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看他们一时半会还打不完,又去看庭院,看到檐下马棚栓了十余匹大马,便向那边走去要牵马,宋西牛、小段跟了。小段小声劝道:“王爷,拓跋小姐你也看过了,小王叔也醒了,咱们是不是该回燕了?出来这么久和太妃该想你啦。”眼下云中这些事情都没有解决,而且都牵涉到慕容冲,却是个是非之地,他还是想劝慕容冲尽快远离,却也熟知他心性,只拿他最牵挂的娘亲做说辞。慕容冲闻言果然有些闷闷,他早就想念娘亲,只默默摇头,然后道:“不好,我要跟小寰成亲么。”说完自顾自走了,却叫小段、宋西牛站住面面相觑,作声不得,此时换做其他人听了这话,恐怕都会当是这无知美童不明白危险急迫的现状,也不管有没有可能只知赖着要糖吃的童言,但他们两个自然不会这么想,却知道他们这个主上虽然也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无知幼童,却常常会把不可能化为可能,且似乎越是复杂的状况越投他心性,越是危急他倒越显从容。也不知是否因他平常养尊处忧,安荣享福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又天性不知道一个怕字,在别人避之不及的事,他偏喜欢这么迎难而上,置身风口浪尖。宋西牛却是心里打鼓,怔得一怔见小段也走了,也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心里倒又不知为何生出几分欢喜,只摇一摇头笑道:“我本来还一直以为是在做梦,现在才总算相信果然是见到我的小主人了。”慕容冲听了便理解又甚为同情地看了他,笑嘻嘻道:“这一年没有我,你一定很不好玩吧?”宋西牛唯有无奈苦笑。小段听出他有庆幸欢喜之意,不满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讽道:“你是不是放羊放傻了?中山王他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着急的慢性子,咱们跟他玩受苦的可是咱们,有什么可高兴的?”慕容冲便不大满意,辩解道:“我也着急啊,我心里很着急的。”小段斜了眼故意道:“你着急?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慕容冲倒笑起来,指了他好笑道:“我都说了是心里着急,你怎么看得出来?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虫子。”如此小儿之语,小段、宋西牛又是面面相觑无语,然而这美人一笑间华光璀璨,明彩熠熠,竟叫人心软无话可说。这时已到马棚前,慕容冲道:“咱们先回去看拓跋寔,一会来很多人就走不了了。”小段、宋西牛便忙解了两匹马,路程近就不用马鞍也无妨。小段与慕容冲同骑,宋西牛刚上马,便见二、三十个匈奴兵呼啦啦拥进院内,口里乱纷纷嚷道:“是谁欺负咱们外地兵?”慕容冲道:“快走,冲出去。”小段、宋西牛双腿一夹马肚,缰绳一甩,便策马疾掠过人群旁双双驰出牢营。那胖将领这才惊觉,也顾不上阿泰了,急忙也跑去解马,一边喊人道:“快来人追穆小姐要紧。”便有十多人都涌去解马,纷纷跨上便飞奔追出。只阿泰犹如未见,不闻不问,仍只缠了那瘦将领一刀狠似一刀杀红了眼拼命。
慕容冲几人出了大门,天气严寒又加上昨晚宫里发生变故此刻已全城戒严,街上的行人并不多,他们三人两骑便是迎风策马飞奔,马蹄踏得雪泥四溅,马鬃马尾飞扬,几人的衣袍也被北风鼓起。宋西牛大声道:“我就怕刘库仁要追查王爷的身份,王爷你有什么打算?”风太大,一说话便灌了一肚子凉风,声音也吞没了,却又于风声中听到身后蹄声急乱,回头一瞧,看到那紧追而来的十余骑匈奴兵。便都不再说话,愈加迎风猎猎策马风中狂奔。不多久便已到太子府跟前,只马不停蹄进了府,匈奴兵也将追到府前,慕容冲向小段道:“你去跟他们说,我要先看太子,然后才能去见刘库仁。还有啊,要他们去跟刘库仁说,要问我的事情,我都是跟小寰一起知道的,把小寰也叫出来跟我一起问就最清楚了。”