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花成骨——诗念
诗念  发于:2015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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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呼啸,似欲掀翻这破旧的屋顶,腊梅虬曲地枝干深深扎在地下,仍被折断一枝,被风吹进窗户,砸那人身上。

冷香一线没入心肺,拉回他几欲消散的神志,空洞的眼神落在腊梅上,蛾黄的花瓣犹带着冰渣。这么娇嫩的花儿,尚能忍受如此严寒,何况人乎?脑海里浮现父亲司马谈临终遗言:余死,汝必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着矣!

不能死!父亲的承诺尚未实践,平生之志尚未完成,怎么能就此死去!

他艰难地爬起来,每动一下,血肉都似被撕裂,骨骼被折开,尤其是下身隐秘处的痛疼,折磨着他的身子,也如刀子剜着他的心。

那种耻辱,那样的耻辱……不能死!如果就此死去,那种耻辱便白受了,死后复有何颜面见父亲于九泉?不能死!

紧咬着那干涩地唇,蹒跚出门,吃一点雪,吃一点雪就不渴了。几日水米不进,又兼身受重刑,他身体已到极限,勉强踏出门口便一头摔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

无论意志多坚强,这残破的身子终归还是承受不住。

此夜风雪,长安道上一骑飞驰,卷得飞雪弥漫。转到城郊,马蹄声惊地柴门犬吠,任安熟门熟路地来到偏远地小院,径直推开院门,入眼的是及膝的深雪,和门口几乎被雪埋得人。

他疾奔过去,将司马迁翻过来,看到那张青紫的脸,顿时五内如焚,猛然将他搂入怀中,探到还有气息抱入房中,扯掉结成冰的衣服,露出来的躯体没有一块完好之处,尤其是两腿之间,血淋淋的触目惊心!

他心如刀绞,刹时便逼出男儿泪,解开衣服将他置于怀中,像抱着冰块。想要救活他,这点体温根本不够,需得生火,可是半点柴薪也没有。他将司马迁裹紧后出门,见不远处有垛柴禾,也不管是谁家的抱了半捆回去,好在随身带着火折子,点起火又盛了半盆雪放在火边煮,然后将他抱到火堆旁,用身体与火温暖着他。

随着火越烧越大,盆里的水也烧热了,他用布蘸着水润湿司马迁的唇,热敷皮肤,然他依然气息微弱,并没多少好转。

任安行军在外曾遇到过冻僵的人,知道保持体温最好的办法,是食物。可是这屋里连米星都没有,急切间去哪里弄吃的给他?稍稍一想,割开自己的手臂,送到他唇边。

人血是最营养的东西,又兼热水敷肤,等到天亮的时候,司马迁的体温已经恢复过来,虽无性命之忧,只是……

门外忽然转来叫骂声,“你这阄人,作死呀偷我家柴,没了根的人果然脸皮都不要……”原是昨夜那垛柴的主人,顺着掉在雪地上的柴木找来了。任安额上青筋暴起,大步流星的奔到门外,一脚就将那人踹得老远。

虽是盛怒之下,他也没失分寸,那一脚看似惊人,实则杀伤力并不大。那人本是泼皮无赖,就势倒在地上哭天喊地,“打人啦!打人啦!偷人家柴禾还打人,有没有天理啊!都快来看啊,阄人偷柴还叫人打人啦……”

很快领里乡亲们都聚了过来,任安曾在司马家住过七年,很多人都认识他,见他得罪了泼皮,都暗暗摇头。任安冷笑着道:“你如此不外乎想要点柴禾钱,你想要多少?”

泼皮闻言用手比了个五,任安眉头横挑,冷冷道:“我给你!”猛拂衣袖,但见白光闪过,一柄明晃晃地刀赫然插在他两腿之间,泼皮顿时吓得浑身冷汗,两股颤颤,屁股后晕湿一片,竟然吓得尿裤子。

“够了吗?”声音比冰还要冷,见泼皮吓得难以出声,又道,“不够再给你点。”说着又摸腰间,泼皮见此连滚带爬地走了。

这下把围观的人也震慑了,他收敛脸上戾气,从领里那里买来米面猪肉,又托人去城中请大夫,回到房间时,发现司马迁竟醒来,欣喜若狂,“先生!”

