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出去私聊去了。只余得我与小狸在这竹楼里头。小狸又开始眼巴巴看着那凝魄形成的结界。我无聊之下。便走到先前白茸弹琴那里。
六弦的古琴。我记得当年栖梧就很会弹琴。可我并不懂琴。只是觉得好听罢了。阿九会弹琴。可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弹琴。
我活了这样久。唯一难住我的。就是乐。我一样也不会。
更不懂得欣赏。至多喜欢看跳舞。还一定要是栖梧或阿九。
我忽然记起阿九在苏家房顶上跳的那支舞。他居然会跳那支舞。我以为。只有他的母亲栖梧会我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再看见那支舞。更没有想过。后来跳那支舞的。是阿九。
琴案前有蒲团。我坐上去。单手拨了一下琴弦。琴弦发出刺耳的声音。叫我百般无奈。我果真没有这样的天赋。没有办法弹琴。
于是就趴在琴案之上。开始打瞌睡。睡得昏昏沉沉之间。我再次梦见了栖梧。她站在梧桐枝上跳舞。引得百鸟朝凤。围绕她飞行舞蹈。又梦见阿九。阿九也跳那支舞。可多了鲜花和凡人的观众。
也梦见镇命。我记得当年曾看过他在仙宴上跳舞。却并不如阿九同栖梧那样好看。他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我的。
那么阿九呢。阿九是何时喜欢上我的。我又是何时喜欢上阿九的。睡得半梦半醒之时。忽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一惊。便清醒过来。转首看见阿九正面色清冷将我看住。一双金里带红的眼。正酝酿着莫名的情绪。
我揉揉眼睛。又伸了个懒腰。才问道:“怎的去了这样久。”
阿九摇摇头。在我旁侧坐下。单手抚动琴弦。琴弦轻响。生出无调的清音。他在踌躇些什么。忽然。他单手按着琴弦。琴弦停止颤抖。声音消失。
“阿渊。我们回去吧”
他说回去。也好。拿了凝魄。是该回去了。
“好。拿走凝魄。便回去救朔月。”我朝他微笑。看见他墨色长发被风吹得凌乱。便伸手为他整理。
“我是说。不要凝魄了”我为他整理发丝的手。瞬间僵硬。有些吃惊他说出这样的话。他不是也和我一样一心想要救朔月么。救朔月。等同于救北岸啊。
“你方才说什么。”我不可置信问道。
他叹息一声。终究还是开口。重复道:“我说。我们不要凝魄了。”不要。为何不要。没有凝魄。如何能够凝聚出朔月的魂魄。
“为何。你不是和我一样很想救朔月救北岸么。”我说得镇定。缓缓收回自己的手。偷偷望着里头发呆的小狸。
我在想。要如何同北岸交代。又要如何同小狸交代。
“白泽跟你说不要是么。他算什么东西。本君说要取走。便一定要取走。”我不等阿九开口说话。便拍案而起。古琴被我震飞到了一边我甩袖进了屋中。留阿九一人在内。
这时候。外头传来阿九的叹息声。紧接着便是琴声我听不出这是一支什么曲子。却觉得内里满含踌躇与纠结稍时。琴声停止。我转首看见阿九正朝我走来。
我偏头不肯看他。他便站在我面前。声音清冷道:“阿渊。你今日若是要取走凝魄。他日必然后悔。如此。你可还要取走它。”
“我要救朔月。”这是我给他的回答。也。只能是这样的回答。他忽然勾唇轻笑。颔首道:“好。我晓得了。”
这是同意取走凝魄了么。他不是反对得紧么。怎的。这样轻易便又答应了。
取走凝魄并不难。轻易便能做到。为了补偿白茸牡丹。我取走凝魄后又新为她们布置了新的结界。她们还可以在这里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没有王位的争夺。没有舆论。只有满满当当的情意。和满谷满山的牡丹花。
出谷的时候。白泽将我拦住。沉声问道:“你确定要取走。”这是何意。我既然已经将凝魄拿在手中。如何有放回去的道理。
