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和拓跋寰被关在门外面面相觑,两人在檐下竹凳上坐下来,看着面前纷纷白雪,都显得有些失望,过了一会儿,拓跋寰问:“怎么办?”慕容冲想了想,道:“咱们去你家,我自己也可以提亲。”白毛小男孩和青毛小女孩又有了信心笑起来,手牵了手便一起走进漫天飞雪中,继续他们的成亲之旅。一起进了城,这里虽然因为风雪少了许多人,但仍是比往常热闹,街上有打着油脂伞的,有披斗蓬的,有戴斗笠的,也有不少小孩子顶着风雪在堆雪人,打雪仗。街上积雪都有人在不停扫除,又如繁星一般各处燃起火堆。两人觉得有些饿了,便闻着香味到一处店里吃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吃过面就一起去拓跋寰家。
到了拓跋寰家,敲过门,一个小家丁来把门打开了,慕容冲跟着拓跋寰一路从庭外往里走,也不知是不是府里的人都出去玩了,她家王府虽然不是很大,却也显得有些空荡冷清,比较起来反而较街上人少。两人径直走到内院正厅瞧过,厅里也没有人,便又去正房,这里房门虚掩着,拓跋寰轻轻敲一敲门道:“娘亲?”里面便有个老妇人沙哑的声音道:“进来吧。”拓跋寰推开门,慕容冲心情有些忐忑,朝里望去,房里陈设在他的眼里是比较简陋的,中间靠里处一张软榻,软榻上坐着一个脸上有皱纹,头发已经斑白的黄瘦老妇人,榻旁靠着一支老木拐杖,面前烧了个铜火盆。房里只有这一个老奶奶,却不知是什么人?但瞧起来似乎有些身份,慕容冲心里分析着,跟着拓跋寰走进房正想称呼奶奶讨好,却不想身边拓跋寰已又向这老妇人道一声:“娘亲。”原来这个就是拓跋寰的娘亲段二姐?慕容冲有些吃惊,因段氏姐妹都生得美貌,慕容垂正室是老大,去年死时也不过四十来岁,尚且风韵犹存,拓跋寰的娘是段家二姐,理应更加年轻才对,怎么看上去却要老得多?因出乎意外便一时没有开口。果然老妇人应道:“嗯,你四姨不是说你到宫里和公主玩的?怎么回来了?”看来她当真便是孤王妃段二姐了,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来,一眼看到慕容冲便凝神看了,看了半天才反映过来奇问:“这孩子长得好模样,是从哪来的?”她也知道云中没有这个人,必是外来的。说着,不等他们回答,瞧见他们一头一身的雪,又先向拓跋寰道:“又在外面野玩了吧,快把雪给抖了,衣服湿了没有?”因房里暖和,积雪化成雪水浸湿衣裳他们便要受苦了。拓跋寰和慕容冲各自抖雪,又互相帮忙拍雪,觉得好玩又嬉笑起来,抖落一圈的积雪在地上慢慢化成一滩水。拓跋寰抖完雪自己摸了摸衣裳,又摸一摸慕容冲的衣裳,道:“衣服没有湿。”说着,拉了慕容冲到火盆前伸手取暖。孤王妃一直目不转睛好奇地盯了慕容冲打量,又喊一声‘来人’,过得一会,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大女人进门,孤王妃道:“拿糖糕和热茶来给孩子们吃。”那胖女人去了,慕容冲反应过来,忙露出最乖巧可爱的笑容向她道:“王妃姑姑好。”孤王妃倒也和气,瞧了又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快坐下来烤火吧。”慕容冲不坐,直望了她鼓起勇气道:“我是来提亲的。”孤王妃闻言怔了一怔,慕容冲又道:“我要和小寰成亲。”孤王妃虽然也觉得意外,但毕竟慕容冲身份不同,除了罕有美貌以及穿戴华贵外,形容举止也自有雍容在上的气度均透出不凡,一望而知不是普通人,因此孤王妃倒也十分客气,问:“提亲啊?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父母是谁?”慕容冲神色恳求地望了她,老实道:“我叫慕容冲,是燕国人,父亲死了,只有娘亲,她叫……”孤王妃突然伸手一把便紧紧抓住他正烤火的一只手腕,厉声问:“你是谁?”在这一瞬间已神色大变,双眼血红瞪圆了,两颊却是铁青下垂,神色紧张可怖,慕容冲手腕被她捏得生疼,他本是见她和气所以直言,却不想这段二娘翻脸比玉娘姑姑还快,变得更加可怕。这时神色不变,下意识便嘻嘻笑着改了口道:“我叫穆蓉……”他的谎话本是张口就来,正心里转念要怎么扯开,忽地听到拓跋寰在旁着急轻轻唤一声:“娘亲。”