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安静

东华此话，实在叫我汗颜，我屈膝跪在他身下，恭敬答道：“帝君，我本道士，降妖除魔本就是我的职责。”

他含笑点首，眼眸间闪过些类似狐狸的狡黠，好像镇命。

说起狐狸，我便想起那只胖成一个球的镇命，还未起身，便有一双手来扶我。那双手，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像极了阿九的手，却不是他的手。抬眼看见的，是东华帝君。

“你且起来，镇命在司命府等你。这处，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温和道。

我看阿九一眼，分明看见他赞同神色，于是起身，由一位女仙带着，往司命府去了。离开时，阿九低声同我道：“保护好自己。”我亦回答他：“你也是。”

一路上，那个女仙娥一直用怪异的目光看我，良久，她忽然小心翼翼问道：“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她对我莫名其妙的恭敬，让我有些尴尬，嬉笑道：“叫我奈渊就可以了，仙女姐姐。”话毕，女仙娥忽然惊慌跪下，恭敬道：“小仙拜见帝君，果真是帝君大人您回来了！”

这我早该晓得，初来天宫时，那些对着我怪异的目光源自何因了。

“起来吧！你说的那位帝君，不是我，我只是，恰巧与他同名又有几分相似。”我弯腰去扶她，却见她满脸泪痕，不知何故。

她起身，抽泣道：“您不用说了，小仙都晓得，镇命大人等您很多年了。”

原来，她是镇命身边的侍女。

她送我到司命府，临走时，再三乞求，叫我万万不要辜她家公子一片心意。我晓得，爱镇命的，该是这个侍女。

于是我对着她颔首，算是叫她安心。

司命府的小童子，扎着红布条，很是显眼，远远便有小童子迎来。

进了门，看见镇命四条小腿儿扒在院内石桌上，似在发呆，又似在睡觉。只有他这样清闲，神魔大战之时，还能如此安稳睡觉。

“镇命。”我低声唤他，他身子猛然一僵，我只忽然觉得眼前一白，他已四条腿抱住我的脑袋，我的脸，挨着他柔软的肚皮，能够听见他的心跳声。

“呀，小平安，你来了！我还当你回不来了！”我单手扯下他，将他放在桌上，他喜笑颜开道。

“我说镇命公子，下次能不能文雅一点？”我揉着自己的脸，叹服于他的奔放。

他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而后在我身侧化出人形。白纱及地，轻衫如雪，清丽绝伦似有艳色，在我眼前回旋一周，才轻笑道：“你瞧，本公子瘦回来了。”

我自行倒了茶水，道：“是是是，瘦了，瘦了。”

“你觉得，我好看么？”他说出这句话，屏息等待我的回答。

我低眼思索，而后认真道：“好看。”

话毕，便见镇命自行对着小铜镜开始自我欣赏。只晓得狐狸妖娆，却不晓得竟然还有这样自恋的。

我不希望镇命晓得我叫奈渊，但愿，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苏平安。我也，但愿自己永远是苏州府的苏平安。

那个高高在上的身份，我实在无法企及更无法接受。最重要的是，我怕我成为了别人，再不是我自己。

然而，名字又能够瞒多久？

师傅的到来，将我苦心隐瞒的一切，轻松打破。

彼时师傅开门出来，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上，露出惊喜神色，大声喊我，道：“奈渊！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极少见到师傅这样兴奋，往常，她都是捧了一本书，不大爱搭理我的模样。

“师傅。”我恭敬喊她，身边那白衣若雪的镇命，却怔愣不已。

“奈渊奈渊你叫奈渊！”镇命惊声问我。

我无奈看向师傅，师傅亦看我，眼神疑惑，又转眼看神色震惊的镇命，忽的生出了然神色。自行摸了本书，低头挪步走了。

我看着师傅的背影，叹息一声，不敢抬眼看镇命。

“你”镇命的声音在我耳边落下，我抬眼看他，忽的展开一个微笑。

“镇命，抱歉一直瞒着你，我的道号是叫奈渊，一直没敢告诉你，就是因着你暗恋那位帝君的名字，也叫奈渊。”