“多眼怪。本君要救朔月。”这是我给白泽的回答。这个回答。我已经不再想多说。
回栖梧山的路。便全全用飞行的。白泽留在了乱战城。我与阿九小狸回了栖梧山。半途上。我曾分身去黑水河看蛟龙洞府里的眼珠子。看着结界尚在。便觉得安心。于是重又回了栖梧山。
栖梧山上。还是如往年一样。开满了梧桐。有无数飞鸟在山中安住。迎接我们的。还是孔樊。他倒是一直清闲得紧。
我问孔樊可有照顾好北岸。他朝我行礼。恭敬道:“帝君安心。”他既然如此说了。我便真真安心了。
再看见北岸时。他还是在岚凤居门口发呆走得近了。我发觉他竟然又失去了视觉和舌头我找来孔樊问原因。孔樊在我脚底下瑟瑟发抖。解释道:“是他自己剜掉了眼珠子。毁掉了舌头。”
我叹息一声。将北岸从岚凤居的门口拉起来。传念与他。道:“北岸。朔月。快要回来了。”
是的。就快要回来了尽快。时间并不短凝魄凝聚朔月的魂魄。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是千年。也许是万年。或者。就是明天。谁也不晓得。
他身子颤抖。紧紧抓住我的手。双目淌血泪小狸走过来抱着他。哭得崩溃“师父。师父。小狸终于可以安心了帝君大人可以救到师娘了。对了。凝魄。凝魄找到了。”这话听在北岸耳中。无疑是一件足以让他生龙活虎的事情。
我从怀中摸出凝魄。这是一颗泛着银光的珠子。看着并无甚特殊。我将这颗温润的珠子放在北岸手中。北岸将它小心翼翼捧着。用脸颊轻轻蹭着。好似那里面住着的。就是他的朔月北岸的眼珠子被自己剜掉了。只余得两个肉窟窿。我无奈。用东珠代替了他的眼珠子。让他重见光明。至于舌头。再做一条便可以了。
翌日见着北岸。他精神奕奕。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好像我初初见到他化出人形时的模样。斯斯文文。好像个书生。
他跪在我面前。声音却不再如那时候斯文十分嘶哑的声音。如砂石相磨一般。
“多谢帝君大人。”他对我这样的感谢。叫我十分不安。我忙扶起他。笑道:“北岸。你忘记了。你是宿北送我的宠物猪。那么我便是你的主人呢。你有事情。我如何能够不管。朔月是你的娘子。我自然是要救他的。”
北岸哽咽道:“日后当牛做马。必要报答帝君。”
何需报答。若不是因为我。他同朔月也不会如今日一般。一死一伤。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侩子手六夜已经死得透彻。不。或许还有一件事情。值得欣慰。凝魄之中。已经收集到朔月的一些灵魂片段。或许再过不久。他们就可以重逢。
夫妻恩爱。两相和睦。
阿九在我旁侧。一直皱着眉头。心中似装了许多事情未曾同我讲是了。我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在花谷中所会后悔的原因罢了。挑个日子再问吧
这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个后悔的原因。叫我终生后悔晚间。北岸下厨为我们置办了一桌子好酒好肉。算是小小的答谢。我诧异于他一只猪妖。竟然会这样多的菜品。
北岸却笑得有些艰难。同我解释道:“帝君大人。小妖本就是个好吃的。好吃的。自然是能做出好吃的。”这番饶舌的话。他说得十分顺溜。看来已经适应了新的舌头。
这也叫我觉得安慰
他做的菜。也果真有那么些意思。有凡间的味道。更有妖界的味道。其实更多的。是感恩和人情味儿席中我调笑他。说下回儿要割了他的肉炒菜吃
——中卷·完——
下卷
第一章:山寨
前方紫光乍现。有人腾云而来。紫衣墨发。手执一柄宝剑。定睛细看。却看不清他的脸。我只看见。那乍现的紫光。是他手中那柄剑所透发出来的。
“你好好看清楚。你是谁。”他朝我大喝一声。执剑向我刺来。剑没入胸膛。却。未觉疼痛。
闭眼。再睁眼。脚下是水
低头看见自己的倒影。紫衣墨发。我看见了我自己么。我不晓得。脑子里。一团乱麻缠绕。叫我分不清楚。
