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花成骨——诗念
诗念  发于:2015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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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些悲欢离合,总是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蔷薇花未开的三月,慕峦老将军战死沙场,紧接着伺候慕遮母亲的仆人带来她母亲去世的消息。顾浅笛永远忘不了慕遮听到母亲死讯时惨白的脸色,以及看到她乌黑的唇色时,被恨意逼得通红的眼睛。

她是被毒死的,脖子上的掐痕显示是被人灌了毒药,但却被说成是畏罪自杀,罪名是慕遮并不是慕家人,她怀上别人的“野种”后才嫁入慕府。而罗织这一切的,是慕遮嫡母和兄长,也是当朝宰相的女儿和外甥。

他们忌惮着帝师顾浅笛的身份,没敢动慕遮,将他净身出户,当然慕遮原本也没有什么。

那天,晴空万里,惠风和畅,慕遮抱着他母亲的尸体,一步一步的走出慕府,那眼神,却比三冬的冰雪都要寒冷。

那天之后,顾浅笛发现他整个人都变了。

不再是那个孩子心性却总是故作老成的模样,突然间就成熟了好多。对顾浅笛还是一样的关心,给他收拾房间,做他喜欢吃的饭菜,只是不再一遍遍地唠叨他,每天除了看书练剑睡觉,就是给顾浅笛洗衣做饭收拾房间。

顾浅笛知道他急着学剑成功好替母亲报仇,知道他陷入死角中,也曾要劝他看开点,可是想到他娘的惨死,将心比心,觉得自己也不能够放开,便只能作罢。

他担心慕遮太累,开始学着自己洗衣做饭收拾房间,只是每次都被慕遮拦下,接过一切默默地做起来。

这样一过就是两年,看着他越长越高,越来越瘦的身姿,以及那日渐清俊冷漠的脸,顾浅笛有时候都想不起初见时,那个令他惊艳的少年是什么模样。却由衷叹服如今这个少年的坚韧心性与刻苦精神。

柴门上的蔷薇花开了又落,开了又落,只是说好的扫榻东篱,联床夜话,他却从没有兑现过。两个人的对月清饮,变成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两个人的围炉煮茶,谈经论道,变成一人独酌;两个人的漫步青山,变成踽踽独行。

一切仿佛回到他还未上山时的样子,可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那年冬天,他终于习成文武艺,推开顾浅笛寝居的门,跪在他面前说:“师父,徒儿要下山了。”

顾浅笛知道他要去报仇,却没有拦着他的理由,只嘱咐说万事小心,自保为上。

慕遮向他郑重三叩首,负剑下山。

那一天,雪满山崖,他乌黑的衣袍在这白皑皑的世界里,有点格格不入。

他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

三个月后,他回来了,那时,满院蔷薇已经次第开放了。

他跪在顾浅笛门前说:“师父,徒儿失败了。”

失败是当然,最了解徒弟的莫过师父,他早已将慕遮的行动告诉慕府,不让他尝尝失败的滋味,他怎么才能真正的成熟稳重下来呢?

“徒儿行刺未能成功,负伤惨重,被一名女子救起……”顾浅笛的心“咯噔”一下,听他接着说,“他是王爷的女儿,对我有恩有情,愿意嫁我为妻。”

到今年,他已经弱冠了,早就可以娶妻生子了,自己这是意外什么呢?顾浅笛苦笑着想,“你想说什么?”

“可徒儿心中另有其人。若与他相守,恐怕报仇无望。”

顾浅笛深吸口气道:“你习剑三年,仅是为了复仇?自你爷爷去世后,北方蛮族虎视眈眈,丈夫于世,不思为国效力,守一方安宁,却耽于复仇私情,令为师深感失望。”

慕遮从未想过隐居世外的师父,能说了这番为国为民的话 ,意外之后满脸羞愧,却倔强的说:“杀母之仇尚不能报,何谈丈夫立世?”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急于一时?待你功成名就,令仇人认罪伏法,岂不比一剑杀了痛快?”