良久,司马迁空洞的眼神才聚起光,张了张口却吐不出一个字。任安轻扶起他,触手间衣衫尽湿,原来方才那些的话,他都听见了。不敢再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吃了碗从领居那里买来的粥。一碗吃完,司马迁这才有力气唤了声“少卿”,少卿是任安的表字,是当年司马迁为他取的。

任安回了声“先生”,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想了千百句,可在这样的痛苦与耻辱之下,任何语言都是那么苍白无力。他俯跪在床前,埋首在他怀中,像孩提时央求,“先生,活下去,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好活下去!”

司马迁沙哑的声音艰涩道:“忍受那样的耻辱,就是为了……苟且偷生。”这句话,像蘸了辣椒水的鞭子,抽在任安心头,痛得他说不出话来。

腐刑,折磨了他的身体,也折辱了他的灵魂,曾经那么骄傲的人,就这样被折了脊梁么?不!不是这样的,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个人,明白他的坚持与自尊。

他一直记得他们的初见。那年,父亲因病去世,母亲抛下他改嫁,八岁的他孤苦无倚,饿极之时,听闻木槿花的皮和根可以入药,便想采点换钱。就在那个木槿花丛,遇到了他。

彼时,木槿花开得极为灿烂,像一团团小火苗缀满绿色枝头。司马迁就躺在花树下酣眠,丝绦般地长发铺散在绿草上,清俊脸上满是倦色,神情却是愉悦的。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观察这么多,目光便被他腰间的布囊吸引了,那里肯定有吃的!

想到这他就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地响,四顾无人,悄悄地爬了过去。眼见就要偷到布囊,一朵木槿花掉了下来,正砸在司马迁的脸上,他就这样被抓了个现行。以为这回也会像以往样,被打个半死,却见他解开布囊,拿出面饼给他,还微笑着摸摸他的头。

09.苟且偷生

他一下就哭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止也止不住,司马迁慌了,边替他擦着眼泪边问怎么了,他呜呜咽咽地说以前,父亲也这样摸他的头,可是他死了,娘亲不要我了。司马迁沉默了会儿,说别哭,以后你跟着我吧。

后来他曾问,你为什么收留我呀?

他笑着说,我那时一睁开眼,就看到又贼溜溜,又胆怯慌张的眼睛,还以为是只小狗呢,就当作小狗收留了,哪想还是只爱哭的小狗呢。

那年,他也刚刚加冠,为协助其父写《史记》周游各地,他便跟着漫游江淮,到会稽、渡沅江、湘江,向背过汶水、泗水,于鲁地观礼,向南过薛、彭城,寻访楚汉相争遗迹传闻,过大梁,后回到长安,历时五年。

五年间,他们被狼追过、被蛇咬过、被强盗绑过、爬过玄悬崖、趟过河流、吃过野菜……无论多艰难的时候,他都没有丢下过他。

“怎么此时回来了?”司马迁的问话,拉回他的神志。

“卫将军回京,我随之回来。”任安含糊地道,不愿让他知道与战争相关的事,尤其是李陵事件。

去年秋,汉武帝命李广利出征匈奴,李陵相辅,率五千名弓箭手行军一月有余,被匈奴三万骑兵围困,奋勇杀敌,逼退匈奴骑兵。匈奴单于急调八万余骑攻打李陵,李陵力挫匈奴,终因无后援而兵败迫降。

朝臣谴责其贪生怕死,武帝问司马迁,司马迁认为李陵兵不满五千,深入敌人的腹地,打击数万敌兵,虽然败仗,亦杀敌无数,足以谢天下,不肯马上去死,必有所图,将来定会将功赎罪报答汉室。武帝认为他担护李陵,贬低宠妃之兄李广利,将其下狱。不久,传来李陵带兵攻打汉朝的消息,武帝杀李陵母亲妻子,判司马迁死刑。汉朝律法,死刑可以用金钱或是腐刑代替,司马迁家里贫寒,欲借款而人情寡薄,无人肯出手援助,只能受腐刑。