“好好看清楚。你是谁。”水中倒影勾唇微笑道。
我是谁。我不晓得。我只知道。似乎。似乎只要我看清我是谁,便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心中空洞。似乎有轻微的疼痛和恐惧在漫延我是谁。
奈渊
我是虚妄帝君奈渊。我猛然瞪大双眼。面前场景转换。却是黑暗而阴沉的山洞。我翻身而起。眼前阴暗。依稀能够看见洞壁上的藤蔓。伸手在怀中一掏。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果真。我还是有这个习惯的。我此时应该是人形。而这处。似乎是我先前晕倒的山洞。先前的一切。都是梦么。
梦。梦中梦。
倘若。那梦中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我宁愿自己是一条毫无修为的小龙。栖梧在。阿九在。月沉在。星稀也在。
这样。真的很好。很好。奈何。这世上的事情。总不会太过让人如愿。
那梦中一切。梦醒之后。便是飞灰。我根本没有被碧珍救走。根本没有见到栖梧。根本没有和阿九生活在一起。星稀。也根本没有回来。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想得太多。愿望太深。便成了一场梦。一场梦中梦。
我检查自己的情况后发觉。一切似乎并没有我预想的那么严重。我身上的修为。似乎都回来了。又或者。是被重新激发出来的。却原来。一切都是考验我自己的劫难。
我度过了这场劫。便没有死。便没有灰飞烟灭。修为便重又回来。手抓着洞壁的藤蔓。一点点挪出去。真疼。尽管修为在。可这疼痛却是千真万确的。半点做不得假。
洞外。是无尽的黑暗。而我。竟然忘记了。忘记这处洞。是在悬崖峭壁上头的。措防不及之下。我竟然滚落悬崖之下。
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大约是世上最倒霉的神仙也是最倒霉的帝君。满身修为。却从悬崖滚落。更可恶的是。我竟然施展不出法力。怎么回事儿。
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我只能仍由身体下落。时不时勾在石头尖尖上。所幸本君皮糙肉厚。否则还真真是受不得这样的疼痛。
凡间话本里头。但凡落下悬崖的。大抵都死不了。落在水中。或是被树拦下。又或者是被人救起。
偏生本君气运不佳。一路下落。没有遇上树拦着。最后落地的时候。也没有水潭护着。更没有遇上救本君的人。掉落下去之后。我便自行爬起来。甩甩手臂。感叹自己身子骨还很硬朗。
“该死。天这么黑。又施展不出法力。可如何是好。”我自言自语一番。脚下却不停止。直直往前头走。凭着自己的感知。和眼睛能够看着的。远在百里之外的灯火。一路向前。
等到天光大亮。我才在荆棘丛林之外。看见一个小小村落。手按在太阳穴上头。才觉得头疼得厉害。本君这算是龙游浅滩么。虎落平阳被犬欺的事情。本君还从未遇上。
也罢。还是。去村落里头讨口水喝罢。
心中生出这样的想法也是难免的。或许是从前与凡人太过亲近吧。又或许是。是因为我做过凡人。
其实再想想。我现在这种状况。或许连一个凡人都比之不上。凡人好赖还有一口热汤。一铺暖炕。本君却守着满身的修为使不出来。
如是想着。自己已然在村落外不远处。借着月光。低头看见自己衣衫褴褛。如此。也好为自己寻个借口。被山匪打劫之类的。
叹息一声。这才举步入村中。
可到近处一瞧这哪里是个村落分明是个贼窝。
“牛头寨。”我低声念着那偌大的字。将这处地方打量了一番。所幸。修为使不出来。眼神却还是好使的。
牛头寨外头。有几个凡人守夜。却都在打盹。我轻步上前。只想讨杯水喝。应该是不碍事的。
于是我轻咳一声。道:“这位小哥。这位小哥。”
面前打盹的凡人醒来。瞧见我。皱着眉头半晌。才问道:“你来做啥的。”
做啥?