话毕，便见着他满面恍惚，沉思之间眼中似有挣扎。良久，相顾无言，他自行倒了一杯水，茶杯握在手心，久久未入喉。

“如此说来，你不是那位帝君？”这是他沉默良久后的第一句话。听在耳边，甚是无奈，但我镇定点头，道：“我还是苏平安，虚妄帝君与我，并非同一个人。”

话毕，便听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叹息道：“如此便好，若你是帝君，我这张脸可往哪里放哟！”

我本以为他是因为被骗而怄火，却不想，是为了颜面。他早早便将贪吃的本性摆在了我面前，又不顾形象在我面前暴露了胖子的模样。

“镇命，我要真是帝君，早早便收了你，哪里等得到今日？”为了缓和气氛，我笑道。

镇命眼神发亮，眼瞳一转，嬉笑道：“此话可当真？”

“当真，当真。”我笃定颔首肯定道。

“小安子，这话本公子可记下了，若有一日得幸见着帝君，你可得帮我美言几句。”说话时，他一瞬不瞬盯着我，眸中满是狡黠。

“我一介凡人，如何见得帝君？”这是我的回答。

“无妨，无妨，你给凤王那只老鸟吹些枕头风便是了。”镇命果真是个过河拆桥的主，这才瘦下来，便又唤阿九老鸟。

说出去的任何一句话，都是要付出代价的，祸从口出，便是这个道理。这时候的我，不曾晓得，多年后的某一日，我将为我今日所说的每一个字，付出惨痛代价。

奈渊二字，从此成了我与镇命双方的禁词，他仍旧转着一双狡黠的眸子，时而可爱，时而傲娇，唤我小安子。

如此，便是三日，三日之间，我皆不曾踏出司命府一步，我本以为师傅会去战场，却不想，她日日守在府中捧着一本书，沉默不语。

而这三日，我听不到外界的一切声音，没有金戈铁马的嘶吼，亦没有灵气碰撞的激烈，只有安静，安静得好似从来就没有魔族入侵一事。

只有司命府扎着红布条的小童子，每隔三个时辰递交给师傅的信封。

第一百二十五章：活着

镇命日日守在我旁边，不许我出府一步，他同我讲，没有消息的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阿九一直没有回来，我也未见着任何一个天兵天将回来，只有天门方向的火烧云日复一日的色彩浓烈。

如此煎熬到了第四日上头，镇命同我坐在司命府的房顶望着神魔对战的方向。就着手中的酒，豪饮一口，艰难咽下。我转首问镇命道：“你可晓得天门发生的事情？”

彼时镇命白衣胜雪，长发飞扬，眯缝着狐狸眼，望着天边的火烧云，忽然转脸看我。

“小安子，神魔大战势必会有输有赢，你希望哪一方胜？”他这个问题，问得十分奇怪，按理来说，他算是仙，该是希望神族大胜才对。

可我的内心，却觉得，这是一场没有胜利的战争，神魔大战，势必是影响人间，若是惹得生灵涂炭，可如何是好？

人间，父亲母亲！我猛然想起战争会导致的后果，那便是人间的覆灭，那么此时，我的父母如何了？

“镇命，我求你，带我回凡间，我的父母尚在人间，我要回去和他们在一起！”我拉住他的衣袖，恳求道。

镇命一双狐狸眼中，满是挣扎，忽的一挥衣袖，火烧云的方向，如安静的湖水内投进了一块石子，水波荡漾。厮杀声，异兽嘶吼和战鼓敲击声，正通过水波中央传来。俄顷，声音便又消失不见，那水波也消失不见了。

我震惊问道：“镇命，这是何意？”

镇命低眉细声道：“先前不愿意告诉你，是怕你担心，神魔双方激战正酣，我奉命带了东华帝君的法器将司命府罩住，好叫府中人听不见半点声音，看不见半点战争。可神魔大战灵气倾泻太厉害，在法器笼罩下，仍然有火烧云日益色浓。”

