第五十七章
尽管朱由检的声音极低,但是以雨化田的耳力仍然捕捉到了这句话,他眼神一暗,在这个突然的拥抱中,他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刹那间前面朱由检如同失控般的问话又浮现在了面前,‘告诉我,你是雨化田对不对。告诉我好不好,你就是那个雨化田对不对?’
那个雨化田?这世间还有几个雨化田,或者说朱由检还认识几个雨化田。
这人认识从前的自己,雨化田心中猛地一跳,当下他抓住了这个一闪而过的感觉,不是他的错觉,朱由检认识从前的自己。
电光火石间,以往那些朦胧不清的念头都被联系到了一起,为什么会觉得有时候的朱由检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那是因为自己看到了同类。在完美的伪装,也只能骗过此间的世人,但是骗不过一个同类。
那么他是朱由检吗?那个长于深宫的信王,那个在传闻中宠爱过田氏的信王,那个与周王妃相敬如宾的信王,那个虽不同于天启帝但也不可能深沉如海的信王。不对,他不是,他是朱隐之。
隐,匿也。隐,怜也。
此人如同自己来到了这个空白一片的世界,过往种种已经失去,姓谁名谁无从选择,真名从此隐去,做到了皇上的位置,所有的恻隐之心也全都被剥夺。
自己成为了无父无母的一个孤儿,好歹还能选择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但是朱隐之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想到这里,雨化田也不明白自己应该感到不快才对,这人瞒了自己那么久,看情况还要打算继续瞒下去,自己为什么反而生出了为其伤心的情绪。
雨化田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犹豫了一瞬也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脊背,“隐之,一切都会好的,我也从来没有说过会离开,还是说你在梦中预见了我会离开?这里是大明,我又会到哪里去。”
朱由检没有说话,他只是加紧了这个拥抱,把头埋到了雨化田的发丝间,既然今夜已经出错,那错多错少也就不要再去深想。既然步步为营,也敌不过天意弄人,他再也不想每分每秒都小心翼翼地活着。就算雨化田是个难以掌控的人,就算也许下一秒他就要背弃自己,今夜他再也不想为了将来的一个假设而放此人离开。
雨化田湿透的衣衫也将朱由检的衣服给沾染湿了。此时相对于朱由检的脑袋放空,雨化田却是想了许多。像是雨化田这样聪明的人,有时候只要打通了一个关键点,那么所有的困扰就会一通百通。
他已经把脑中认识自己的人都给过了一边,确信没有一个与朱由检能重合到一起。结合着他对于袁崇焕的死反应这样大,甚至差点就到了失控的边缘,那么刚才对于自己的质疑,不是因为不信任自己,而是因为这与曾经史书上的记载发生了太多的偏差,所以他才会难以接受。
这是一个从后世来的灵魂,雨化田在心中做了一个结论。他读过有关自己的在史书上的故事,所以才会认识自己,其实这样的认识也不全面,尽信史不如无史。那么朱由检对于朝政的忧心也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在既定的命运中,恐怕大明已经是穷途末路,气数将尽。
雨化田为了这个结论而五味杂陈,他也少见地有了一些茫然,不知道应该问清楚,还是沉默着装糊涂。可是问了又有什么意义,昨日不可追,此人苦苦伪装将自己隐藏在迷雾之下,现在也许还不是揭开帘幕的时候。也许有一日,他们会毫无保留,等自己也不再为了过往的黑暗而叹息,也等对方不再为了明日的危难而惶恐。
“隐之,我身上都是湿的,地上又凉,你要当心身体,莫要不注意病了。吴大夫已经离开京城,其他大夫开的方子都是汤汁,你又不喜欢喝。”雨化田将朱由检的身体托了起来,抚上了他稍稍凌乱的发丝。朱由检头上的发冠已经歪向了一旁,索性就被雨化田取了下来。
朱由检难得顺从地听话,没有任何反驳,看到对方的眼神有了些许的改变,不再是以往的清冷而多了些许怜惜,也露出了一个真心的笑容。朱由检心里清楚,也许雨化田已经有了一个距离真相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可是直到今夜朱由检才承认,就算被猜中了也没有什么不好,在这个充满险恶的世界,有一个同类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王承恩,让人送水进来。”朱由检脑子恢复了正常,对着雨化田湿透的衣衫皱了一下眉,想到刚才他就穿着一身湿的衣服在地上跪了那么久,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希声,都是我不好,等下让我看看你的膝盖。”
在外面的王承恩被朱由检的一嗓子吓得差点没有把手中的抚尘扔出去,他的八卦之心蠢蠢欲动起来,一个时辰之前看到吴神医退了出去,然后屋内的声音就听不清楚了,但是杯子被撞翻的落地声还是能听清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是!”王承恩却犹豫了一下,皇上要水为了净手还是其他的用途。想到雨大人刚才像是在河里潜水过的样子,难道是要沐浴?打住,打住。王承恩深吸了一口气,挥退了脑中的场景,过度的脑补是不对的。
于是王承恩大着胆子问了一句,“皇上是要两盆水吗?”