小段闻言望了他笑,慕容冲皱了眉想一想,自然虽然很想和小寰在一处说话,但小寰似乎也很关心孤王妃的病情,如果离开娘亲可能反而会担忧,便道:“算了,不说小寰的事,你快去么。”小段便不再嘻笑,点一点头,也不下马,掉了马头出府去应付那些匈奴兵。慕容冲与宋西牛下了马便往里跑,跟着宋西牛径直进到正房楼下的大殿,却因拓跋寔不好搬动,所以就在这里,只是大殿空旷寒冷便多生了几个大火盆,又搬了两架大屏风围着床挡风。因此慕容冲绕过大屏风才看到床上拓跋寔,以及床边围绕的两、三个太医、来自皇上身边和太子府的七、八个幕僚,四、五个嘤嘤哭泣的侍妾、丫环等男、女只十余人。拓跋寔现在已经擦拭干净,安静地闭目窝在厚厚的锦缎绸被里,只像是熟睡。慕容冲忙凑过去看他脸色,见他脸上红通通的气色好得很,比小叔叔的模样可好看得多,便先欢喜。旁边的侍妾丫环大概也早听说过他,知道她原本即将成为她们的‘主母’。此时倒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行礼称呼,只都免不了暗暗打量,又退开一些把床头位置让出来。慕容冲也不管其他人,爬上chuang去趴到拓跋寔身边捧了他的头便朝他吹气。吹得一吹,拓跋寔却是闭着眼不醒。其他人不知他做什么,都不解望了。慕容冲也露出不解,挠一挠头,再捧了吹一吹,拓跋寔还是不醒。其他人更加莫名其妙,连宋西牛也是莫名,只悄悄拉一拉他衣袖,要他下来。终于有个太医忍不住,上前宽慰道:“太子重伤未醒,请小姐莫要太过心忧。”恐怕是当慕容冲急糊涂了才会有此失常之举。慕容冲却是挠头纳闷,他毕竟还是小孩儿,见过几次奇迹,早把这吹一口气便可令人活过来的事情当真了,所以一直都不大着急,便是因以为只要他朝太子吹气太子就会醒过来,太子醒过来以后自然万事大吉。此时不见拓跋寔醒转,这才暗道‘糟糕’,他也不说是拓跋寔伤重,还只道是自己这个‘仙女’果然是个假的,所以才吹不活太子。只问太医:“那如果没有仙女向他吹气,他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这太医怔得一怔,也只道是她胡说,见她年幼也不跟她说伤势病情等别事,只道也说不准什么时候醒来。慕容冲又是挠头,问:“那他是过一会儿就会醒来,还是今天都醒不来。”说着紧张瞧了,在他的意识里除了这两种可能便再没有第三种了。宋西牛在一旁看了却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失血的人尤其是像太子这般失血很多的,面色应当苍白才对,然而此时太子满脸通红,医书里也没说过有这种症状,便也看不明白。虽是如此,却大概知道拓跋寔的情况不妙,只是自然也不忍心跟慕容冲说起。那太医显然也是有些不忍心见这小美人太伤心,只微微摇一摇头,神色怜惜道:“小姐便陪在太子身边罢,太子随时都有醒过来的可能。至于是什么时候,下官却说不准。”慕容冲听得如此,更加放心欢喜,既然小叔叔只要能醒来就没事,那么拓跋寔自然也是如此了。现在只剩拓跋寰一家的麻烦了,太子不醒来可怎么办呢?只问:“贺姑姑生了没有?”
一一五、巧乱云中
他突然转了话题问到贺夫人又是令人莫名,只宋西牛比较适应,想到他可能是见太子不醒,转而想求助于贺氏,只是这毕竟是行刺皇上的大事,恐怕贺夫人也无能为力,自己这半天倒只顾了慕容冲,对贺夫人的情况却也不清楚,见太医尚在看了慕容冲发愣,便也问道:“问你话呢,听说贺夫人难产是不是?”太医反应过来,方知刚才失态,忙道:“是,夫人可能是受了惊吓生产不太顺利,现在还未生出来。”宋西牛无奈去看慕容冲,不管帮不帮得上忙,如今贺夫人也是自顾不暇。慕容冲也是低了头想办法,该怎么办呢?几个侍妾却也都不停地悄悄打量他,本来只因他形容特殊好奇,现在更因他言行古怪,又做的男童打扮,渐渐都明目张胆,不加掩饰地瞧他。慕容冲发觉,不甘示弱也回看了她们,看到其中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状模样颇见俏丽,便向她爬去,打算安慰安慰她。