我双目圆瞪，到如今才晓得，竟然是因为东华的法器，才叫我窥不得战况！阿九，火烧云一定是阿九燃起的凰火，阿九，我想要去见阿九。

震惊愁苦之间，还来不及说话，便听镇命继续道：“人间有各方神明撑开结界守护，你的父母若在人间，应该无碍。”

父母无碍我自是高兴，可阿九呢？阿九又如何？我胸口金红色的凤凰耗掉了他半数修为，如今他体内修为该不足两万年，拿什么去和魔族抗衡？这不是去送命么？难怪他叫我在司命府等他，却原来，他怕我看见他受伤。

“镇命，你放我出去，先前我便试过，我出不去，你放我出去，我要去寻阿九。”我朝镇命恳求道。然而镇命看着我，并不答话。他不愿意，我便去寻师傅！

顾不得镇命如何，我跳下屋顶，急忙奔去寻师傅。

师傅正在翻看她那本古书，面色平静。

“师傅，你放我出去，我要去见阿九，阿九少了半身修为，怎么敌得过魔族？！”我着急说出这番话。正翻书的师傅，却抬首朝我微笑，身形忽然虚幻，逐渐消失，只余下一句。

“多保重。”

我伸手想要抓住师傅的衣角，却只抓到消散的光芒，光点在手心消散成空气，我惊呼一声：“师傅！”

“司命星君在天门战场，这个，只是分身。”身后传来镇命的声音。

我转身，看着镇命，哀声道：“镇命，你放我出去，好不好？我要去找阿九！”

司命府中的童子，似乎跟着师傅的分身一同消失了，只余得我与镇命，站在毕水阁中。镇命朝我微笑，手一翻便提了一坛酒。

“出去作甚？你一介凡人，一旦出去，必会粉身碎骨！即便侥幸不死，也会成为凤王的累赘，凤王若死，你当如何？”难得见着镇命如此正经，他却在我面色愈发焦急的下一瞬嬉笑出声。

“小安子，你陪我喝酒，我便放你出去！”

我不晓得他的想法，我只晓得，只要陪他喝酒，他便会放我出去！

“好，镇命，我陪你喝酒，你若骗我，我必让你胖回从前！”我圆瞪双目，一手抢过酒坛，拍开封泥就着坛口便大口喝酒。

酒味辛辣，不如清月，更不如寒山雪，却是能够让我见着阿九的酒。

本以为镇命不会欺骗我，心中却空落落一块，恍然有东西正在蔓延，放下酒坛，入眼是镇命惆怅的脸。

“胖狐狸你”我将酒坛拎在手中，怔愣看着他，从未见过他如此惆怅的模样，即便从前他还是只胖狐狸。

“小安子，我，也要去了族中长老召我前去支援。”话毕，便见镇命又嬉笑起来，矮身化作狐狸模样，跳到我肩头上，在我耳边低语。

“小安子，希望你今天说的话，你能够牢牢记住，若我没死，我便来寻你。”似是平淡，又有嬉笑，却又饱含了我所不明了的感情。

我怔愣，眼中隐隐有泪水，身体却动不了，他对我施了术法。

“镇命”我轻声唤他。脸上却忽然柔软，他正用毛茸茸的脸蹭着我的脸，耳边似有哭音。

他

“假如我还是从前那只胖狐狸，你还理我么？”他忽然苦中带笑问我，语气中似有期待。

他若还是那只胖狐狸又如何？我也还拿他当朋友，即便是个小胖子，也是个可爱的小胖子。

“胖狐狸，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只可爱的胖狐狸。”我轻声回答道。

耳边哭音更甚。

“镇命，你怎么了？”我惊慌问他。他毛茸茸的嘴，蹭着我的耳朵，跟我讲：“奈渊也好，小安子也好，你在我心里，都无可取代。”

“小安子，你多保重，等我”

