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人肃然环立，高冠华服，对着最后一位青尊，齐齐屈身一拜。

付云中眼前洒淡出尘，不似人间的身影，相较之下，终是淡薄了。

飞声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月色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也随之真的迷蒙、散去了。

散作薄雾一刻，只余浅浅一声，静静传来。

——放不下我，就跟我走。这一次，换你跟我走。

霍然睁眼，盯着归青尘蔑视尘寰的微笑，付云中满目炽火，猎猎成风！

笑意怒意纵意豪意，刹那汇作杀意般的狂！

“抱歉，要负你了……”

开口，抬手，握紧，拔出玄钩！

嗤声轻起，玄钩脱体，归青尘如生的躯干顿时干枯、萎靡、灰败，不过眨眼之间，已深陷华服之中，失却重量，往后跌落。

嘎嘎之声，随尸骸跌落，轻轻响起、联动，自此时暴露的豁口，传向山壁另一头，幽暗难测，百丈深渊之处。

嘎嘎、咯咯、叽叽，直到连作机关启动，徐徐脉搏般奏起的律动声响之中。

同一时，脚底震颤，山体动摇！

付云中双手握住玄钩巨镰，高举。

刹那自四肢百骸流泻盘旋，缠绕包裹，万里归云的蓝。

玄钩感应剑气，如被唤醒，愈加幽幽流光，赫赫生威，隐隐咆哮。

付云中的眸光，不再料峭，不再隐忍。

如烟如画，桃红柳绿，满眼江南，半城飞雪，皆作虚无！

玄钩巨镰，浑然抡动，劈向天地！

高达数丈的宏大石室，顿时断口、错裂、挪移、崩折。

最后一击，付云中大喝一声，往山壁豁口处，猛力劈下！

却在锋刃即将触及山壁当下，斜了个漂亮的弧度，侧翻、折转、错开，反击向另一旁山壁！

未道完的话语，同时结尾。

“……归青尘！”

他要负的，是归青尘！

付云中眼前或身旁，都不再有任何生人、死人了。

心中，却仅剩一道深深烙刻的影，洒淡出尘，不似人间。

飞声精致而不浮华，清贵而不张扬，月色下微微迷蒙的年轻俊脸，终于笑了。

付云中，也终于无声大笑！

他是定要、定会埋葬神兵，结束云墟的。

他也定要、竟要在这山窟腹地，破开一条生路！

真真肆意一回！

能否求得一线生机。

会否再因玄钩，引天下动荡。

是否还能再见他家看似淡漠，却好学不学偏跟他学了身倔脾气的崽子。

管他个球！！

剑气凛冽，暴起回旋，玄钩狂舞，整面山体，崩出大洞！

付云中本就使不惯玄钩此等奇门兵器的，何况多年来为避人耳目，刻意不碰兵器，荒废武艺。

毫无章法，亦可能毫无意义地挥舞着，却是在徒劳之机，惊见一丝光亮！

这丝纤弱光线随着山体崩裂而扩张、四射，亮出骤而光明的缺口！

付云中惊喜之间，无暇多想。

重归空白的脑海中，不知为何，闪现的却是阿姬曼的美好微笑

——愿光明之神，永远守护你们。

再不迟疑，跃入光明！

足尖空虚，吸入满腔新鲜空气，付云中霎时一怔，一惊，随即一个放声大笑！

那，真是被付云中击穿山壁的缺口。

外头，真是夕阳四合，浩渺天地。

原以为深入山体腹地才得见葬剑冢，却原来葬剑冢是贴着薄薄山壁，依着红石峡而建。击穿数寸山岩，一个缺口，便是豁然开朗，天地之间。

能在生死之间，击穿数寸山岩的，或说能此般运用玄钩定命的，可不仅是后世青尊么。

这，是第二十九代青尊归青尘留给后世青尊的大礼。

也才是归青尘真正的用意，和留了这最后一把神兵帝王，“玄钩定命”的真正意义。

一柄玄钩，来定命运。

亦是给后来者最后一个机会，选择命运。

离开此地，接受命运。

留在此地，陪葬神兵。

或，劈开命运，告别枯魂，重获自由！

付云中大笑之间，已满身冷汗淋漓。

他笑归青尘胸襟之博大，更笑己身命途之渺小。

归青尘送上最后一份大礼，亦是给出了最后一道难题，阻止意图扭转命运的人，将最不应被现身江湖，扰了太平的玄钩定命带出剑冢；阻止本就是这天下最大威胁的青尊，脱离云墟桎梏，不知何时入魔，血染了江湖。

