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不变的,是从头至尾,只盯住他家牡丹美人。
哪怕明知鸣虹携着凛冽杀气,直逼而来。
柳华生的身躯,动也不动。
他的身躯也不必动。
只是指尖稍移,姆食二指掐住差些被鸣虹毁去的扇骨中央,轻轻使力。
轻不可闻的,嗤。
极细极短,比那声“嗤”更无法叫人察觉的牛芒针,不多,不少,就一根。
仅仅一根牛芒针,骤然而出,骤然而没。
不映光亮,无息无声,隐入空中。
连鸣虹都惊得猛收脚步,脑门一凉。
他一眼便深知,那不是普通的一枚暗器。
普天之下,不超三枚。这一枚落定,要再现世一枚,怕要二十年光景了。
柳华生的杀手锏,也是保命的最后一招。
若是被那看似无伤无害的牛芒针射中,即便是鸣虹,怕都察觉不出,抵御不了,立毙当下!
鸣虹正焦灼,却听见一旁长乐一声:“……咦?”
鸣虹一回头,自崖边赶来回护的长虹亦是一声:“啊?”
鸣虹定睛一看。
正缓缓瘫倒,失了声息的红衣美人,可不就是西蝉?!
即将发出的淬毒三叉利刃,仍留在她一脚鞋尖,只差分毫脱离。
鸣虹心头一跳,猛然回头。
柳华生,果然还是紧紧盯着西蝉,目光动也不动。
过了好一会儿,长虹大着胆子验了西蝉脉息,对长乐摇了摇头,证实西蝉的确全然失了声息,柳华生眸底的冰冷才缓缓融化一般,渐次散去。
鸣虹看着柳华生,也不开腔。
直到柳华生轻轻长长,舒出了一口好似忍耐了数年、十数年的气。
然后,竟轻松无比地笑了,对着鸣虹抱拳一礼:“方才多有得罪了,云墟前辈。”
柳华生这般说辞,便是自证并非云墟同门了。
“方才亦是老生误会你了。”鸣虹点点头,分外尊重地以同辈之礼,抱拳一揖,随后对着长虹与长乐道,“不必找了,和善老怪的牛耳毛针,一旦入体,你们再找一辈子也找不到。”
柳华生目光一亮,又笑了:“前辈好眼力。”
鸣虹叹息道:“恶名昭彰的和善小妖师从大恶老怪,老怪以锻造随身兵器享誉江湖五十载,却素有善名,这师徒俩也是有趣了。老怪当年是我江湖之交,喝过三天三夜的酒,只是死在了寻仇和善小妖而来的仇家之手。倒也是应了他的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死了干净。他对我说过,牛芒针毒,他制的牛耳毛针更毒,可他唯一的徒儿和善小妖却是个死脾气,他会在临死前将全部牛耳毛针射出,只留给小妖三针防身。”
柳华生点头:“是了。”
“当年误杀了老怪的仇家是冤枉了小妖,结果又要了小妖师父的性命,从此以后,小妖不信神、不信世,只凭心意,游走世间。”鸣虹想了想,又道,“能只凭心意,游走世间,也是好的吧。你,又是小妖的什么人?”
柳华生对着鸣虹,再次一揖:“晚辈受和善小妖传授武学技艺足足十载,和叔却不许晚辈喊他师父,道是他害了师父,从此自逐师门。传我武艺,只是不希望大恶老怪的一身绝学失传江湖。”
闻言,众人各自唏嘘。
鸣虹上前,拍了拍柳华生的肩:“那么小家伙,你又是受何人之命,前来相助云墟?”
听见“小家伙”三字,本也老大不小的柳华生被逗乐了,笑得眼角微闪的光亮更为晶莹:“有一位女子,相助和叔寻到了当年误杀大恶老怪的仇家。”
“和善小妖,可报了仇?”
