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重瑞。

他不得不呼吸。艰难，缓慢，一丝一毫。再不呼吸，就没有机会呼吸了。

虽然也呼不了几下了。

满头冷汗，重瑞半颤着开口，似想说“你如何知是我是‘五君’之一”，似是想说“你这一身媲美青尊的归云剑气从何而来”，又似是想说“你何必亲自出手，沾了血腥”，最后还是嘴角勾起，既笑且叹，一字三顿，缓缓说出了一句：“原来你，早知我便是司震了……”

“不，我不知。”不想，飞声却是很快地，很流畅而平常地，回了这般一句。

重瑞表情一僵。

话语诚恳，全无虚假。

飞声舒缓眉目，微微一笑。

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顿时成了生人。

可他看向重瑞，安宁空洞的双眸里，浅浅淡淡，蓄积薄发着的如烟如雾，似刀似剑，刹那叫重瑞自头顶脚底同时窜起冰凉冷意，惊了浑身筋皮血骨。

一时晃神，重瑞竟瞧见飞声眸底那团幽深湛然的光，燃起鬼火，歌起张狂，亮出獠牙，将墨玉都点作惑人心神的星，钉死在他的心头。

飞声继续开口，一句：“我可以任性说一句，我杀你，只是因你，扰了我给自家师尊守灵么。”

语声温雅，语调淡漠，语意清冷，语速疏离。

亦不响。若不是其余几个习武之人听觉敏锐，怕是只二人之间的话语。

话中的讽刺，眼底的嗜血，嘴角的弧度，却叫重瑞当即一个惊震，绷了身躯，瞠了双目，急吸一口气，可已再说不出话。

这本就不是个问句，不必重瑞回答。

重瑞想答，也无法答了。

飞声话语落定之时，重瑞只觉飞声没入他胸膛的指尖，一动。

说是一动，不如说是，一指、一点，或是一推。

轻轻一声，物什自重瑞身躯背后掉落，着地，带着四溅的温暖赤红。

还往重瑞身后滚了几滚，才停下。

圆滚滚的物什。拳头大小。

包裹血浆，留下其后鲜艳刺眼的滚落痕迹。

竟犹在微弱搏动。顽强至最后的生命力量。

还需猜测么，还需解释么，还需回答，或者多说一句么。

失了心的重瑞浑身激颤，不多时，直直向后栽倒，失了声息。

飞声周身万里追云的蓝，随之渐淡、渐薄，成了月白，再消失无踪。

飞声的身躯亦不再半跪。而是毫无滞碍，施施然站起，取了随身巾帕，低头擦拭指掌血污。

身旁环视的众人，如同透明。

半晌，桑哥忽轻笑了声。

这一声打断僵持，桑哥的话语随即而来：“亏我特意遵了姐姐嘱托而来，这么看来，实是我多虑了。”

比起笑，更是叹，更是敬佩，更是看了场好戏的餍足。

飞声看向桑哥：“不，必得感谢你，冒着丧命守冢人手中的危险，前来提醒重瑞的真实身份。”

桑哥道：“来此之前，我并不确定，只是猜测。”

飞声道：“不。你是以你自己为饵，试探重瑞，若非如此，重瑞不会仓促出手，你亦逃不过重瑞一击，也无法为我争取保命的时间。”

桑哥想说什么，还是不语默认，叹一声，道：“既然你领了这个情，我便算是完成了姐姐的嘱托了。”

旁人听着，心中有数。

亲眼所见方才映了整道红石峡的蓝光，谁都知晓，飞声那一句为我争取保命的时间，半是客套罢了。

长乐迟疑，还是开口道：“这位，这位小哥，究竟……”

初来时看着飞声衣着便知并非云墟普通弟子，再加方才一身归云剑气，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是何来头。

飞声收了巾帕，向着鸣虹、长虹、长乐低眉拱手，恭谨守礼，不漏一寸：“方才多有失礼，前辈不必顾虑，晚辈飞字辈，直呼晚辈飞声便可。”

这下，长乐等人倒是愈发迟疑了。

边上桑哥竟是难得地哈哈大笑，道：“前辈们不必多虑。这位小哥并非青尊之后，这一身归云剑气，自有来处。只是，已再无来处罢了。”