转眼向她瞧去,小寰正一脸吃惊紧张地望了娘亲,显然也有些被她这骇人模样吓到,又也向他看过来,神色担忧,眼神仍是那么明亮,慕容冲心里便是一动,他骗人不难,可是要当着她的面骗她娘亲,会不会叫她伤心?她会不会不喜欢?却是怎么也不肯做出这种在她面前自损形象的事。一狠心咬牙承认道:“我叫慕容冲,是父皇慕容儁最小的儿子。”又终究还是要多说几句不真不假的话:“王妃姑姑你知不知道,五婶娘生前最喜欢我了,我也最喜欢她了,五王叔新的小五婶娘也跟我很要好的,还有我跟玉娘姑姑也很有交情的,我就想王妃姑姑一定也会喜欢我的,我更加会喜欢……”一边说一边观察孤王妃神情,孤王妃双眼渐渐放出红光来,脸上肌肉抖动,似乎全听不到他说什么,只又哑声问一句:“你当真是慕容冲?”慕容冲被她神色所惊,一时不答,孤王妃却已仰头大笑起来,虽是笑,声音尖厉,脸色又殊无喜色,倒更加可怖,笑中手下用力一扯,慕容冲似乎手腕骨头也要裂开,大痛之下再顾不上形象,‘啊’的一声脱口大叫,踉跄跪倒在地流出眼泪来,孤王妃同时笑声蓦地一收,侧然道:“寰儿,你竟然把他带来了,做得好,做得好,果然是我的好女儿。”拓跋寰已陪着跪倒在慕容冲身边,又伸手去摸慕容冲被娘亲扼住的手腕,求情道:“娘亲。”孤王妃用另一只手摸一摸慕容冲脸蛋,问:“你告诉我你们家还有谁来了?”神情凶狠,嗓音也是阴冷,慕容冲疼得叭叭掉眼泪,泪眼中瞧了她这般骇人模样,脸上被她枯槁的手摸到,顿时寒毛也立了起来,只觉她就好像故事中的魔王一般,可偏偏她又是小寰的娘亲,因此心里加倍的难过,道:“只有我来了。没有别人。”孤王妃的手又紧了一紧,喝道:“胡说,是谁带你来的?”
一零一、求亲遇难
她模样骇人,看来这次成亲一事先不论,恐怕连小命也要不保。慕容冲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更不知怕人了,只是这次明明没有胡说,便觉得又疼又委屈,干脆气乎乎瞪了她不说话。孤王妃却已不耐等他回答,伸手一把抓过榻边拐杖,道:“小寰,到一边去好好看着,以后见到慕容家的人也须象为娘这样,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说着,举起手中也不知有几十斤重的大拐杖,眼中凶光大盛便要杀害,拓跋寰吃了一惊,不解又害怕地问:“娘亲,你要做什么?”慕容冲瞧见这般模样,一只手被孤王妃抓紧了又躲不开,脱口道:“我可是长公子要的人,你杀了我可不好向他交待。”孤王妃闻言一愣,倒不由顿住,凶狠中又闪现出一丝疑狐之色,怔得一怔,吃惊追问:“你知道什么?”拓跋寰也有些好奇,转眼来看他。慕容冲的手也快要被捏断了,只是看到孤王妃这么一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模样,知道若是露出疼痛神情,恐怕她下手更加厉害,因此只作无所谓,笑嘻嘻道:“要杀我容易,坏了王妃姑姑的大事就不好了。”只打量她的神情,瞧见她略有迟疑却又回复凶狠,心下不由着急,果然孤王妃道:“什么大事?眼下杀了你抵咱们家一条命便是最大的事,我不管你知道什么,先取你狗命以后再向寔君请罪。”说着,不由分说已举起拐杖。慕容冲也是一惊,听得匆匆几声脚步声,有人快步推门进来,扭头瞧去,进来的仗剑女人却是段玉娘。
玉娘一眼瞧见房里情况也是一呆。她本是听得下人说小姐带了个好漂亮的娃儿来,却是不敢相信他们两个竟然当真这么大胆无知敢找上门来,因此赶了过来,一进门瞧见果然是他们两个,便是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孤王妃看到是她来了,更加笑道:“四妹,你来得正好,快看这是谁?他便是慕容儁最小的儿子慕容冲,生得这般可人疼的娃儿,倒也可替咱们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偿命,没想到老天爷今日大发善心把这般好礼送到你我面前,快来动手,咱们一起结果了他。”说着,手中拐杖一动便要朝慕容冲当头砸下。段玉娘下意识道一声‘且慢’阻止,孤王妃拐杖便顿在半空瞧她,看她有何话要说。玉娘脱口而出方觉不该,又稍一迟疑,道:“不如先听听他说什么。”孤王妃听得微微点一点头也觉有理,反正也不怕慕容冲逃了出去,先放下拐杖,连他手也一并甩开,问:“说,你跟寔君有什么关系?”