“那仇家隐姓埋名,长居山林,也算等了和叔数十年。两人长谈一夜,第二日清晨,我再去看时,已各自盘膝对坐,竟都是面带微笑,失了声息。和叔只留了一纸书信,和最后一根牛耳毛针。”
“能双双死于牛耳毛针,的确是对老怪最好的交代。能对坐畅谈,迎接终结,还真是江湖心性了。”鸣虹长叹,语气赞赏,甚而开怀,“长虹,长乐,你们听见吗,这江湖,还是值得瞧一瞧,看一看的。”
长虹与长乐互视一眼,都笑了。
各自想起,他们能瞧见的云墟数十年,和瞧不见的数百年,多少争斗,齐心,背弃,扶助,伤害,回护,杀戮,挽救,死别,生聚。
待到了这云墟的终结之日,岂不还有他们三人,留于此地,守着他们小小的江湖。
看了眼柳华生手中仅余残躯的扇骨,鸣虹道:“这扇子,可是你自做的?”
“是。”
“后生可畏,你这么点年纪,能做到如此精固奇巧,老怪后继有人了。”
听得明白老人的由衷,柳华生既自豪又赧然,垂头拱手道:“老前辈过奖了。还不是被老前辈差些踩废了去。”
“不必谦虚。”鸣虹哈哈笑,又道:“和善小妖所留书信,是否,是叫你听从那位女子调遣,以此报恩?”
柳华生点头:“确是。那位女子背景神秘,来头极大。可说是一手建起洛阳昭义牡丹堂,送了晚辈一个堂主的身份而已。目的,即是为了这牡丹君。”
说着,柳华生看向不远处匍匐于地的红衣女子,继续道:“具体她并未细说,我只知,这女子自回鹘而来,是为回鹘渗入中原的‘五君’之一,排名第二位的司坎。为报恩,亦为国为民,我以牡丹堂堂主之名,假意钟情牡丹君,将其收入府中,严加监视,直到今日。”
长虹长乐身躯一绷,鸣虹看了眼西蝉,目光深沉:“年轻时即有所耳闻,只是不想,敌国势力早已入侵中原腹地。辛苦你这多年来虚与委蛇,日夜提防……”说着,鸣虹轻拍了拍柳华生的肩,“若真有了情,下手之时,更是苦了你了。”
三两句话,说得柳华生竟是鼻尖一红,喉头一酸,干笑了两声,已热了眼眶,点点头。
可不是呢。
西蝉这般绝妙的女子,朝夕相对,如何不生了情。若不是真动了情,狡黠如西蝉,又如何真信了柳华生对她的情,安于长居牡丹堂。
吸了口气,柳华生道:“西蝉曾与我说过,要在此地面会几位老朋友,想来该是‘五君’之其余。可直到方才,也只我等三男一女。若我没猜错,司艮、司兑已另被高人所截杀,加之张蓑衣临阵脱逃,那么不识枪,便该是司离了。只是不知‘五君’之首司震,是否也已被高人截杀,抑或另有埋伏。”
“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鸣虹颔首说着,往回走向长虹长乐等人,“你个小后生倒是胆大,为了报恩,也不怕我们,呃,什么,什么鬼一样的人?”
长乐笑了:“听说是如神如鬼的绝世高人啊,师叔。”
鸣虹哦哦了几声:“哎说得这般好听作甚,本就早是鬼了嘛!瞧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擅入剑冢的,跪守这门口的,直闯山门的,大开杀戒的,哪个把我们放在眼里呀!”