飞声与桑哥对视，两人心领神会，各自又一笑。

付云中和飞声之间的过从亲密，不是一人两人，十人二十人知晓。

而两人间所谓“渡气传功”之事，时日久了，亲密者如江见清、桑哥，乃至青禾，撞见一次两次，也不是稀奇事，玩闹着糊弄过去而已。

如今见了万里归云的蓝，再寻来处，心思缜密如桑哥，不过是一念之间。

付云中，终是低估了飞声。

飞声武骨奇佳，甚比当年的少年重山更叫付云中惊叹，但因非青尊之后，无法大成归云剑气。每一次付云中将己身归云剑气渡与飞声，原本只是帮助飞声坐稳云墟之地位，才能更为自己所利用，却不想，飞声暗中不断增强己身对归云剑气的耐受与承载，与其说是被动接受付云中的渡气，不若说反是让四肢百骸都成了个无底洞，汲取吸纳，寄存沉淀。

才成了安宁空洞的双眸里，浅浅淡淡，蓄积薄发着的如烟如雾，似刀似剑。

也因此，“撷英会”时，付云中为以铁梅花引云墟深入沙原，寻找青尊，而故意被暗器所伤之时，飞声才会那般恼怒。

怒的是付云中，更是他自己。

时机已到，付云中借着撷英会让青尊重回云墟人视野，一是为引动各派，调查当年真相，二是提供时机，为武尊夺权推波助澜，才可伺机而后动。但飞声比谁都清楚，就算不为了这些原因，付云中也定会这么做的。

即便不如重山夕言般自小相伴，多年了，桩桩小事，叫飞声无比确定，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是付云中心中永远的疤，好不了的痛，挥不去的影，神明般的存在。

付云中定会再次让青尊浮现世人眼前、耳边、心上，无论为了什么，是否有何可为，都会将云墟导向荒漠，捏着最后一丝丝希望，寻回青尊。

是用的铁梅花，还是其余各色只有青尊才会如意使用的玩意，并无所谓。

于是撷英会前，付云中渡气与他时，飞声顺着付云中的意，更半是故意，大肆汲取。为自身积蓄归云剑气的同时，难道便没有存了半分掏空付云中内力，使其不敢任意妄为，盲目涉险的心思么。

可最后，付云中照旧重伤。归云剑气被汲取过度，差些要了付云中的命。

怎叫飞声不怒付云中，不怒他自己。

但至少，飞声积蓄到如今的归云剑气，的确是够了。

一招击杀“五君”之首，司震。

而唯一能够给予他更多归云剑气的人，已选择葬身其后，不知深浅的洞窟之中。

“原来你……”

这一句，却是鸣虹所说。

飞声看向鸣虹。

鸣虹眸光复杂，暗流汹涌，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方才，你与青尊短短一战，你本是，可以出其不意，一击之间，杀了他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多有停顿，鸣虹的话语却并不迟疑。

飞声的目光一瞬精邃，蛰得鸣虹都不自觉喉头一紧。

这一句，便是表明，鸣虹并非听闻打斗声而来，而是自飞声与付云中打斗之时，甚至飞声来此地等候付云中之时，便在旁窥伺，随时准备出手，驱除擅闯者。

这本也即是守冢人护卫葬剑冢的职责所在。

这一句，怕也是不识枪、西蝉和重瑞吐露半截的真正惊呼。

并未亲见那一幕的柳华生、桑哥等人各自吸气，在旁静听。

“对。或许就是那样的。虽然……”飞声答得坦然，又沉吟，道，“虽然这一战，我已在脑海排演千百遍，可直到方才实战，我还是无法确定，结局究竟谁胜谁败，谁胜谁死。但，必定不会是现下这般。”

说着，飞声笑一声。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苦笑。继续道：“他自是不会与我一道走的。我亦不想再纠缠其中，不得自拔了。本是想待他出杀招一刻倾力出手，却终究没猜对。他压根没想过与我一起活，却竟也同样，没想过要我的命。”

