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径直来到荒废的县令府,这里几个月不见显得更加破败,因天灾战争时期,这里又死过人,因此也无人管理,没有重新修建。妻妾早将府里值钱的东西瓜分而去,木料瓦片也被人偷去不少,一座好好的县令府变得荒芜。宋西牛径直穿过已经破烂的庭院,院角那丛海棠花倒是生得更加繁茂,随着早春到来,发了新芽绿叶,结满了嫩红的花苞。宋西牛将花叶拨开,露出人人想要得到的黄巾半掩了的雕花木盒。恰在这时,鲁将军跑了来报道:“晋公,王丞相大队来到城下攻城,咱们守不住了。”晋公置若罔闻,只直直瞧了木盒走过去,将木盒双手捧起抱在怀里,笑道:“它是我的,我终于做成皇帝了。”虽是笑,却滴下泪来去揭那盒盖。慕容冲瞧见,便走上前去,举手将那木盒一扒,木盒便重重摔在地上,又踢了一脚,便朝苻柳摆手,不知是什么意思,众人都想不到他有这举动,又都一呆。苻柳怔了一怔,怒道:“你干什么?”瞧了跌翻在地上的木盒便是心疼,伸了双手要去捡,忽地从墙头甩进一条长绳,绳头是个套圈,正套在木盒之上,长绳一紧,地上木盒便飞了起来,眼看要越墙而出,苻柳、恒温的随从瞧见,哪容木盒飞去?谢玄匆忙之间抽剑脱手甩去,飞剑正将长绳切断,木盒又跌回墙内,紧随着墙头翻进几人,动作迅捷便向地上木盒抓去,院里众人纷纷拨出刀剑扑向他们,仍有不少人陆续翻墙进来,也拔刀投入战斗,这些人正是一路上跟随恒温的那一伙人。此时与苻柳、桓温的随从刀光剑影,战作一处。慕容冲瞧了连连摆手,叫他们不要打之意。宋西牛怕他又多管闲事,拉他到一边,道:“他们爱打便打,咱们管不了那么多。”慕容冲似乎有些着急,用手指一指墙角木盒,又是连连摆手,宋西牛却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慕容冲便蹲下身去,捡了石头在土地上划道:“假的。”
三十七、真假传国玉玺
宋西牛吃惊道:“什么,你说那玉玺是假的?”这一句声音不小,打架的都停了,同时望向这边。慕容冲点点头,宋西牛不信,虽然两次都没有细看,但是瞧起来那雕花木盒,黄包袱都正是自己藏起来的那一个没错,应该没有被人掉包。道:“怎么会?我当初亲眼见到两个县令老爷为它拼命,然后被我拿了藏在花丛里,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的。”在他说这话时已有离木盒近的一个皮衣人捡起木盒交给一个身材矮小的老者,看来便是他们这一伙人的头目,其他人只都看了也不再阻拦,老者打开木盒里面便露出半个绿玉龙章,他却没见过也不认得,瞧不出个所以然来。苻柳更加呆住,没有了言语,桓温便伸手道:“拿给我瞧瞧。”谢玄从老者手里接过木盒拿到桓温面前,桓温捧出龙章,绿玉雕的五龙相绞,底座方圆四寸。其他人都眼也不眨的望了。桓温看过,脸色便是黯然,递给苻柳道:“虽然极力模仿,但雕工刻字都是普通,这玉质颜色绝不是和氏璧所有,果然是赝品,你瞧瞧对不对?”苻柳捧了,双手抖得厉害,凑到眼前细瞧,也不知是哭是笑,一声声道:“假的,假的,”便猛地扔在草地上,双眼赤红,瞧这模样又要发狂,用剑指了宋西牛直逼过来道:“你用假的骗我?真的怎么会在这草丛里,快说,真的在哪里?”这个玉玺是假的?宋西牛也想不到,这么看起来,当初曹百名兄弟相残争夺的便是这一个假玉玺。那么真的到哪去了?拓跋宽丢失的包袱是不是这一个?他就不知道了,瞧着苻柳逼近,忙道:“我就知道这一个包裹,县令老爷那时候争夺的便是它,我将它藏在草丛里,并不知它的真假。”慕容冲也忙为他辨白,指一指他,又摆手,表示不关他的事。