众人都笑了。
气氛难得放松之时,笑看鸣虹的长虹,目光却是一动。
他分明看着自己师父,本是松懈的脚步忽不可察觉地一紧,步行方向亦是毫无痕迹地一转。
体察到长虹微变的气息,长乐亦是顺着长虹的目光,瞧向悬崖峭壁之上。
葬剑冢入口一侧石崖,人工凿葺的长长岩土台阶,直通崖上。
一道脚步声,不再掩饰,堂而皇之,步步而下。
附带一道笑着的声音:“得意,可不要太早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衅般的话语,随着年轻人的身形一道出现。
说是年轻人,年纪也不算太小了。
高高瘦瘦,比付云中,甚至比飞声身量更修长些。二十四五的样子,长着张汉人看来不知该说眉清目秀还是深邃俊朗的脸孔,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偶尔微挑着看人时,便是个七八分的惑人。
看清了这年轻人的眉目,本是握紧扇骨的柳华生忽觉分外熟悉,想起什么,轻轻“咦”了一声。
“放心,晚辈桑哥毗伽,武艺不精,绝不会自不量力,只不过受自家姐姐遗愿所托,来嚼几句舌根,还望诸位前辈见谅。”桑哥说着,迈下最后一级石阶,拱手,“首先恭喜诸位铲除‘五君’其二,但想必诸位隐居在此,未曾知晓,武尊,该说是前任武尊凌峰,有一位十分器重的大弟子重峰,自‘初兵行’凌峰兵败便失了踪影,同门只道他是畏罪潜逃了。”
话锋如此一转,众人一愣。
“只是……说来惭愧了,晚辈不事武学,顶多有些小聪明,重峰潜逃回沙关当夜,便被我擒了。”
闻言,鸣虹、长虹与长乐互视一眼。虽常年隐居,不问世事,但偶尔出谷,或是云墟门人途径此地,总也能多少听见些时事。
桑哥站定,继续道:“同为回鹘派遣之人,我比谁都明白其中精密复杂,至少三人之间互相照应,六人之间互相监视。区区一个重峰,哪怕身为自十余年前隐尊清洗云墟之中回鹘女干细的年代遗留下的老一辈,极为熟悉云墟事务与回鹘暗语,又是凌峰身边红人,行事极方便,又如何能在与吐蕃联络密会之时,次次躲过回鹘人排布云墟内外的眼线,毫无瑕疵?这就是我对重峰最感兴趣的地方,也是我擒住他的一大原因。当然了,最大原因,还是替我姐姐完成清理门户的愿望。”
鸣虹道:“那个重峰,可曾供出了些什么?”
桑哥笑了:“我将他折磨到最后半口气都快没了,还是一无所获。”
众人皆一愣。
“依我判断,他并未说谎,是真的认为一切只是他的能力,与运气。当然,事实不会如此简单。”说着,桑哥看向长虹与长乐身后,一直半跪在地的飞声,“飞声,还记得么,晚来风,唤春节,青禾失了魂。”
自桑哥出现,只瞥了桑哥一眼,认出是谁,便继续垂头的飞声,终于看向桑哥。
“那一次是武尊为扳倒丹尊下的手。若非付云中为救青禾,甘愿担下满城指点,当着众人扯开青禾衣衫,叫青禾恢复了神智,那么做这一切,并因此被云墟削去尊位的便该是江见清了。当时我亦在场,事后也暗中探过青禾,的确未有内外伤,也不曾中毒,我便奇了。之后,为探查付云中底细,亦为得武尊相助,我曾以与西域奇功表征相似的‘失魂引’操纵青禾,但毕竟是不同的。必须承认,倾我毕生所学所下的‘失魂引’,还远不及那奇功之随心所欲,即收即走。而重峰,显然是不会此等绝妙功夫的。会这功夫的人,凌峰兵败,直到此刻,都尚未现身。我想,当就是回鹘‘五君’之首,司震。”桑哥悠悠说完。
鸣虹道:“你的意思是……”
“另有高人,襄助凌峰与重峰。”桑哥说着,哼笑了一声,“又或许,本就在身侧,放任他们而已。”
鸣虹正想说什么,忽瞧见桑哥略带孤高的眼角,微挑着,看向了飞声。
桑哥的目光却自飞声肩头越过,看向飞声身后的另一人。
佩剑失落,衣衫沾泥,很是狼狈。
重瑞。
而此时重瑞眸光骤冷,忽俯身大叫:“啊!!!”
这一声,引得众人心头皆惊,齐齐将目光转向他。
更有一道雄浑掌劲,不知所出,转眼摧枯拉朽!
似已自背后击中重瑞,以致偏了方向,惊风携雷,鬼哭神嚎,直朝桑哥袭去!