“师父言之有理。只是,您便不关心徒儿的婚事?”

“以你之才,足以当个将军守一方安宁。只是你现在无身世依托,需得一步步往上爬,历经磨练自然好,只是待到那时,怕蛮族早就南下,届时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王爷在军中素有威望,你要借他的势施展自己的才华也是条捷径。”

慕遮的脸色难看下来,“师父便不关心,我心仪的人是谁?”

顾浅笛转过身去,沉声道:“你素来明白自己的心意,何需我知道?”

慕遮的声音急促而咄咄逼人,“如果我说,我心仪的是师父呢?”见顾浅笛脊背一僵,字字句句说得清晰无比,“自少年偷偷进入爷爷书房,见到你的画像那刻,徒儿眼中便容不下任何人。蹲了多少次墙角,才从爷爷口中听到你隐居附近的消息,千般寻找,几次差点落入野兽口中,终于找到这里,师父,您不知道徒儿有多喜欢您。”

20.花好月圆

顾浅笛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燃烧起来了,为他这一席话。三年来心底的缭乱终于寻着源头。可是,他是自己的徒弟,他还年轻,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自己已年近不惑。

于是,他深吸了口气,平息自己紊乱的气息,“哪又如何?我只当你是我的徒儿。”

他没有看身后人是何种表情,却能感觉他悲伤的气息,那么浓烈而绝望。

良久,才听他用支离破碎的嗓音说:“……徒儿去了,师父……您多保重。”

没有什么绝决的话,就此简单一句,转身而去。

衣袂拂动间,满篱蔷薇花瓣凋零一地,无人来扫榻东篱,联床夜话。原来纵然姹紫嫣红开遍,却也挨不过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浅笛还记得那年初遇,他在花下看书,他在花下作画。他看得是他,他画得是他。而那身天水碧的衣裳,他一直想选个好日子穿给他看,却终究没有来得及穿。

半个月后他听到王爷嫁女儿的消息,几个月后,王爷打了胜仗,为他出谋划策、冲锋陷阵的少年声名雀起,据说他是慕老将军的孙子,一门忠烈。再后来慕遮的名声越来越大,家家户户都知道这位少将,英姿勃发,气宇轩昂,王爷对其甚为倚重,视如已出。

顾浅笛每每听到这消息,都不过莞尔一笑。

几年来,他仍然没有学会洗衣做饭收拾房子,那间竹庐乱得一般人根本无法落脚,他依旧过着洒脱又邋遢的日子。

然后是慕遮凯旋归来的日子。

那日,他不知怎地就到了城门口,挤在人群里看骑着青鬃马,一身甲胄,英姿飒爽。

三年不见,他变化很大,古铜色的皮肤,劲挺的身姿,眉眼愈发深邃,脸部轮廓硬朗流畅,当年那个清秀单薄的帅小伙,就成英挺内敛的将军,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当然也有他的。

然后有个女子牵着孩子过来,慕遮看到他们翻身下马,抱起孩子哈哈大笑,那笑容太过阳光,刺得顾浅笛眼睛生痛。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他逆着人群,默默远去。

那天,篱畔的蔷薇花开了,他一个人躺在久置的竹榻上,没有喝酒,放任那种清醒的痛疼。

犹记得刚拜师时,他在蔷薇花下教他习剑,绯红的花瓣飘落在他雪白的衣袂上,片片华彩,照人眼眸。

或者在他吹笛过蔷薇时,或者在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也或者在他赠天水碧时,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然终究抵不过世事与时间的消磨。

月圆则亏,水满则溢。所谓盛极而衰,慕遮也逃不过这个命运。

回京不久便因莫须有的罪名入了狱,其实只是今上想削王爷的势力,他成了被先斩的羽翼。

顾浅笛听闻此事后,下了山。他没有去牢狱,而是趁着黑夜振振衣袖轻车熟路地潜入皇宫。高堂之上灯火通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您终于来了,师父。”

