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寄余生 下——物质依赖门诊
物质依赖门诊  发于:2015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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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大街小巷人山人海,交通几近瘫痪。

而薛文锡在这个时候,坐着清晨的渡轮到了码头,踏上了上海的土地。

如今的他胡子拉碴,皮肤也给晒黑了,他习惯性地压着帽檐,想到自己当初还能昂首挺胸走在这里的时候,心里很是怅然。

他隐隐记得这片地界,是自成一派势力的。

强龙不压地头蛇,当初即便是有兵有权的时候他也没怎么管过,现在他下台了,倒是不知道警署和日本人会怎么接手。

要是日本人都像田中小二郎这么缺心眼的话,薛文锡想,不怕没有能让他插针的缝。

然而他又想,田中小二郎缺心眼,自己却折在他手里,那自己岂不是更缺心眼?薛文锡并不认同自己缺心眼,因此想了一会没有想通,他就不想了。

他再次落脚在叶夫司的家里,带了两瓶酒,开始和他瞎扯淡。

一回生,二回熟,薛文锡也不跟他客气,下了船就直奔他家门口,进去以后没找着坐的地方,薛文锡在原地转了一圈,只能先把两瓶酒放在桌上:“你家沙发还没换啊?”

叶夫司不走心地笑了一声,走过去坐下,陷在里面打量他:“我挺喜欢。”

薛文锡拿的不是什么好酒,但是纯度高,很烈,他给叶夫司倒了一杯,叶夫司伸手接过,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低头嗅了嗅。

薛文锡最终还是坐下了。

叶夫司没抬头,但觉得很好笑:“敢问薛兄贵庚?”

薛文锡瞥了他一眼,喝一大口酒,翘起了二郎腿:“别烦。”

叶夫司又是暗自一笑:“小孩子脾气。”

薛文锡带了两瓶酒,叶夫司喝了一口就不喝了,他不喜欢这烈酒,喝进去后五脏六腑都像是烧了一样,于是他默默地放下酒杯,只看着薛文锡喝。

“我还以为你回来有正事。”

“能有什么正事,”薛文锡咂咂嘴,“不过我倒想问问你,码头那块儿是谁在管?”

“呦,你这算是问对人了。”叶夫司听到这里似乎是有些感兴趣,不自觉坐直起来,“这事说起来挺有意思。那里原本就有团伙拉帮结派自成势力,为首的名叫关敖,手下人也不少,你走了以后上边就派兵打压起来,闹出很多事情,现在还没完呢。”

薛文锡就冷笑一声:“都他妈的蠢货。”

叶夫司也不附和,而是哦了一声,仿佛想到什么一样继续说道:“你上次让我找的那几个人,我给你找了。我发现他们都是关敖手下的人,本来他们已经合作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其中有人临时反悔,就成了现在这样。”

薛文锡点点头:“多亏你了。”

叶夫司从沙发上起身往屋里走去,一边说道:“小事。这里还有点资料,都是你让查的,我已经整理好了。”

而后捧了一叠文件出来,递给薛文锡看着他收好。

薛文锡随意翻了两页,心里头有了打算。

“我明天走行么?”

“当然。”叶夫司朝着他坐的地方抬抬下巴,“你就睡这儿吧。”

心里颇有些惋惜——薛文锡这人还不错,就是年纪太大,脾气也大,没法发展出什么关系。而后靠在一旁看着他。

薛文锡边想边喝,一边哗啦啦地翻着文件。到最后他独自把两瓶酒喝了个底朝天,然后歪着头不动了。

他满脸的胡子拉碴里隐隐透出一点酡红,没过多久,鼾声也响了起来。

叶夫司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他上前拍拍薛文锡的脸,被他的胡子一扎,急忙又伸了回来。

竟是真的醉了。

因此无奈把薛文锡平放在沙发上,又给薛文锡盖了床被子,他也回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薛文锡果然如约离开,叶夫司醒得晚,醒了以后人早就没影了。他环顾了一圈,发现家里什么都没变,两只酒瓶子也不见了,就像没人来过一样。