众人便都看向慕容冲,向他围过来,桓温疑声问:“你怎么会知道它是假的?”皮衣老者道:“是啊,你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是假的?难道你是神仙。”慕容冲点点头,表示我就是知道,又无奈的摊摊手望了众人歉意笑一笑,表示这问题有些复杂不知该怎么表述。孟嘉想了一想,问:“刚才木盒尚未打开,你就知道是假的,难道是代国人当初从燕国偷走的就是假的?真的现在还在燕国皇宫?”众人听了都觉得这个解释最为合理,慕容冲却又是摇一摇头,表示不对。皮衣老者不得要领,急道:“你只说知不知道真的在哪里?”这一急语气便不友善。慕容冲虽然脾气好,却也是娇生惯养,养尊处优长大的,见到他凶便不乐意了,一脸奇怪地看了他,意思是‘干嘛这么凶,我又不怕你。’桓温、孟嘉几乎同声把这问题和缓一些再问一遍:“那你到底知不知道真的在哪里?”皮衣老者不耐烦起来,跨步向前道:“干嘛对这小子这么客气?”宋西牛瞧他面色不善,忙去挡他道:“你要干什么?他可是燕国慕容家的小王爷。”说话之时,皮衣老者只抓了他一推,宋西牛便离地而起,远远跌到地上。慕容冲更不高兴了。苻柳已经急红了眼,也挥剑向前道:“快说,真的在哪?我不管你是谁,你再不说,我杀了你。”慕容冲有些委屈地瞧了众人一眼,双手捂紧了耳朵,双眼也闭紧,便在一根横木上坐下,嘴巴也紧紧闭着,赌气再不理众人。其余人倒也拿他没办法,只苻柳道:“好,不说给他们听,你陪我一起到黄泉路上咱们两个慢慢说。”宋西牛忙从地上爬起来,冲过来道:“玉玺便在燕国皇宫,你们去呀,”指了苻柳又指了众人愤然道:“刚才他是瞧你伤心,又瞧你们拼杀,才好心说出实话。你们这些大人物就只会欺负小孩子么?好不要脸。”桓温几人听了脸上也现出些赦然神色,桓温便向慕容冲郑重作了一揖,道:“刚才是我心急想知道事情真相,所以多问了几句,绝没有欺负你的意思。是我错了,请你原谅。”又蹲下身子好言道:“好了,你爱说便说,不爱说便不说,没有人会逼你。”苻柳却又不关心了,只过去捡假玉玺,双手捧着当个宝贝,嘴里不停道:“我是皇上,我是受命于天的秦国皇帝,这是我的国玺。”皮衣老者有不满道:“这……”谢玄打断他道:“在下东晋谢玄,还没请教你们是什么人。”到了这时才有余暇询问这一伙人来历。皮衣老者道:“不敢,老夫仇池杨安。”谢玄一笑,不免话里有话道:“难怪翻墙那么利索。”原来仇池是氐人杨氏建立的一支政权,几乎居无定所,‘游而不牧’,最擅长的是到各族偷盗行窃,顺手牵羊。倒也一族人几乎个个练得飞檐走壁的轻身功夫和夜视本领,以偷盗发家,形成一支政权。因此谢玄暗讽,杨安并不以为意,反有荣焉,露出得意神色。
那边桓温向慕容冲赔罪,慕容冲仍然闭眼捂耳,一脸不高兴的模样,显然仍是没有原谅。桓温便叫宋西牛,道:“你来劝吧。”宋西牛也想哄转他高兴,便过来拉他,谁知慕容冲生起气来连他也不理,一扭身背身转了过去,宋西牛也没有办法。孟嘉走上前也在横木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副丝帕,递到慕容冲手边,慕容冲此时因蒙面素巾解下给苻柳包扎伤口因此没有蒙面,他是蒙惯了脸的,手边触到丝帕顺手接过蒙面,终于松开了耳朵,孟嘉便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吧?”慕容冲便睁开眼好奇望一眼他,不知他要讲什么故事。孟嘉道:“讲一个大英雄燕国大司马慕容恪生前打仗的故事。”慕容冲便是欣喜雀跃,竖了大拇指,表示慕容恪确实是他们的大英雄。然后撑了下巴,一脸期待地望了孟嘉。孟嘉便道:“当年胡汉相争,竟几乎成了一条不归路,胡人杀了许多汉人,武悼天王冉闵建魏,颁发了杀胡令:‘内外六夷,敢称兵杖者斩之’,这时其实他是处在众胡联军占绝对优势的兵力包围中,可是这个武悼天王好生厉害,左手使双刃长矛,右手持连钩戟,骑的是日行千里的朱龙马,每战冲锋在前,独自杀敌数百人。他曾以千余人胜七万羯人,以数千人破匈奴十万人,勇猛无人能挡,致使胡人也怕了他,再加上当时中原粮食严重缺乏,胡汉各族共数百万人退出中原,返回各自原居地甚至远迁到更远的地方,所以现在胡人大大减少,军队也开始招收汉人。”