慕容冲也顾得上答话,先感激地望一眼段玉娘,又抱了几乎失去知觉的胳膊连连吸气,只见一条白白嫩嫩的臂膀已经大半青紫,疼得这么厉害,只怕是要断了,便是想哭。拓跋寰也忙将他手拉了捧到眼前关切瞧看,瞧得一瞧,抬起眼睛望了他问:“疼吗?”慕容冲含泪点一点头,拓跋寰茫然而难过地望了他,心疼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便抱了他的伤臂轻轻抚mo吹气,慕容冲刹时疼痛全消,又羞又喜,只觉被她这么摸得一摸,便是手断了也是欢喜情愿。拓跋寰吹了吹,仍是抬了茫然而难过的眼睛问:“还疼吗?”慕容冲不敢骗她,遗憾道:“现在不疼了。”又实在舍不得,只愿永远被她这么抱着吹气就好了。便又道:“你这样摸着吹气就不疼了。”拓跋寰闻言神色间多了欢喜,道:“那我一直帮你摸了吹气。”说着,果然又低头去吹,慕容冲喜不自禁,又怕她累坏了,道:“你可以吹一吹,然后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吹一吹,这样我也不疼。”他眼里只有拓跋寰,早忘了其他人。那边厢孤王妃早已皱起眉头不悦,又喊一声:‘来人’把那胖女人又叫进来,沉声道:“把小寰带回房去。”慕容冲正稍感安慰呢,闻言吃了一惊,胖女人便来拉小寰,拓跋寰也吃惊不走,推开她向娘亲乞求道:“娘亲,我不回房。”慕容冲道:“小寰今天可以玩的。”胖女人只听王妃命令,已连拉带抱了小寰强行扯开,小寰哭起来,伸长手来够慕容冲,慕容冲也不顾伤臂,与小寰拉了手欲追过去不肯放开,被孤王妃一弯腰便拎住不能过去,拓跋寰只喊‘凤凰’,慕容冲也喊‘小寰’都不愿意分开,伸长了手却拉不到,反而越来越远,都伤心哭泣挣扎,倒弄得又像一对苦情小鸳鸯一般。段玉娘在一旁好笑好气又有些心软地瞧了,终究是不能多说什么。眼看着拓跋寰被拉出屋再看不到慕容冲便只专心软软地靠在别人身上哭泣被人抱走,慕容冲也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空空的门口默默流泪。
孤王妃松开慕容冲,一手持了拐杖一顿,喝道:“说,你都知道什么?”慕容冲瞪了她,心下暗暗计较,眼下若是老实把自己所知说出来,之后她仍然是要杀害自己的。怎么办呢?低头抹一抹泪方道:“原来长公子私底下派人捉我,王妃姑姑并不知道,你们的交情并不怎么样嘛。”孤王妃怔了一怔,道:“寔君若知道是你来了,自然要捉你。有何稀奇?”段玉娘也是一怔,忽地想起在山洞时见到太子守候慕容冲的情形,领悟过来,便是惊疑不定问:“难道你就是那个让太子为了你不惜跟秦国决裂的大美人?”慕容冲摊一摊手,表示就是我咯。玉娘目瞪口呆,孤王妃听了却只冷哼一声并不在意道:“原来太子喜好娈童,倒是个多情种,只是你便是太子的心上人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慕容冲忙否认,他可是上门来提亲的,摆手道:“我不是拓跋寔的心上人,是他误会了,错把我当成是一个另外叫做穆蓉的女孩儿。他并不知道我是谁。”又道:“跟王妃姑姑关系很大的,”顿了一顿,见孤王妃并不来问,又道:“你很恨我家对不对?”孤王妃哼了一声仍是不答,只是看她瞧了慕容冲这般血红的双眼也不用回答了。慕容冲又道:“你想动兵攻打燕国报仇对不对?”孤王妃这下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显然是想不到他连自己心事也都知道。慕容冲又一连声道:“那斤哥哥就得掌兵权带兵马对不对?所以你恨皇上把兵权收回去对不对?可是就算这样把皇上杀了有用么?”孤王妃听他果然连行刺皇上这等机密都知道得清楚,愈加大吃一惊,段玉娘一则是对慕容冲有了一定的了解了,再则是知道他那天躲在山洞干草堆里听到了慕容斤等人歃血盟誓。因此并不怎么出奇,只冷眼瞧了他又还能说出什么来,只是听到这里倒似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并无说谎行骗等事。慕容冲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眼见孤王妃一味阴狠地盯了自己并不答话便有些烦恼,象这种事情就需得一应一和,大家一起参予才好玩么?