薛文锡和关敖必得是互相熟识的,即使你来我往的并没有瓜葛,各自的提防还是得有,因此他知道关敖一定认得出自己。

离开以后,他先去备好了枪和子弹,随后直捣关敖老巢。

幸好关敖并不住在英租界里面——他的私寓建在山上,这样的选择大概也是出于谨慎考虑。

薛文锡提了一篮子水果,因为水果不够还还往里塞了报纸,然后他赶到山脚,光明正大地就想要往里走。

他还没蠢到以为自己真能走进去,但他也没想到,自己竟刚好堵上了欲要下山的关敖——

一辆黑色轿车在他面前倏地停住,他哪能放过这个好机会,自然是提着果篮就上去了。

第五十章:另谋出路

“哈哈哈哈关兄,别来无恙啊?”薛文锡脸皮很厚,丝毫不管那个果篮是否拿得出手,直接递了上去,“一点水果,不成敬意。”

同时余光瞥到有一只烂桃,还悄悄伸手把烂的那块翻到了下面。

关敖表情严肃地坐在车里,没想到薛文锡如此的老不正经。他抬抬下巴示意手下人拿走那只果篮,然后隔着窗玻璃看向薛文锡。

实则关敖的年纪比薛文锡大多了,因此他的脸虽是板着,皮却耷拉下来,松松垮垮地像只癞皮狗。此刻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又似乎是没笑,声音从车里面传出来厚重得几乎听不清楚:“薛老板。没想到今天的薛老板竟窘迫至此啊。”

薛文锡也皮笑肉不笑地回敬:“窘迫,窘迫。所以来找关兄帮个小忙。”

“哦?凭什么?”关敖不动声色,心内升腾出一阵惊讶。

他其实是有些怕薛文锡的,虽然薛文锡势力不再,但他警惕的习惯却仍旧保留了下来,然而这种念头似乎叫他很恼火,他转念又想,自己怕他做什么,于是便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薛文锡见他出来了,便直起腰板,往后退了两步。

关敖眯起眼睛,也挺直了腰板站定,他的身后立着两个人高马大的手下,看起来颇有些气势,“说吧。”

薛文锡见他这副模样,心中虽有不快,却并没表现出来,而是从怀里拿出了一份资料,几张薄纸,往前一递。

关敖没有伸手去接,身边的人自动会意,给他送到了眼前,他低头看了两眼,眼珠转动从狭缝里看向薛文锡,沉声问道:“薛老板这是什么意思?”

上面有几个人的资料,不多,都是他手下的。他只是奇怪,这几个人并不重要——岂止是不重要,实在是太不重要了,其中有谁值得薛文锡动哪怕一根手指头?

“我想要他们的命。”薛文锡的笑容像是定在脸上,一直不变,“你给的起,我要的起,不是难事吧?至于报酬,你可以现在提。”

关敖被薛文锡的一番话惊讶得不轻,他终于又抬起头问道:“就这样?为什么?”

“私人恩怨,你的手下做了些不体面的事情,自然要付点代价。”

关敖挑了挑眉,不说话。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手下做过不体面的事情,他有这么多手下就是为了让他们做不体面的事情。说这屁话,他哪能轻易答应?

“那真是对不住了薛老板,我总不能毫无缘故地取他们性命。你得回了。”

薛文锡也知道这要求对关敖来说是提得过分,但他还不想放弃,因此便问:“关兄最近就没碰上什么难事?”

关敖倒是仔细想了想,发现确实有件事挺烦——他手下最近死了个得力的人,一时还找不到顶替,这会想到薛文锡,倒有了些柳暗花明的感觉。

“说起来确是有件难事。”关敖一顿,转而问道,“薛老板你最近有什么打算?”