朱由检看了一下自己的衣衫也都沾湿了,自己也重新打理一下的好,“恩,两盆。”
王承恩心中也不知道是否有些遗憾,哎,为什么不是共浴呢。不对,小的该死,怎么可以这样想皇上与雨大人呢,就算是真的发生了,也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要说王承恩的脑补不是没有道理,朱家的几位皇帝,虽然不是没有专情的人,但是为了一个人守身如玉的还真是少见,不说远的,天启帝在女色上也多有偏好,才会有了弄坏身体的结果。
但是,王承恩想到自从皇上在一年前见到了雨大人之后,几乎就没有去过后院了,虽然那时因为后院的三位都有了身孕,但也可以纳一两个新人吧。现在想起来,这桩事情还是烂在肚子里面的好。
王承恩脑中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事的速度丝毫没有减弱,招呼人已经把热水送进了房。要说在乾清宫沐浴的臣子雨大人绝对是第一份了,一张屏风隔开了两个浴桶,只留下了王承恩与方正化添水。
王承恩真的不是预言帝,但他也能断定今夜皇上一定会让雨大人留宿,还好雨大人的功夫好,估计除了乾清宫的几位之外,今夜就没有人知道他来过,连皇后也是全部不知情的,要不然被有些人知道了,心中还少不了一顿乱猜。
雨化田与朱由检都没有什么心情享受泡澡,在一两个时辰的折腾之后,心也难免累了。从浴桶中出来后,雨化田让朱由检亲眼见识了一下内功是如何把头发烘干的这个绝技,这让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羡慕的表情,还忍不住嘟囔了一下,“会烘干自己的头发了不起啊,有本事把我的也给烘干了,才是真功夫。”
方正化为朱由检在擦头发的手就要控制不住的一抖,被雨化田拦住了,“方公公还是我来吧。”
“你先去把吴大夫留下的药箱取来,再拿一床薄被进来。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朱由检示意方正化不用管自己的头发了,比起用布擦,在这个没有吹风机的年代,他当然想要好好享受一把雨化田牌内力烘干机。
雨化田站到了朱由检的后面,撩起了他的长发,却在里面看到了一根白色的头发。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而这些若是放到了一个人的身上,少年白头恐怕难以长寿。雨化田眼神闪烁,忍住了心里的酸涩,不动声色地把那根白头发给拔了。
“你在干什么啊?”朱由检觉得头皮被扯了一下,难道是雨化田第一次为别人烘干头发,技术还不是很熟练。“没关心,慢慢来,对待我的头发稍微温柔一些就好,要真的不小心弄下来一两根头发,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雨化田只是笑了一下,这个带着苦涩的笑容,朱由检自然是没有看见。雨化田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下来,不多时就为朱由检烘干了头发。“我是手生,还不熟练,以后就不会弄痛隐之了。”
朱由检听着觉得有些不对,这话的味道怪怪的,难道是他想太多,这个弄痛不是一般都在天亮的时候,酱酱酿酿后说的吗。额米豆腐,原谅他一生放荡不羁的脑洞。都是暴雨惹的祸,才让他有机会今夜把人留下来。
“皇上,药箱与被子取来了。”门外方正化的声音把这个牛头马嘴对不上的气氛打破了。
“进来吧。”朱由检让方正化取出了吴无玥专门配的那罐活血化瘀的药膏,然后示意雨化田坐到床上把裤腿撩起来,想要为他上药。
得了,没有自己的事情,很有眼力的方正化放轻脚步退了出去,贴心地把房门关好,与站在门外的王承恩相互看了一眼。大家都木着一张脸,也不知道肚子里面在吐槽什么。
王承恩最想问地还是,皇上您要是心疼地都亲手为雨大人上药了,刚才干嘛让人跪着那么久。
朱由检就算听到了王承恩的问题,也只会冷冷地瞪他一眼,他们两人的事情,要你管啊!