却听得又有人进来,屏风后走出四个同样英俊的少年,正是小段回来,又韩凌几人怕他担心,也都过来向他禀知慕容永的病情,小白早抢前一步报喜道:“主上神机妙算,又逢凶化吉,小……小姐的叔叔救活过来啦,虽然还没有醒,太医说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慕容冲闻言便是欢喜,也不管美人了,麻利爬下床,只向韩凌几个一招手便跑到屏风外去了,叫他们都过去说话。韩凌等人便也忙跟到他身边,几人一起围了一个大火盆头并了头说话,慕容冲只小声分别向他们交代几句,韩凌、小段等人听了都点头,宋西牛闻言却是吓一跳,几乎把小命也惊去半条,连声道:“不妥,不妥。”慕容冲听他反对,偏了头奇怪问:“为什么不妥?”宋西牛道:“这是祸事,若是闹得大起来收不了场可怎么办?”韩凌等几人却都是不怕闹事的,再说平白被阿泰关了这两天,他们都是何等样人?有早嫌气闷无趣的,有暗恨受辱被囚的,还有唯慕容冲之令是从,一心只要哄慕容冲高兴的,倒都巴不得收不了场才好,因此并不理会宋西牛的反对,小高笑道:“怕什么?你没看到咱们闹长安的时候,连苻坚也差点被咱们烧了,那才痛快。”慕容冲也辩解道:“那些匈奴兵很听话的,咱们只是耽搁刘库仁一下嘛,等他回去后就没事咯。”又问:“那你说怎么办么?”宋西牛又能有什么办法?眼看正午刑期将至,时间紧迫,又无人可以相助,眼下确实只有这一乱计可行,看着这个有出尘脱俗的童真神情和光彩夺目的美貌笑颜,直如误落凡间的仙子一般的美童,便是语结,也唯有这美童,别人是万万想不到的,便也不再多说,壮起胆子来听他把话说完,韩凌、小段、小白各自答应一声,早散开快步出殿各自去了,只宋西牛还有些迟疑害怕,也被小高一把拉了出殿。慕容冲说完仍旧回去关心瞧看太子,只见他脸色越来越红,太医也是困惑,并不知是什么缘故,虽然绸被甚是轻柔不会压迫到伤处,也只让人把绸被揭去发散发散,然而摸了太子头脸冰凉,又并不发烫,也不知是何种症候,只暗自着急慌神,不知如何应对。慕容冲倒不知道这许多,见揭了绸被便轻轻摸摸拓跋寔胸口伤处,又向伤处吹气,他这仙女虽然是个冒牌货,但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可以帮助减轻拓跋寔的痛苦,这么做也是聊胜于无罢了。过得一会,太医怕太子冻着,倒又让把绸被盖上,如此反复也拿不定主意。
却说小高拉了宋西牛出得殿来瞧见太子的七、八个随从都在隔壁小屋里烤火,便不再顾宋西牛,只神色惶急跑过去喊:“你们怎么还在这里?阿泰被人欺负了,几十个匈奴兵按住他一个人打,说要杀他,快去帮忙。”这些随从平常都是仗势欺人惯了的,何尝稍有被人欺过?听得一声,便是不信气怒,各自按刀冲出,只乱纷纷问:‘在哪里?’‘当真有这样的事?’‘是谁这样大胆,莫非以为太子一伤就当咱们好欺负骑到咱们头上来了。’众声漕杂,小高只得大声喊:“在营牢那边,快去。”不等音落,随从早跨栏跃壁飞奔去牵马,一路见到人便招呼:‘匈奴人造反了,咱们快去。’边有人分派道:“咱们先去,你们去叫人来。”分作几拨,只如风卷残云一般刹时走了个干净,连小高也跟着跑走。宋西牛在旁看了这一幕直发愣,只想当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小高这番表演颇有几分慕容冲的神韵。看来自己要想跟着慕容冲还需得好好修练才行。少不得壮起胆子也到门内马厩另牵一马,只按照慕容冲吩咐,要去请刘库仁、贺讷到太子府来审案。到得地方,宋西牛以穆蓉的名义求见刘库仁,进得府里见过,果然贺讷也在,正与刘库仁已拟定好了案情、罪犯、刑罚等文书,只都等着下属带了慕容冲去,再问过慕容冲便可上交皇上即刻了结此事了。刘库仁比贺讷大了十来岁,虽然不是很高大,但面相自有统帅万军的威严甚至残酷。他二人都生得雄健又多有风霜之感,一望而知便是多年沙场征战,历经生死的乱世武将,宋西牛这些年也算是见过些大人物、大场面的了,此刻到了他们面前仍是免不了有些心惊腿颤,可见当年王猛布衣之时见桓温能够扪虱而谈,当真非常人可及。当下镇定心神,只鼓起勇气按照一路上想好的说辞,只道:“刘将军查刺客要案原本小姐是不能推辞的,只是太子现在的状况叫人放心不下,小姐这时更加不能擅离,便是人到了这里恐怕也没心思,所以想请刘将军、贺大人到太子府说话。