不知为何，桑哥轻轻一叹。

飞声长吸一口气，抬头，远望云墟城方向。

昏黄日头笼罩下的目光，满是深沉静默的温柔。三分遗憾，三分庆幸，三分袅袅炊烟般升腾轻逸的彻悟，和最后一分绝地重生、尽兴即可的快意，迎着晚照，一瞬流光溢彩。

挑眉，微笑：“他将他能给我的，和本不该给我的，都给了我。所有。除了他的命。他留下我，也是叫我选，叫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作为回报，我便替他完成他想做，却无法做到的事吧。”

众人闻言一凛。

桑哥刹那间忆起，晚来风密室之中，付云中松了眉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迟早一日，我会将我所有的人，全部的局，通通送与他。

旁观至此，桑哥如何看不穿。

付云中没有食言。

付云中本就不是来抢夺的。他只是来讨一个答案，求一个心安的。

知晓了云墟城的全部，求得了当年的缘由，付云中已不再有遗憾。他本就不要的青尊之位，云墟之城，通通送与飞声。何况是他所有的人，全部的局。

付云中求的，不过是此世，再没有如归青俊般默然逝去，连个答案都无法留下的人。

想着，桑哥口中已急道：“你要做什么？”

柳华生亦道：“凭你一人，又能做什么？”

飞声目光一扫沉默的三位云墟前辈，看向桑哥，再看向柳华生，道：“桑哥怕命丧守冢人之手，待到战定才敢露面，你却不是的。”

柳华生一愣。

飞声的目光落定柳华生手中，已剩残躯的兵器。

柳华生不解，瞧了瞧手中之物。

扇骨不必说，其上挂着几片残破零落的山水扇面，再价值连城，也仅余几枝梨花尚辨得清。

飞声不再说，而是继续微笑着，抬手，触及颈项之间。

颈项犹缠绷带，遮了其下伤口。

扯开系结，绷带松落，露出尚未完全结痂的血色。

柳华生愈发不解，细细看去，忽瞠目，更大惊！

血色蜿蜒，缠着飞声颈侧，似是开出一枝雍容华贵，典雅脱俗的花。

——真是一枝花！

斜斜一枝带叶白梨，简洁描摹，与柳华生扇面梨花的轮廓竟是一模一样！

不是留下了一道伤疤，而是刻下了一道印记！！

“这、这……”柳华生惊骇之间，不经意与桑哥的目光一撞，又愣了愣，电光火石之间，已连上了线。

桑哥目光同样惊颤，再次看向柳华生的残破扇面，然后与柳华生对视，亦是电光火石，双眸大亮。

他终于明白，为何阿姬曼临终前对他道，她身后的人马，若半月之后尚有存活，便全员听令于他，除了他调动不了，谁都调动不了的那几个外。

谁都调动不了的，便是如神如鬼，云墟守冢人！

柳华生眼底太多惊讶、激赏、怪不得、原来如此、被摆了一道、却也无可奈何，再次开口，汇作一句：“我所听令之人，也是为我画了这幅扇面的女子，即是在这位飞声兄弟颈侧留下印记之人，亦是这位桑哥兄弟的……”

“姐姐。”桑哥当即答道，“第四十代云墟隐尊，名唤阿姬曼毗伽。”

柳华生看向鸣虹、长虹与长乐。

三人正瞧着飞声颈上印记，目光激闪，却更似果真此般，终来此日，不枉此生。

柳华生了悟。终于明白为何飞声能安然踏入葬剑冢，为何恶斗之时三位前辈并未对自己痛下杀手，为何三位前辈对飞声多加照护，为何瞧着桑哥面貌倍感熟悉，而方才飞声又为何以那般眼神看着三位云墟前辈。

柳华生、桑哥、飞声，看似并无交集，各为其主，各行其道的三人，汇聚于此，却不过是应了一个女子的愿。

但要如了阿姬曼的愿，让这三个被她牵引而来的年轻人完成她希望他们做的事，必定，还需另三个人的会意，与配合。

鸣虹、长虹、长乐互视一眼。

飞声对着鸣虹再次恭谨一礼：“老前辈不必太过顾虑，虽不知隐尊阿姬曼与诸位是何关系，但若诸位不愿，晚辈绝不勉强。”