房内,雨化田没有阻止朱由检的动作,他知道自己的膝盖没有什么事情,活血化瘀的效果,药膏比起内力在见效上还是差了许多,不过既然这人担心,让他看看也好。
朱由检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刚才那个单膝跪地的膝盖上,上面确实没有什么痕迹了,只是稍稍有些红。他轻轻地摸了上了去,自责地说,“痛吗?以后不要那么僵着,万一我又脑子迷糊了怎么办,你要跪一个晚上吗?”
“隐之是舍不得我跪着的。”雨化田似乎是在调侃,但又话锋一转,“可是皇上不让臣起来,臣不能擅自行动。”
朱由检讪讪一笑,想起了那些自己说出口的话,他也不是有意怀疑这人,那些质问与其是对雨化田说的,不如是在质疑自己的记忆。想要开口道歉,又不知怎么说清,可对上了雨化田的目光,心中的杂乱又平静了下来,也罢,他应该都明白了,“对不起,这次是我……”
“隐之不用道歉,你是皇上,有太多的事情要考量。”雨化田拦住了朱由检的话,无论如何让一个帝王道歉,他都是担不起的。即便清楚朱隐之不是信王,但是朱由检已经是皇帝。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越逾的好,也就免得日后自己的心越来越大。如果要与一个帝王在一起,哪怕这个帝王与众不同,也愿意为你放下许多的规矩,但若希望他们之间不只是宠,而是终有一日能有爱,那么自己就要守住一个分寸,不是客气与疏远,而是有原则的感情才能长久。
朱由检无奈地低下头,还是取了一些药膏缓缓地涂抹了到了雨化田的膝盖上,然后为他将裤腿放下。“已经不早了,早些睡吧。明日虽然没有朝会,但出了这件事情,后面还有许多的问题等着。”
六月中旬的北京已经热了起来,过不久就要去避暑行宫了,也许是窗外的瓢泼大雨所致,今夜却有些凉意。
朱由检吹灭了房内的蜡烛,用左手拉住了雨化田的右手,让他躺倒了内侧,把床帘放了下来。两人虽然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倒像是十分熟悉对方一般,没有什么局促地躺到了枕头上,好像真的是好友之间的抵足而眠。
但是气氛过了一会就不太对劲。明明刚才已经很困顿了,也折腾了许久,应该马上就能入睡了,而此时真的躺了下来,两人都感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温度,在这个不算寂静的夜中,也听见了对方的心跳声,越听越不知为何都觉得那速度有些加快了。
雨化田感到自己的脸庞有些微热,也不知道是不是热水澡带来的错觉。感情之于他是个陌生的东西,但他却看过了太多的花花世界,那里头有纯情的,有带着真心的,更多的是充斥着欲望的。当下的气氛着实有些暧昧,虽然他们两人什么之间没有挑明的表白,但事情到此一步,有些话不说也都已经心里明白。倘若他们两人清清白白,自己也不会躺倒这张龙床上来。
朱由检侧过了身体朝向雨化田,没有松开握住他的那只手,看向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睡着的那个人,不自觉地眼神有些迷离。这是不是世人说的爱情,他不知道,但是吾心安处是故乡,此人在这里,他的心也安宁了下来,也许早在很久之前,这样的感情已经萌芽,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要顾忌的事情太多,多到他不懂怎么面对一份并不单纯的感情。可今夜他放下了那些桎梏,不想再放过属于朱隐之的幸福。但愿此夜常在,好梦不醒。