薛文锡倒是淡然:“没什么打算,了了私仇我就离开。看样子日本人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我没法忍。”

关敖打量了他一会,知道这一番话并不是玩笑,毕竟如果薛文锡当初就投靠了日本人,今天是断不会沦落至此的。心里徒然生出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来,他往前挪了一步:“既然如此,薛老板何不考虑到我手下做事?我最近萌生了投靠国民党的打算,你过来,那几个人就是你的。只有一点,这几人的命毕竟也是命,我不能叫其他人看了心寒,我取你一根手指,你取他们的命,怎么样?”

关敖这番话说得不无道理,同时他也是想试试薛文锡的胆量。

薛文锡皱了皱眉。他以前也是个娇生惯养的,没经历过打打杀杀,也没见过腥风血雨,现如今突然让他断一根手指,说不怵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要留下来,这样的生活势必就要成为常态。这是个卖命的活,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他还能活多久?

因此笑容渐渐隐退下来,薛文锡问道:“没有其他可能?”

关敖定定看他,面上带着从容不迫的笑:“没有。”

薛文锡严肃了,他垂下眼来想了一会,终于还是道:“好。”

关敖看了他一会,突然转身进了车:“那就上来吧。”

薛文锡便跟着进了车。

关敖和田中小二郎是有旧怨的。当初他就曾投靠过田中小二郎,没想到投靠过去之后,田中小二郎不仅答应的好处没给,还折了他手下不少人,他一气之下跑回了自己的地界,死死守着,叫日本人毫无办法。

薛文锡是清楚这些的,叶夫司给他的资料非常全面,他还了解到耿森平日前的生活非常悲惨,而符小玉早已经暗自逃跑,不知去了哪里。他哪还有什么报仇的想法,让耿森平这样活下去就很好。

但亲手伤害过靳云鹤的人,必须得死。

第五十一章:过年

叶夫司问薛文锡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取这几个人的命,薛文锡说就想亲手杀了他们。叶夫司便唏嘘一番,感叹自己派不上用场。

如今薛文锡跟了关敖,关敖跟了国民党,那薛文锡也就跟了国民党。叶夫司是个坚决不与政治牵扯的人,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其实还是有些不舍,不过很快就消解了。

很快薛文锡便如愿以偿地用一根手指换了那几个人的命。他以前没亲手杀过人,即便有枪,从来也只是装腔作势用的。然而亲眼目睹那几个人惊惶发抖和尿湿了裤子的模样,他在开枪的瞬间,心里竟徒然生出快感,就连断指也不那么痛了。

他要打仗,他想,他要打仗。

中国的形势严峻,终究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但远在千里的香港,还未有剑拔弩张之势。

又过了几个月,年关将至,天气又冷了下来。香港不下雪,但薛家屋外的草坪上结了一层霜,及至入夜,灯光从屋里透出去便映得那霜儿晶亮闪光,颇为好看。

薛文锡在军队里,军衔不高,只封了个上士,因此比较艰苦,没有所谓的年好过。他哪里知道自己儿子却早已经在筹备过年了。

这样清冷寂静的时分,他突然想起了家里人,于是睡到一半时猛然坐起,披件外衣就出去了。

他先是随意走了几步,走到一棵老树边上靠着,肩上披的那件松垮的外褂,起风的时候下摆就会扬起,轻轻击打他的手肘。

上海的冬天是湿潮的,北方的寒气传过来,冷冽是减了半分,却又添了几分黏湿的意味在。此刻缠绕在人的身上,就有股子赖皮劲了。

而薛文锡虽穿得少,却还没有觉察到寒冷来,并不想回屋。他环顾一圈,只见四周一片冷清,黑暗像墨一样浓,浓至深处空无一物,于是把右手伸进口袋,他摸出打火机来点了支烟。烟点着了,黑暗里起了一星光明,他便开始抚摸起左手断指处,抬头看起了月亮。

看着看着,他突然很想变成月亮飞到天上,什么都不管了。心里想象了一下,觉得那样的场景很是可笑,如果真的飞到了天上,那么地上的人一定变得比蚂蚁还小,小得什么都不是。但身处其中,自己的一切,却又是那些什么都不是。