半晌，鸣虹终是长长一叹。

长虹摆手道：“罢了。我们与你们口中所说的阿姬曼，并无干系。”

三个年轻人皆一怔。

长虹继续道：“说得更白些，其实我们与历代隐尊，亦无瓜葛。苟活于世的‘四象天地’，不过都是些早就该死之人。和云墟的谁，这世上的谁，都再无瓜葛。”

说着，鸣虹又是一叹。

长乐道：“我们之所以愿意照拂隐尊的人，与其说是我们与她们有瓜葛，还不如说，是我们与自己的过去有瓜葛。”

长虹接道：“即便是死了的人，生前为人做事，还是必得承担、偿还。我们放不下的，不是我们欠隐尊的，而是我们欠青尊的情，与命。”

长乐摇头，道：“已不知是何代隐尊，于葬剑冢中窥得了守冢人的秘密。那一代的守冢人并未对隐尊下手，便是因了对青尊的愧疚，不愿再伤青尊的女人，和母亲。从此我们与她们之间便有了不成文的默契。代代隐尊，皆是可怜的女人，亦是可怕的女人，所有的聪慧，被自己所爱之人，与亲生之子的性命逼得，也只能变作可怕吧。所幸，数百年来，并未等到需要我们这些死人出手相助的机会。”

飞声却道：“如今，到了。”

众人看向飞声。

便瞧见飞声微勾的嘴角，微挑的眉梢，和眸中微漾的光。

比平素一贯更多了一分的洒淡出尘里，竟还多了一分半点的戏谑与玩味。

像极语调里那一丝微妙的笑意。

像极从容妥帖的青玉雕像里头，忽极浅地散了一缕无色无味，却真实而惑人的幽香。

更像极孤身踏雪，眼眸凌厉，直袭咽喉。

不再掩饰，不再饲伏，连亮出獠牙都不必了。

“助我，替新一代青尊完成愿望。也便是还了你们自己的债，遂了你们自己的愿。”

闻言，三位云墟前辈再次互视一眼。

桑哥低头沉默了会儿，看定飞声，道：“你要，毁了云墟城。”

第一百四十章

飞声笑意更深，道：“是。”

柳华生惊道：“你可当真？云墟城雄镇一方，如今朝廷要毁它，还得各处借兵，大动干戈，汇聚天下高手，尚不敢明目张胆，你若要毁了它，待朝廷替你毁了便是，何必……”

“毁不了。朝廷毁不了的。付云中亦知，口口声声朝廷要覆灭云墟，诓我离开罢了。”飞声摇头道，“被阿姬曼擒住当夜，她已向我道明了云墟城的一切。她说得对，唐王自知命数将尽，而朝廷暗云四起，生怕有变，的确是想毁了云墟城以绝后患，但只要还有一线可能，即便云墟真成了墟，唐王也绝不忍心将其彻底毁去。朝廷还要依着云墟，靠着云墟，凭借云墟拥有的财宝、神兵，作为他们稳固国基的良器，守着这早已不那么太平的天下。据阿姬曼的可靠消息，从不知第几代起，唐王已秘密圈养了青尊之后，就为了这一日的到来。”

说着，飞声抬头。

众人随之，远远望向红石峡巅，云墟城高耸入云的楼宇城头。

“如今之事，不过是洗净一批不听话，向着主人张牙五爪的鹰犬。待唐复兴，再造一代青尊，或是足以替代青尊的忠犬奴仆，时日罢了。到时，又是一代又一代，被囚禁的孤魂。”

听至此，鸣虹恨声一叹。

“亦是为此，付云中是绝不肯跟我走的。他最尊崇之人，已成了那孤魂之中的一人，他不允许旧事重演。所以他定会选择丢下我，葬身葬剑冢，顺道，怕是能毁去多少财宝神兵，便毁去多少，最好是一个铜板都不剩给朝廷。”说着，飞声笑一声，眉头却是皱了，浓墨入水，抽丝成缕，化浅成淡的凄凉，“也所以，他会去死的。不会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