司马迁没再问什么,让他将案头的竹简拿来,支撑着要坐起来,举动维艰。任安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读给你听。”他声音清朗,读书时从容舒徐,很有安定人心的作用。

以往,他就这么读书给他听,起初,是为了教他认字。那时,司马迁每晚都会将白日的所见所闻刻在竹简上,一个一个的教他认写,他记性也好,每天能学会三字,三个月后就差不多能读竹简了,遇到些晦涩难懂的地方,就逐个的给他解释,然后改成简单易懂的句子。一年以后,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字,司马迁就让他也试着写见闻,等回到长安时,他已经能写出很不错的文章了。

但读书给他听已成了习惯,就在这个小院,或是明月清风的晚上,或是暗香浮动的黄昏,或是宿雨过后的早晨,从《诗》到《春秋》到《左传》再到《离骚》,他布衣寒襟,挥卷洒墨,颇有上古之人的风流气度。

可如今,却变成这个样子,只是说几句公正的话,便遭如此毒手,天理何在?不禁悲愤交加。这时,领居已经请来的大夫,他到院中连吸了几口气,才平复心中怒火,却不忍再视他那满是伤痕的身子,躲在门外。

不久大夫就出来,对他说:“你父现在身体虚的很,拣几剂药给他吃,好生照顾。”叹息着离开了。

司马迁的妻子替他生了两男一女,长子司马观,次子司马临,女儿已经出阁,妻子在司马迁入狱之时,就带着儿子改名换姓,逃到他乡避难了。

他按大夫嘱咐每日煎药,精心伺候,一个月后,司马迁身上普通伤口已好的七七八八,那种伤却是回天乏术,他才三十五岁,后半辈子完全毁了。

次日,司马迁便开始撰写《史记》,五年游历笔记起到关健作用,他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任安担心他身体,每每想劝他休息会儿,话到嘴边却止住,因为知道,他忍受腐刑,就是为了写《史记》,这是他痛苦的根源,也是唯一能减轻他痛苦的方法。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整理数据,替他将文字刻在竹简上,天冷的时候替他加件衣裳,在他困极伏案而睡时,将他抱到床上去。七尺男儿,瘦得只剩百来斤,骨头硌着他的身子,钝钝地痛。

到清明节前,他的伤口已全部脱痂,这些天他没有夜以继日的写《史记》,然精神却愈发疲累,时常精神恍惚,冷汗湿衣。

任安知道根源所在,腐刑对于每个男人都是奇耻大辱,受人千秋诟病不说,更无颜面对父母,他又有何颜面去替祖宗扫墓?

这样恍恍几日,清明节那天,终还是提着香烛前去上坟,远远地看见坟前跪着的两人,他眼睛顿时泛起了光彩,疾步过去,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两人见着父亲,先是大惊,问是人是鬼,接着脸色晦沉了下来,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父子相逢,尚未诉衷情,司马迁便看到新成的墓碑,蓦然僵住,任安随之看去,墓碑上写着:先考司马公迁之墓,怒极便要折了这碑,司马临拦住他,“不可!”

任安愤怒地道:“你父亲未死,怎可立碑!”

两人忽然就跪在司马迁面前,痛哭悲诉:“古人云: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最下腐刑极矣!今父亲为苟活而受腐刑,辱及先人,辱及自身,亦……亦辱及孩儿和母亲,倘若……”

“孩儿宁愿父亲英勇就死,甚过苟且偷生!”