顾浅笛收了平日的随兴懒散,沉沉地道:“你当知道我是为何而来,放了他。”

年轻的帝王霸道而阴鸷的看着他,“你亦知道,朕当年许诺,你若踏进皇宫一步,朕绝不再放你出去。”

“你这样逼我又有何意?”顿了顿说,“北方未定,朝局不稳,他是你的师弟,何不收为己用,慕家世代忠良,不会有反叛之心……”

皇帝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朕不需要什么师弟,你也不需要别的徒弟。当年你辅佐朕登上这个帝位,却衣袖一拂撒手而去,如今倒是肯为他回来,他在你心中倒是重的很啦!”

顾浅笛冷淡地道:“你既已知,多说何益?不要再作无谓的事情,徒伤感情。”

他愤然而起,俊美的脸因忌妒而扭曲,“你倒说说他哪里比朕强?”

“你暗卫遍天下,七年也未能找到我,他仅凭自己就能找到我;你掌握着天下权柄,却没有为我做个任何事情,他能只因我一句戏言,卖了宝马,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你我相识数十载,未曾对我有一言关怀,他却能不远千里,不辞冰雪,在除夕夜为我送一碗水饺。——这些,够吗?”

皇帝似回想到什么,黯然沉思。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算过去了,重提也是无益。今日重来,只是向你打个招呼,你若不肯听便也罢了,我尚可凭一剑带他远走天涯海角,若是逃不开,也只是走了当年那些幕僚的老路,做被你烹的走狗。师父死在徒弟手里,也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笑了起来,悲凉凄怆,“朕一手帝王策,都是你教的,如今你倒来指责朕,先生,你有什么资格?”看着自己的手掌,“用你教的策略掌握了天下权柄,却也用你教的策略将你推到天边,可笑,甚是可笑!”

“我并未指责你,你是个好皇帝,可帝王,并不适合爱情。”说罢振振衣袖,扬长而去。

数日后,听到慕遮被放出来的消息,顾浅笛也只是浅淡一笑。高堂上那个人终于放下心结,慕遮也能过上妻儿欢聚的日子,一切都很好,很好。

那晚,月色清皎,他一人躺在蔷薇花下,绯色的花瓣零零落落地洒满他一身,正对月长叹时,有脚步声传来,他转首便看见慕遮,白色的衣衫染满月色,手握青竹笛,长身玉立,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师父,蔷薇花开了,当年许诺的扫榻东篱,联床夜话,可还能当真?”

顾浅笛有瞬间的恍惚,然后想起他抱着孩子畅笑的场景,转过身去,淡淡地道:“此花已非彼花。”

感觉床榻下沉,慕遮坐在他身边,诚挚道:“此心尚是彼心。”

顾浅笛心底冰冷,“既然已经成家,就该收收心,无论是此心还是彼心。”

慕遮大惊,几乎没将他拉起来,“谁成家了?师父你成亲了?”

顾浅笛抽回自己的衣袖,气恼道:“成家的不是你么?孩子都好大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慕遮神色变幻莫测,半晌声音古怪地说:“那天你去城门口看我了对不对?”

“为师只是路过。”

这简直是欲盖弥彰,慕遮忍着笑认真地说:“师父,徒儿没有成婚,那是郡主的女儿不错,可我只是人家干爹。”说着握住顾浅笛的手,“天地可鉴,徒儿此心只有师父,此身也只是师父的。”

那样坦白热切的眼神令顾浅笛心如鹿撞,仓皇地抽出衣袖,背对着他躺下。慕遮却紧贴过来,“师父,你刚才……吃醋了是么?”

“谁说的!”反驳的太快,显然是在心虚。

慕遮禁不住就笑了起来,见他那一贯从容自若的师父涨红了脸,恼羞成怒的趿鞋进门,忍不住握住他的手,狠狠地吻上渴慕已久的唇。

柔软的触觉,唇齿之间的茶香,有种令人沉沦的魅惑。十几年的恋慕,三年的相思,怎是这一吻能解得?