近处的长虹长乐大惊,当即闪避。
桑哥眉梢一动,身形避退灵动异常,比长虹长乐更为矫健轻盈,晃影间已侧移一丈。
长虹长乐又被桑哥退避的功夫惊了惊,却更惊了惊。
分明直朝桑哥袭去,雄浑霸道至极的掌劲,竟是诡谲地扭了个头,拐了个弯,回袭两人!
两人身法急运十成十,才堪堪躲过。
正庆幸,听得由远及近的呵斥声大响:“躲什么!你们要他送命吗?!”
熟悉的声音,极少有的暴怒,两人被急掠赶来的鸣虹喝得一愣,才知大错——他们一躲,被两人护在身后,受伤僵跪的飞声,首当其冲!
性命难保!!
长虹长乐避得远了,鸣虹不及赶至,正惊急之时,听见重瑞大喊一声:“小心!”
重瑞身形亦随话语直扑飞声,势必救人。
此一刻,重瑞离飞声最近,能救人的,只剩他一个了。
桑哥却是眸光大跳,惊呼一声:“不好!!”
他却不及出手,甚至不及再多说一个字。
所有人都来不及。
飞声身前是即将袭至的骇人掌劲,身后,是重瑞陡而狠了的目光!
不容喘息之间,重瑞已抬了一掌,五指并拢,远胜刀刃,凌厉无匹,不带丁点迟疑怜悯,劈向飞声颈后!
桑哥应了猜测,众人登时明了,那随意进退转折的骇人掌劲,本就是重瑞自己发出的!
这便是“唤春节”时自如操纵青禾的功夫,重瑞亦便是潜伏在武尊身边的回鹘人——回鹘“五君”之首,司震!!
长乐一声惊叫,淹没在了巨大的轰响声中。
掌劲,袭中。
烟尘四起,遮蔽视线。
最前处,收住急掠身形的鸣虹,满面担忧,却是一声“……咦?”
烟尘稍定,长虹松了眉头,长乐顿了惊呼,皆愣在当下。
视线更清,柳华生的目光直直盯着,闪动不已,张大了嘴巴。
而桑哥却笑了。
不是不意外。更似是意外得见了稍有料想,却连自己都怀疑的结果。
掌劲落定之处,烟尘缭绕之间。
却在其中,渐渐透出、撕扯、啃噬、融化而出了一点、一抹、一片,直到将所有掌劲烟尘都掩盖的月白。
自月白,而成万里归云的蓝。
蓝光里头,仍只有两个人。
本是此世唯一能掌控这万里归云的付云中,并未出现。
一身自四肢百骸流泻盘旋,缠绕包裹,万里归云的蓝的,竟是半跪在地,青玉雕像般的——飞声!!
第一百三十八章
而另一个人,马上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或者,马上就只能称之为一个死人了。
重瑞满目惊诧,不可置信。
他看着飞声动也不动的半跪身形,和飞声此刻方悠悠回转而来,轻轻、淡淡,已是盯着个死人的眸光。
安安宁宁,空空洞洞。
不言片语,不着一字。
触目之间,重瑞已如西蝉和不识枪般心惊肉跳,恍惚之间,瞧出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后悔莫及了什么,却连“原来你”这三个字都惊得说不出来了。
原来你,并非败给了归云中。
原来你,隐藏着媲美青尊的实力。
原来你,并非在此待死。
而是在此,等着手戮回鹘“五君”!
虽然重瑞还是能说话的。他的喉头并没有被飞声掐着,亦不曾被飞声断了喉管。
重瑞的目光,缓缓往下。
瞧见飞声的手臂,却瞧不见飞声的手掌。
飞声整只手,贯穿、没入了重瑞的胸膛!!
半跪身姿,回手一招。仅只一招。
甚至连一招都不必。
拥有如此至臻功境的归云剑气,本是无需一动,便可杀人于无形,何况是抵御一道掌劲。
所以飞声跪坐于此,充耳不闻,视为不见。
只需跪坐于此,便可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被那万里归云的蓝所惊诧,再被此刻静谧而搏动的血腥所震慑,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惊出一身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