一个人唱独角戏可不行,因此干脆闭口不说了。孤王妃果然催道:“你说下去。”慕容冲笑嘻嘻偏了头道:“王妃姑姑你猜一猜,我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是啊,他一个外地初来的小娃儿,便是拓跋寰也不知道这些事,他却不可能知道了。孤王妃想得一想,也微微变了脸色,疑声问:“莫非是太子告诉你的?”这可是她自己说出这话,慕容冲只道:“拓跋寔跟我很好,什么事都跟我说的。”说着低头去摸伤臂,没有了小寰吹气又感觉疼得越来越厉害了,忍不住抬了道:“我好疼。”孤王妃不理他,脸上皱纹纠结起来显得强烈失望,叹息恨道:“原来他已经知道了,这次竟然又成不了事。”呆得一呆,又转了脸色凶狠起来,道:“原来太子早已知道,倒要多谢你报信,我便给你个痛快。”说着又握紧了拐杖。慕容冲瞧在眼里,气道:“别说拓跋寔啦,说到他我就生气,尽会骗人,他说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的,可是眼下我落在王妃姑姑手里,他也不来救我。”孤王妃又怔了一怔,一双眼睛只狠狠盯了他打转。慕容冲想了一想又大度道:“对了,他又不知道我落在王妃姑姑手里,要是知道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救我的,别说是代国一半的兵马,便是把代国全部兵马都交由斤哥哥,然后攻打燕国也不难。”说着,眼巴巴望了孤王妃。孤王妃愣住,她本一直希望利用代国对燕国动兵以报段氏一门的血海深仇,然而拓跋什翼犍和拓跋孤兄弟都是一心为代国的人,自然不肯做这等祸事。孤王妃一直积恨在心,等到拓跋孤一死,儿子却是听她的,本以为终于等到机会可以报仇,却不想皇上把兵权收回并不交由拓跋斤继承。孤王妃眼见报仇无望,这才有了这次刺杀皇上并且栽赃给太子的计划,与同情他们的拓跋寔君合作,议定事成之后代国兵力仍是由长公子和孤王府分管。却不想如今太子已全盘知道,即如此,那么夺取代国兵力复仇之事又是遥遥无期了。孤王妃心下思忖不定,只满腔仇恨地盯了眼前这美童,既恨不得马上把他毙于杖下,又一再强自忍住了,却是拿他为人质以令太子倒不失为一个可以一试的主意,太子既然能为了他与秦国决裂,又为了他欲行父子相残夺位,或许当真也能为了他倾国之力伐燕。她暗自思忖,慕容冲双眼亮晶晶地直视了她凶狠的目光,表示并不怕她,过得一会,好奇偏了头道:“咦,王妃姑姑,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啊,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拿我要挟太子,叫他动兵打燕国?千万不要么,你知不知道现在秦国已经在打燕国啦,要是这个时候代国也要去打,燕国不就完蛋了么。”孤王妃更打定了主意,只恨若要拿他当人质,眼下却不能杀他解恨,转眼去望段玉娘,问:“四妹,你说怎么办?”段玉娘一直在旁瞧着,心里也一直矛盾挣扎,她刚才情急之下帮慕容冲脱身一次,如今冷静下来,终究是满门的血海深仇压在心里,只冷声道:“这小子惯会花言巧语,狡诈谋算,咱们的脑子里还没拐过一道弯,他的脑子里早不知绕了几百个圈子了,二姐莫要轻信了他。”孤王妃却是不信,道:“咱们几十岁人了,难道还会被他一个十岁娃儿谋算了去。”段玉娘不同意道:“二姐你不知道,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当得了真,千万小心莫着了他的道。”孤王妃见她一再这么坚持,说得肯定,便也有些动摇犹豫。慕容冲只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房里三人正自各打主意,忽听门外传来那胖女人一声喝叱:“站住,你是什么人?”然后便听叭叭两声交手的声音,一个男声大喊一声:“凤凰。”随之两扇房门被‘砰’的一声大力推开,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神情惶急地闯了进来,正是慕容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