就在雨化田觉得朱由检的呼吸慢慢平顺下来,认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听到了一句耳语,“希声,这里只会有你一个人的位置,今后也必如是。”
雨化田的心跳漏了一拍,若是朱由检真的能做到对自己承诺一生,也许自己也愿意做到‘君为青山,我为松柏;粉身碎骨,永不相负。’
第五十八章
吴无玥连夜上路前往宁远,随行的有一个马钱子,还有一个锦衣卫花岚,这位顺便还要去河南的孙承宗家送密旨,请他一同急速前往辽东。
以前就说过大半夜被锦衣卫敲门的经历在明朝绝对算不上是喜气东来的好事,孙承宗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被下人的传信给弄醒过来。对于一个已经有六十多岁的人来说,在一清早接到了这样一个噩耗绝对很受打击。他对袁崇焕算得上有份不浅的师徒之情,如今徒弟刚刚取得了大捷,不管这个大捷中掺杂了一点什么,但是他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吴无玥麻利地给了孙承宗几针,稳定了一下他的脉搏。“孙大人,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辽东那里的局势会因为袁督师的死而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还请孙大人节哀,以大局为重,尽快与我一起赶路。早一刻达到辽东,就能掌握更多的主动权。”
孙承宗忍住哽咽的情绪,他深吸了几口气才将眼泪憋了回去,“吴先生言之有理,请等某片刻,待我稍稍整理一下,马上就同先生一起赶路。”
有些时候,人连伤心的权力也没有。孙承宗趁着赶路的空隙向吴无玥了解辽东的情况,毕竟他已经赋闲在家有几年了,“吴先生,皇上可有什么特别交代的地方?”
“如果孙大人问的是对于皇太极的态度,皇上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决定。”吴无玥回答。他估计孙承宗虽然离开了战场,但仍旧关心着那里的一举一动,所以基本的情况不会陌生,也知道这次胜利的正负双方面影响,“虽然这一仗是继去年的宁远之捷后的又一次胜利,但是我们赢了名声,实际的损失也不小。孙大人曾经修建的宁远防线,还有袁督师来后动工的锦州防线,这一大条防线其实也都被毁的差不多了。孙大人应该明白如果重建会要用到多少钱,于此皇上的意思是要仔细斟酌。若是在胜利的时候骤然撤防,后金也许会有异动,但也要考虑一下是不是可以在虚虚实实间布下迷阵。”
孙承宗听懂了吴无玥的话,他何尝不知道打仗其实打的是银子,所以当初对于袁崇焕主张再修建锦州一路防线也是拿捏不定的。哎,如今赢是赢了,但是后遗症却是一大堆。
“对了孙大人,皇上说您要有个准备,先前袁督师与王之臣大人不和,一个主关外,一个主事关内,这样的做法其实对于蓟辽的军事布局是不利的,所以王大人将被召回京城,而您将任职辽东经略。”
吴无玥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虽然辽东整个一个地方归孙承宗管了,但是在京城的兵部尚书也要换人做了,这一位与孙承宗的关系不算融洽,毕竟他们曾经激辩七天七夜,还是孙承宗赢了,定下了辽东建立宁远防线,而不是王在晋的以山海关为屏障的防御政策。
“王在晋大人将升任兵部尚书,皇上的意思是希望你们能够齐心协力的合作,莫要让过去的事情影响以后的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