若是能体谅,便是万分感激。”努力把话说完,倒也合情合理,刘库仁点头赞是,再说‘穆容’虽然将功抵过,可以脱罪,但她叔叔毕竟与刺客同党,也在罪犯之例。因此同意应约去太子府。贺讷尚自担忧被太子府的人暗害,想带些人马防身。刘库仁却道:“正是因为昨晚的事咱们跟太子府生出嫌隙,今日上门反不能带人马,咱们两人去看太子,又是办公事,他们能把我们怎地?”说着,把了贺讷手臂同行,只叫人备两匹马,便要和贺讷孤身前往。果然是勇者无惧,颇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识气慨。宋西牛瞧了也暗暗心服。
其实他固然自卑,却不知刘库仁、贺讷倒对他小小年纪便有这般从容颇有些另眼相看,同往太子府的路上便一路问他‘多大了?’‘是什么出身?’‘在穆家是做什么的?’等,又渐渐问起‘穆小姐家在哪里,父母是谁?’‘她叔叔在哪里学的武艺?’等问题。宋西牛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怀疑慕容冲的身份来历,只捡自己的问题小心翼翼回答,也自然不敢说是大司马随军,一个小姐身边跟着随军便是叫人怪异,只道是家奴。至于问到慕容冲和小王叔的事,头上早已微微冒汗,更是不敢多说,一概只道:“奴不敢妄议主上,待刘将军、贺大人见到小姐后,小姐自然会向两位大人说个清楚。”一路提心吊胆终于到了太子府。刚进府门尚未下马,便见慕容冲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穿出,飞快从他们面前跑过,也来不及打声招呼又往那边跑去了。几人便是不解,尤其宋西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自惊奇,又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仗剑少女从东边廊角斜刺里追出,嘴里喊着:“站住,别以为你扮了男装我就不划你的脸。”亦从他们面前飞快跑过往西边园子里追去了,贺讷便知是自己这外甥女老毛病又犯了,扬声喝止道:“寂儿,你过来。”这仗剑少女正是拓跋寂,却并不怕他,头也不回道:“舅舅,你快来帮我抓住这小狐狸精。”说着早已跑远了。宋西牛并不知这一桩公案,只见这少女仗剑,便是担忧,只想:怎么她在这太子府里横行行凶,也没人去管?贺讷早皱了眉头策马过去,一把将少女拎起,喝骂道:“眼下你太子哥哥生死未卜,你还在这里胡闹什么?”拓跋寂挣扎道:“太子哥哥就是被这狐狸精害的,要不是因为父皇怪罪太子哥哥跟秦国长公主退亲又不准他娶这狐狸精,太子哥哥也不会造反了。”却见一颗石子飞来,正打在拓跋寂肩上,慕容冲又从园子里跑出来,手里抓了石子道:“拓跋寔没有造反。”贺讷便叫人拿绳子来把拓跋寂绑上,太子府本来也有仆从瞧见她们追赶,但都不管不问,都知拓跋寂向来便是这么疯癫胡闹,除了她娘亲,其他人从来都不怎么管的,一则因贺氏在代国比较受人敬重,什翼犍待下颇为严苛暴厉,贺氏却比较仁厚,常常背地替人求情开脱,诸多人都受过她恩惠。二则贺讷也有威望,三则拓跋寂毕竟只是个小姑娘。因此大多人看在他娘、舅等份上都不跟她一个小女孩计较。这时听到贺讷下令,才有仆从拿绳来。拓跋寂只挣扎道:“我知道你们都喜欢妹妹,不喜欢我,连舅舅也不疼我了。”贺讷绑了她便扔在雪地里,气道:“现在你娘亲和她肚里面的孩儿也是性命忧关,你却在这里胡闹,这么不懂事,怎么怨得皇上看不起你?”拓跋寂便扁了嘴要哭,道:“娘亲一定会生一个小弟弟,男孩儿便是长得难看些也不要紧,将来是要做大英雄的。”慕容冲这时才放心走过来,向刘库仁、贺讷道:“咱们进去说话么。”说着看了宋西牛一眼,宋西牛会意,先行退开,自去暗地嘱咐太子府的家将紧闭门户严守,不管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得放人进来找刘库仁和贺讷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