慕容冲听到这里露出些困惑的神情,想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显然这些打仗的事他以前听得并不多。却也认真听下去,孟嘉又道:“当时虽然因战争和饥馑各族人死的死,迁的迁,致使冉魏国力削弱,可是冉闵仍然是英勇无敌、战无不胜的。这样的英雄谁才能制服呢?这时冉闵遇到了燕国大司马慕容恪,慕容恪设了一条巧计将英雄无敌的冉闵包围了起来,冉闵虽然连杀三百人突出重围,可是朱龙马终于活活累倒,经过艰辛的战斗,慕容恪将冉闵生擒,后送交给皇帝慕容儁斩杀。便在这时,太傅慕容评也带兵包围了冉魏都城邺城,攻进城后,魏后董氏将国之信物传国玉玺献给慕容儁……”说到这里,慕容冲便摇一摇头,表示他说得不对。
孟嘉便顿住,道:“魏后董氏将玉玺献给你们皇帝,并因此获封‘奉玺君’,天下尽知,哪里不对?”慕容冲仍是摇一摇头,表示不对。孟嘉道:“难道是董氏并没有将玉玺献给你们?”慕容冲便点一点头,旁边桓温、苻柳等人瞧了都是大惊,孟嘉也有吃惊,问道:“这么说燕国从来没有得到过传国玉玺?所谓的董氏献玺、奉玺君都是燕国谎称出来骗人的?”听起来,这么多年以来‘奉玺君’的称号和燕国皇宫里的传国玉玺竟只是个欺骗天下世人的大谎言,却是令人有些难以置信,慕容冲却又肯定点点头。孟嘉又指了地上赝品玉玺问:“燕国为了立国顺利,谎称已得到玉玺,并仿制了一个一直放在宫中,后来被代国人偷去的便是这个?”慕容冲又是点头。众人方始有些明白过来,原来从始至终,引起各族纷争,兄弟相残,父子陌路,都只是为了一个燕国造出来的假的玉玺而已。当真有些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之感。孟嘉又是疑惑,道:“可是当时,你们攻破冉魏邺城,怎么会没有得到玉玺,真的玉玺到哪里去了?”慕容冲便伸手指一指桓温。桓温莫名其妙,孟嘉看了一眼,又问:“你是说玉玺到了东晋?”慕容冲点点头。桓温摇头道:“若是这东西到了东晋,我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不可能。”慕容冲看了他,便也露出不解的神情,似乎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孟嘉低头想了一想,向桓温道:“大司马,你可曾记得当时驻守枋头的是哪一位?”桓温便是回忆,道:“应该是我当时部将谢尚的手下驻守那一带。”谢玄听到,便也有些格外关注问:“是我堂伯父么?”桓温点头确定道:“没错,是他。”又向孟嘉道:“孟先生为何突然问起这个?”孟嘉道:“当时冉魏太子冉智和大将蒋干驻守邺城,被慕容评所围,危在旦夕,以大司马看会有什么对策?”桓温不假思索道:“冉魏是汉人,自然要求救于东晋。到了这个地步,我想他便是宁愿请降东晋也不愿败于慕容,只是,我当时并没有接到求助信息,也没有见到冉魏派来的使者。”孟嘉点头道:“冉智不可能不向东晋求救,而从邺城到建康,必经枋头。”桓温想得一想,渐渐想通,又是怀疑又是愤怒,道:“你的意思是谢尚私下半途拦截了冉魏使者,瞒了我,更欺君罔上。以派兵援救要挟冉魏索要去了玉玺?”孟嘉尚未答话,慕容冲便是连连点头,表示听皇兄们说起过,情况正是这样。桓温、谢玄等人各自震惊,苻柳只怕已经彻底疯了,只听到他喃喃不停的声音响在众人耳边:“我是皇帝,我是皇帝。”杨安听得半天回不过神来,问道:“这么说起来,这宝贝一直便落在东晋谢尚手里?”谢玄摇头,十分自负道:“我谢家一门忠臣,扶立历任皇帝,怎么会做这种事?况且我堂伯父已经过世有十一、二年了。”孟嘉又道:“你别忘了你叔父当时也在大司马帐下,是为大司马参军。”桓温已经想得明白,冷哼一声,道:“没错,就是他,谢安,谢大丞相,将这玉玺一直神不知鬼不觉的握在手里,这一藏便是十多年。我却为了这玉玺,为了司马皇室东奔西走。哼,瞒得我好苦。”