10.史家绝唱

这世间,最恶毒的诅咒,也不过如此。司马迁的脸色倏地苍白如死,眼神里光彩消散,黑寂如死。

良久,木然地走了。

任安知道任何言语都安慰不了他,只有默默地跟着。他浑浑噩噩地走,不辩方向,不识路径,走到山崖都不知晓,任安只能将他拉回家,喂他饭,他木然的吃着,让他睡觉,他就躺在床上,像没有灵魂的木偶。

任安不敢大意,时时刻刻看着他,这样过了几天,他实在终于禁不住困睡过去,醒来时发现他不在身边,顿时吓得冷汗连连,霍然起身,竟见他在书案前,没有点灯,不甚明亮的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诡异而曲长,正拿着笔书写。任安松了口气,还能写东西就好,生命还有所寄托。

却见他越写越快,越写越快,到最后手腕急速的飞舞起来,猛然高抬,接着狠狠地砸到书案上,只听“咔”地一声,毛笔断裂,而他疯了似的抱起书简狠狠地砸在地上,又踢又踹,似乎恨极了这些书简,嘴里发出古怪难听的声音,鬼魅如妖!

任安吓得一身白毛汗,疾步过去,却见他忽地伏跪在地,急切地拣起散落的书简,紧紧地搂在怀中,像母亲搂着孩般,万分珍重爱惜,而后仰首长啸,泪如长河。

那啸声悲怅如诉,凄绝入骨。

月光,不识悲苦地洒在他脸上,下颚尖峭如笋,眼眶深陷如涡。泪,顺着脸颊流下,如能蚀骨。

那一刻,任安明白了,他对《史记》的感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光爱极了它,也恨极了它。爱它,让他还有所寄托,不至于空无虚妄,碌碌一生。恨它,因为它,他甚至连死都不能,因为它,受了这奇耻大辱,也因为它,受住了这奇耻大辱!

可是,哪怕木门已拱,哪怕连儿子都认为他该死,他还是能活下去,因为它!

他亦跪下,一根一根地收起散乱的竹简,温热的东西落在手上,才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我陪你。”他说,拿起书案上刻字的刀,“受苦,我陪你;受辱,我也陪你。”猛然便向自己腿间切去!

刀光刺激着司马迁的瞳孔,猛然回过神来,挡住他的刀,面容抽搐着,眼神变幻莫名,良久,蓦地痛哭失声。

他抱住他安抚着他,沙哑的声音哽噎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他抱着书简,他抱着他,就那样唱着、唱着,直唱到东方泛白,直唱到旭日初升。

这一晚之后,司马迁的又恢复了常态,夜以继日的写书。到满院木槿花盛开的时候,任安的军饷已所剩无几,这时,朝廷的文书下来,司马迁被任命为中书谒者令。

任安不欲让他做官,可又能如何呢?这一刻,他从没如此急切地想要升官发财,想要好好的保护他,做了大官,像酷吏杜周这样的小人就不敢这样折辱他;有了钱,就不会因为钱而受腐刑。

他回营那日,木槿花花期将尽。

那晚,司马迁没有整夜伏案,他沽了壶酒,烧几个小菜,两人在木槿花下对饮,避开此刻的艰难与耻辱,回想王年的游历,回忆七年同居小院的日子,只觉时光惚恍,就那样醉倒在花树下,不知今昔何昔。

一梦南柯,醒来的时候,木槿花洒满两人衣衫,司马迁仍枕臂而眠,连木槿花浇在他脸上都未觉察,紫红的花将他苍白的脸染上色泽,修眉长睫,依稀还是当年清俊模样。

任安愣怔了良久,拾起那朵木槿花,郑重地道:“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带着足够的银钱,我们便离开此地,到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专心写书,再不为俗世所扰。

约临走,将柴扉轻扣,忍不住回首,见风拂过,木槿花簌簌飘落,恍若梦幻。司马迁立在花树下,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一如当年般清澈明净,却又黯然忧伤。

他不由想起那年他刚带被回这里,司马迁指着院门说:“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喜欢吗?”

他糯糯地说喜欢。次日,他便寻来许多木槿花,围着柴扉种起来。司马迁问他为何要种这花,他说木槿又叫清明篱,可以护院啊!它的根啊皮啊种子啊还可以拿到郎中那里换钱。努努嘴低哝着,那时,我可不是专门去偷你东西的,人家只是想采花……

司马迁禁不住莞尔,满院木槿,不及其笑容好看。

他便痴了,拉着他的衣袖,清稚的声音却无比恳切认真的说,你看它们温柔地守护院子,就像你守护我,等我长大了,换我守护你,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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