声音消失，肩头一轻，镇命走了他去了阿九所在的战场。

瞬间泪崩他们都走了，只留下我一个在这空荡荡的司命府，出不去，走不了。

“活着回来”我喃喃自语，却再没有人能够听见我的声音，我知道我根本出不去，东华帝君的法器，我一介凡人，如何能够打开？

毕水阁忽然水波荡漾，偌大的司命府正隐于混沌，我身不能动，眼却是能够看见的，我眼睁睁看着司命府消失，化作混沌，将我牢牢包裹。

这个将我牢牢困住的，便该是东华帝君给镇命的法器。

第一百二十六章：混沌

混沌中，没有声音，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昏昏暗暗的幽光，却照不进混沌远处。

“阿九，镇命，活着回来。”我低声呢喃着，闭眼等待着他们胜利归来。

我从未经历战争，不晓得战争的残酷，便无法猜想他的残酷。

神族有东华帝君在，该是无妨，可空天霜那般自信的模样，叫我不能不怀疑魔族有杀手锏在！

混沌中，我不晓得时间流逝得是快是慢，我只觉得，一切都停止了除了我的呼吸也，除了我胸前那只金红色的火凤凰胸口的炽热持续熨烫着我的肉体，也，熨烫着我的心。

这只凤凰，是阿九为了镇住黑凤凰，耗了半身修为凝聚而成的，主人是阿九，今日他的热度，也是因为阿九。

我只分析出一件事，阿九出事了！阿九！凤九千！你绝对不能死，绝对不能！我以为你是凤凰神鸟，便不会死，可神魔大战，要我如何能够放心？

然而，我除了持续在混沌中毫无头绪穿行，什么都做不了！胸口那只火凤凰几乎要穿破我的胸口，却终于突破出来了一只金红色的火凤，穿透我的衣裳，成为了混沌中唯一的光源。火凤绕着我飞行三圈，终于停在我的面前，它双眼淌泪，哀戚看我。鸟喙张合，凤鸣冲破混沌，顿时火光漫延。

面前这只火凤，悲鸣一声，化作虚幻人形，是阿九。

“阿九。”我伸手想要抱住他，却什么也触摸不到，他只是一个幻影。

他眯眼看我，唇角有一缕笑意，漫延得如同混沌里的火光。

“本王说过，必会护你。你在此安心等待，天族必会胜利，到时候，我来寻你。”

他虚幻的手，抚摸我的面颊，轻声同我道：“奈渊，在这里等我。”声音落下，他身形化作火凤，冲破混沌，火光缓缓消散。连唯一陪伴着我的这只火凤凰，也回到了阿九身边心中有东西在坍塌

那场战争，我无法参与，连亲眼看着都看不见！阿九在那里，镇命在那里泪水无声滑落，心中情绪复杂。我恨我自己无能，我恨我不能在神魔大战中帮忙！此刻，我多么想我真的是那位虚妄帝君！即便是丢了现在的记忆又如何？

“虚妄帝君！你不是很厉害么？你出来啊！你出来啊！你的凤栖梧正在神魔战场上同我心爱之人厮杀！你倒是出来啊！”我蹲在混沌中，声嘶力竭大喊着，却没有人回答我。

混沌中，只余我哭喊声，直到我喉咙嘶哑，张嘴无声这种叫我手足无措的局面，终于被一个声音打破“你想出去？”这个声音就响在我的身体里，这是一个女人，那个空室之中的无脸女人！我站起身来，大声道：“你出来！”

话毕便觉脸旁有微弱的鼻息，她就在我的身边，可我看不见她！我倒退一步，避开那湿热的鼻息，不对她根本没有五官！如何会有湿热的鼻息扑在我脸上？难道！在我身体里这段时间，她竟然长出了一张脸？

我惊恐瞪大双眼，眼前，却仍然只有混沌，见不着人影。火，对了火！方才阿九的凰火能照亮这方混沌！

我手一捏，一张符纸就在指间，反手一甩，符纸燃烧，却仍旧无法照亮混沌！符纸生出的火，是凡火，照不亮这片虚无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