“师父,您不知道我肖想了您多少年……”

清风徐来,花影摇曳,落红轻轻洒在相爱的人身上,似为他们盖上红被。

此夜,花好月圆,人团圆。

21.篱外归人

南园与叶竹相识时,天下着蒙蒙细雨。

那日,南园戴着蓑笠、穿着布衣在苑圃中打理花草菜蔬。抬头时见篱外一人,着一袭白衣,手执竹骨纸伞,立在篱笆外,他脚下是大片大片的绿草,漫入青山雨野之中。

他问,“农家,你这园子里种得是什么?”

南园随指几种菜蔬说:“青菜、青瓜,豆角,都是些寻常菜蔬。”

他莞尔一笑,“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

此言出自西晋美男子潘安的《闲居赋》,南园摇摇头,“怎敢与潘岳相比。”

他但笑不语,倒似认定了南园能与之一较似的。而后俯身采来脚下一枝翠色,叶子与竹叶相仿,枝杆与叶子间开着浅紫色的小花,“这是什么花?”

在这个深山小村里,这种野花随处可见,“我们叫它竹叶青,别处怎么唤,我倒也不知道。”

翠色花枝在叶青指尖微微旋转,被雨水洗过的叶子青翠动人,他沉吟片刻,莞尔道:“正好,我叫叶竹。”他容颜甚是清润,笑的时候眼瞳中微微泛着翠色,许是竹叶青的颜色映入眼底。

叶竹喜欢和他聊天,他在篱笆里伺弄着菜蔬,他在篱笆外把玩着竹叶青,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谈着。叶竹知道许多奇闻轶事,精魅鬼怪什么的。此后日日暮色四合,他都会来说里与南园说说话。

那天,他占了南园惯坐的竹椅,端着南园倒来的茶,“你可知这两日又有什么奇怪的事?”

“说来听听。”

“是西山那边有座古老的宅子,断壁残垣,荒草萋萋,据说是间鬼宅。”

南园禁不住莞尔,“是有那么间宅子,我曾去那里避开过雨,里面不甚干净,还有白骨支离,只是不是什么鬼宅。”

叶竹似笑非笑地说:“你不会还替那白骨收了尸吧。”

南园修剪着花草,淡淡地道:“死者为大,入土方安。”

叶竹说:“那是前朝大将军韩朴的府第,韩家一门忠烈,却被女干人诬陷通敌,被满门抄斩。据说那日血满宅院,将树木花草都染红了,韩家百口死得冤就化作了厉鬼。”

南园不信,“既然如此为何从未听说他们出来作恶?”

叶竹摇摇折扇,不屑道:“你道前朝皇帝为何会暴毙而亡?太子缘何溺死于水中?二皇子又是因何突然发疯砍死那么多人?”

南园一时无语,“若果真是韩氏作祟,前朝已灭,他们也该去投胎了。”

“既然成了厉鬼,哪里还有投胎成人的机会?”见南园神色微怏,换个话题,“你手里那是什么花,闻着倒很香。”

“这叫茉莉,花香安神,还可入茶,来日泡杯给你喝。”

叶竹莞尔,“也好,今日天色已晚,我便先回去了,改日再来。”撑着雨伞走去。

南园看看天,皎月如轮,并未下雨,似乎无论何时,叶竹都喜欢撑着雨伞。他关上门收拾茶盏,满满一盏未动喝分毫。

那晚南园做了个梦,梦中那人仿佛是自己,又仿佛不是,住在高墙大院里,修竹芭蕉,假山飞泉。他正捧着书在芭蕉下诵读,听见有脚步声,回头就见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

这段梦很清晰,南园瞧得分明那少年正是叶竹,不过十八九的年纪,眉眼飞扬,有点自负轻狂。

两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愣,而后捧书之人窘迫的转过身去。少年也跟着仆人离去,却频频回首看捧书之人。

不过很短的梦境,南园醒来竟心神微漾,仿佛也被两个少年一见钟情所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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