如果谢安、谢尚堂兄弟俩私下得到真玉玺,燕国却又以假玉玺瞒天过海,示之天下,那么当真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了。谢玄仍是摇头,道:“便是我叔父得到,自会奉给皇室,为何要藏起来?”宋西牛在旁听了也渐渐明白过来,只想,原来这谢玄便是名仕谢家出身,是谢丞相的侄子。难怪有时候瞧起来他似乎比桓温还要神气,年纪轻轻便做到大司马参军,那些三、四十岁年纪熬到这个地位的反而要听从他。原来是姓谢的。谢家虽然不比琅琊王姓是魏晋以来名门,而是近期发达累积起来,但如今也可与王氏相当,这两大名门当真是令人高山仰止,若说别的人如桓温、王猛等经过一生努力可获青史留名,那么其实只要投胎到王谢两家,一出世便注定要在青史上留下一笔。就比如大司马参军或许是其他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但对于刚出仕纷纷到大司马帐下效力的谢家人来说,只是一种对国事军力的学习锻炼机会,一种为将来执政做准备的经验积累。这便是谢玄完全不相信谢安藏了玉玺的原因了?谢安为什么要藏玉玺,他们还用得着做皇帝么?比起历届短命又没有实质话语权的司马皇帝,王谢家族无论是在朝在野的权势、名声、威望、财富都远远超出胜过。这个苦命的皇帝位置他们还真没瞧在眼里,确实没有半分兴趣。
恒温便也道:“你叔父自然不会想夺位做皇上,他防备的是我,他怕玉玺交给司马皇室便是落到我手里。在十多年前他就开始提防我了。”
三十八、桓温和王猛
谢玄见桓温已经认定,便有些着急,道:“我,我回去定要找叔父问清楚,给大司马一个交待。”桓温只哼了一声不答,面色多少有些难看,多年的朝堂同僚,尤其当时都是他器重栽培的属下,谢尚后来与他称兄道弟,相交甚深,如今与谢安同侍司马朝廷也算合作愉快,却没想到突然之间发现这一桩秘案,心里自然是震惊难言。这时听到府外兵马人声嘈杂纷乱起来,想必是王丞相队伍已经攻进城了,杨安不想多惹麻烦,道一声‘咱们走’,仇池人便纷纷翻墙离去。谢玄也忙道:“大司马,恐怕王丞相会对你不利,咱们也快走吧。”桓温又走开一些不理,如今发现了谢尚、谢安多年来防备自己的用心,未免迁怒到谢玄头上,他本是把谢玄视为心腹,当做子侄培养,如今又怎知谢玄也是否如同他叔伯一般,最终不过是养了只阳奉阴违的白眼狼在身边?谢玄瞧他这模样,呆得一呆,当即跪地誓道:“大司马,先不说我堂伯父、叔父有没有做这一件事,便是有,属下当真半分也不知情,属下可对天立誓。”府外人声越来越乱,越来越近,把苻柳惊醒,抱了假玉玺便往外走,边走边道:“迎皇上的人来了,他们来迎我登基了。”也无人理他,只鲁将军和几个忠心的随从追随了出去。略显荒凉的院里桓温负手而立,脸色阴晴不定,谢玄垂首跪在他身后,孟嘉和其他随从也不知该说什么。宋西牛与慕容冲两个人坐在一堆废墟的横木上瞧了。
过得一会,一个另外的随从走近桓温报道:“大司马,秦国王丞相求见。”其实现在他们处身蒲板县令废府,周围无人看守,任人来去自如,何况此时城里必定满是秦军。王猛想必是已经捉到苻柳等人,听说了桓温在这里,遣人通报也不过是礼仪之举了。桓温也道:“他此时要见我,我能不见吗?何必多问?他在哪里?”随从道:“王丞相此时便候在府外,希望能单独和大司马交谈。”倒甚是多礼,和当日那个到桓温帐里捉虱子的布衣青年显然已是不可同日而语。桓温倒要看他有什么说的,向其余人道:“你们都出去吧。”孟嘉、谢玄和其他随从便纷纷向外走,慕容冲反一矮身躲进废墟,又拉一拉宋西牛,要他也藏起来。宋西牛不解他要做什么,偏着头满脸疑问学了他最常做的‘为什么’的表情。慕容冲笑嘻嘻的回了一个‘好玩’的表情。宋西牛虽然不解,但也是久仰王公大名,对这个人早已充满好奇,想要瞧上一眼,若是错过这次大好机会,只怕以后再难得见了,便也蹲下随慕容冲藏好。其他人都没看到在意,纷纷出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