“小哥。我只是想讨杯水喝。”我如是道。
小哥眯着眼盯着我。斜眼朝旁边醒来那样使个眼色。旁边那个会意。跑进了寨内。
这该是话本里头说的。通报匪首。我一心想着。反正死不了。怎么都好。怎么都好。
稍时。果然放我进去了。我跟着那小哥进了一间屋子。屋内首位上。坐着个女人。
那女人。翘着二郎腿。正斜眼看我。冷哼一声。便转入后堂。我不明其中原因。便问旁边那小哥。
“小哥。不知你家这位小姐这是甚意思。”
小哥侧着脑袋。笑嘻嘻道:“兄弟。先恭喜你了。”
“啊。”我怔愣。却不明白甚意思。
小哥请我坐下。这才向我道出缘由。
原来。刚刚那个女人。是牛头寨的寨主女儿。正是出嫁的年纪。看我长得英俊。便要嫁给我。
英俊。本君现在应该狼狈非常才对。如何算得上英俊。
这种事情。倒还是头一遭遇上。也罢。待会儿便告辞吧。若是真真被逼着娶了这寨主女儿。可如何同阿九交代。
早晓得事情是这样。便自己寻眼泉水了。
“姑爷。您的水。”隔了一会儿。一个小丫鬟端了一杯茶水出来。却唤我姑爷。我一愣。想着待会儿便走。也不算得吃亏。
如此想起来。我刚刚还没有看清楚那寨主女儿的模样。该死定然是平日看阿九看得多了。于是再看别的女人。已经同路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喝完手中的茶水。发觉身旁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我。舔舔口中残留的茶水。发觉内里被下了药。
心里头想了一圈。若是我不倒下。是否就会引起别的事情。如此。我果然还是倒下吧。
我头一偏。假意晕将过去。
“嘿嘿。姑爷。对不住了。”小哥说完。便将我抬着。隔了一会儿。安静了。睁开眼。看见一张普通的脸。
是个女人。瞧这长相。似乎就是方才那个寨主女儿。
我脑子里头想了许久。觉得这事情。哪里都不对劲。又想着。或许凡间就是这样的。于是不再想了。
“姑娘。这是你第几次成婚了。”我叹息一声。低声问面前的女人。
她摇摇头。轻哼一声道:“很多次。”
“哦。那你的新郎们呢。”我再问道。这女人。凑得近了。才晓得。满身的妖气。该是个妖怪。又或者。被妖怪附身。
“他们说都跑了。”这是女人给我的回答。
“你告诉我。就不怕我跑么。”我勾唇轻笑。伸手拢拢自己的头发。想来自己现在的形象十分狼狈。于是起身在房中找到梳妆台。
铜镜所映出的。是我。也有那个坐在榻旁的女人。她正转首看我。面露微笑。
体内的灵气经过休憩。已然渐渐苏醒。我伸手去触那镜子里女人的面庞。镜子如水波。幻化出一个场景。坐在镜前的。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女人。正是那个坐在榻前的女人。
她手中的木梳。经过长发。长发缓缓脱落。幻化出一只黑蜘蛛的模样。
这女人。果真是妖。蜘蛛妖。黑寡妇。
我想我晓得她为何有过这样多的新郎了。在新婚之夜。她吃掉了自己新婚的丈夫。却全然不知。
我转首问她:“你可晓得你是谁。”
“父亲说我是山林里捡来的。”她如是回答。
“你是妖。”我毫不避讳道。
“嗯。”她似乎并惊讶。或许。她一直都晓得自己是妖。却不敢相信自己吃掉了自己的新郎。一次次尝试。又一次次失望。
我读她的心。却发觉她很伤感。她所有的失望和绝望都埋在心里。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妖怪。
可她又舍不得寨里的人难过。这里的每一个人的。都从来没有嫌弃过她。
读完她的心。我叹息一声。起身。身上瞬间变换。已是紫衣墨发。丰神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