叹了口气,他一低头,从那股子怅然中回了神,突然觉出一些寒冷,于是踱步睡去了。

薛覃霈买了很多烟花炮竹,全都堆在院子里,家里没人愿意做饭,他就又订了一桌好菜。这天余绅是要回家的,他挺高兴。

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去把余绅接了过来,回来的路上下了点小雨,路上灯光朦朦胧胧的,倒是显得十分温馨。

两人到家的时候身上皆是微湿,而家里已然相当热闹了——瓜果零食摆了满满一桌,垃圾皮壳散落满地。小齐老王都在屋子里,四个人凑成一桌正打着麻将,小齐没大没小,响亮地咋呼着,几乎要跳到桌上去了。

薛覃霈目睹此景,无奈冲余绅一笑:“你走以后,他们愈发活成猴了。”

然后拖了外套,转身走向厨房。

上午的时候薛覃霈自己包了几个水饺,包得实在太丑,煮的时候还碎了一锅。于是心里一阵疲倦,他盛出来放在一边懒得理会,结果被二狗靳云鹤当成汤喝了。

后来他又陆陆续续包了一些,终于包出了满意的饺子。如今他罩上围裙,又煮了一锅饺子,用勺盛出来,小心翼翼地捧了端到余绅面前:“你尝尝。”

碗中的热气从余绅眼前蒸腾而上,薛覃霈的脸在后面模模糊糊若隐若现。他的身上湿气还没有褪去,因此手脚冰凉,此刻一口饺子咽下去,突然有一股暖流从口腔向下一路到了内里。

这种感觉真是有些奇异的微妙。他形容不出来。

于是又喝了一大口汤,余绅嘴里含糊说道:“好吃。”

薛覃霈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给自己盛了一碗:“好吃就好。”

吃饱后人人都很快乐,过年的气氛把他们之间的恩怨冲刷得一干二净。一桌麻将打得几人不亦乐乎,酒瓶子在手里被挥得呼呼作响,他们嘴里塞着各种食物,嬉笑玩闹,乐不可支。

就连余绅在喝了小半瓶白酒之后也进了兴,甩开膀子骑在沙发上,嘴里喊着胡话,以为自己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而薛覃霈则肆无忌惮地在地上大笑,笑得失去了力气。

这场欢闹持续到晚上,他们玩累了以后睡了一觉,等到午夜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地转醒,薛覃霈想起来院里那堆烟花炮竹,便一一将他们推搡起来,拥挤着出去了。

他把余绅放在最后叫醒,偷偷地亲了一口。

老王和小齐率先放了几个大的烟花,因为是在家门口放的,几人离得太近,便都只能使劲仰着脖子看。这时余绅突然想起来自己带了相机,就跑回屋把它拿了出来。

出门的时候,薛覃霈正在一片灿烂光景下站着,仰头看烟花。碰地一声,恰巧绽开一朵,绽得他耳边嗡嗡地回荡着轰鸣。世界似乎在这样强大的声响里寂静了一瞬,他抬起手,悄悄地把这个背影拍了下来。

可惜相机总是没法和人眼相比的,等到洗出相片,没有见过这场景的人,恐怕也再难还原这一瞬的绮丽了。

然而余绅却在微笑——他总会记得的。

这时薛覃霈突然转过头来,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余绅。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地笑了。

他莫名鼻子一酸,急忙偏过头去,假装看起了烟花。

余绅则从台阶上走了下来,让老王给他们照张相。薛覃霈从来没碰过照相机,更没拍过照,但他向来从容不迫——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嘛?于是用胳膊搂过余绅,他笑出了一口白牙。

这张相片照得非常和谐,薛覃霈脸上鲜有的明朗笑容被留了下来。余绅则是有些恍惚,半只眼还是闭着的,脸上不知是羞是醉的酡红却只能留在那天院里人的记忆中了。

相片只能分出黑白,脸红就是脸黑。

之后余绅突然起了兴致,要给别人照相。靳云鹤先是犹犹豫豫地不肯,后来终究是不情愿地露了个脸——在二狗小齐和老王的身后,一个小角落里,正是他一半的身影和一个回眸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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