踏出山体，冲入光明，即是自悬崖半空，跌入红石峡中！

不是万丈地狱，亦是百丈深渊！！

高空坠落，掌心湿滑，付云中拼力稳住心神，握紧玄钩巨镰，于粉身碎骨之前思索如何搏命活命。

不过刹那之间。

他能想出来，活下来么。

或许能，或许不能。付云中自己都无法确定。

为保太平，舍其一生的归青尘，注定不会叫付云中轻易过关。

付云中却在耳边风声呼啸，喉间心跳磅礴之间，确定自己听见了一声，“咕唧”。

太过尖利焦急，拖成了咕唧咦咦咦咦咦。

付云中心头一动，扭头，果真见到一双比寻常鸟儿大了数倍的灰白翅膀，拼命扑扇。

灰背大睁着乌油油的绿豆眼，一路尖叫，一路追着付云中自半空坠落，不时贴近付云中身侧，似想叼住付云中急坠的身躯。

生死交关时刻，付云中还是忍不住，笑出一声。

虽不算是付云中养的，帮着飞声照顾大鸟也好几年，付云中还从没见过灰背这双小绿豆眼儿，能睁到这般铜铃大。

是真怕付云中跌死了。

感慨间，正想说声不必担忧，你力气不够拖不住我之类宽慰话语，一想灰背也听不懂，再一想，这会儿，不是和大鸟较真的时候。

正想着，忽听见灰背比方才愈加尖利，大叫一声，盘旋几圈，直冲云霄。

付云中亦从未听见过大鸟这般嗓门，又在付云中耳边，正惊得有些懵，天上笼下的巨大阴影，忽而覆盖了付云中半个身躯。

付云中下意识，抬头一瞧，登时大骇！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未鸣未叫，不过巨翼一扫，便席卷风沙，呼啸之间，悍然而下，急降头顶！

重明鸟！！

第一百四十五章

而灰背不但不惊，引路一般，重回付云中身旁。

付云中更瞧清些，怔怔看着压迫而来，比灰背大了百倍的巨鸟。

随即听见一直不曾出声的重明巨鸟尖声一鸣。

尖、响，突然，并不骇人。

不但亢奋热切，更在里头多了些惊喜、怀念、乃至撒娇般婉转的味道。

绷紧躯干的付云中终于松下筋骨，双眸大亮。

面前巨鸟，头部赤毛中依旧夹杂眼周一圈白毛，又大又圆的眸中，热烈欢腾的重逢喜悦。

已不必抚触确认巨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早已愈合，只留了些印子的疤痕了。

再次听见了。也再次碰面了。

当年为付云中所救，如今这世上，最后的一只重明鸟。

不知为何，竟与灰背成了朋友？

巨鸟转瞬掠过付云中，将付云中驮在背上，轻轻松松，折身冲天。

灰背跟在一旁，欢快扑腾。

耳畔再次响起猎猎风声，而付云中已不似方才赴死，浑身战栗了。

长吸一口气，放松身心，才察觉汗湿衣衫。

迎着头顶苍茫青天，不断往上，往上，真如正自地狱重回人间。

捡回一条命了。

呆怔之间。活下来了。

视线蓦然开阔，重明鸟已载着付云中，冲出红石峡。

悸动心神，壮丽人间。

盘旋半圈，重明鸟折向崖壁。

却于即将着地之时，月白一闪，巨鸟再次惊鸣一声！

这一鸣，尖、响、突然、骇人！

骇得似要死了人！

付云中面色骤白。

巨鸟大惊之间乱了分寸，将付云中整个甩下背来，摔向崖底！

灰背随即大叫，赶得及拼力叼住付云中衣衫缓了一缓，才叫重明鸟回过神时爪尖一勾，抓住付云中，大力一丢！

巨力面前，付云中如同小鸡一般，任重明鸟丢去，迎面扑向岩头，跌了个狗吃屎，总也算安然着了地。

付云中扑在崖上，猛地回头。

面色竟更是煞白了。

他分明看见，一串鲜艳血珠，自巨鸟身躯迸出，划过半空。

重明鸟野生野长，耳目灵敏，闪避及时，才只伤了一腿，而不是仅剩一只爪子。

另一只将付云中丢向崖上的爪子此时亦半颤着收拢，显然也受了些伤。重明鸟眼神惊恐，翅膀上下扑腾，欲救付云中，却不敢靠近。

叫付云中骤白了面色的，却不是巨鸟身上的伤，而是那一闪而过的月白。

付云中太熟悉的月白。泛着浅蓝的月白。

被那月白袭中，巨鸟此时的伤，已算万幸。又或许，那抹月白，本就无意取下巨鸟的性命。

那么，究竟是谁，要取谁的命呢。

付云中的目光自重明鸟身上，缓缓转向身后，正缓缓走近的人。

未瞧见人面，已先被来人手中剑吸引了视线。

付云中亦太过熟悉的一把剑了。

剑身寻常，毫无雕饰，剑穗都已褪色破败在风蚀日烈之中，依旧在夕阳笼罩下宣泄着淡然无波，悄然安睡，却绝无一个懂剑之人敢蔑视、能轻视、会忽视的安详光芒。

执在来人手中，某一种幽幽淡淡，深浅月白，静自舞蹈，盘旋消散，萤火重生。

“追云神剑”！

付云中目光大凛，猛抬眸。

映入眼帘，一张同样熟悉无比的面容。

重霄。

本该留在葬剑冢前厅几案之上的追云剑，正被重霄握于手中，分外听话，如同寻见了新的主人。

付云中面色更白，复又沉沉压下黑云。

飞声并未取走付云中为他留下的追云。他是取了他物，抑或，什么都未取，甚至根本不曾迈入葬剑冢内。

而如果重霄能取得追云剑，也即是说，葬剑冢外的人不是已全部离开，就是已全部……

“不，他们都没死。”重霄看着付云中，早一步看穿，微笑，“除了该死的，都没死。”

付云中一愕，对着重霄的笑容。

重霄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可付云中刹那如在沙原之时一般，忽而觉得，他并不是在自作多情。

付云中终于懂了。

重霄的笑容说的是，飞声未死，不必多虑。

重霄的笑容说的是，为何他能明明白白，坦坦荡荡得连那一层厚厚的清透纯粹都已揭开、丢弃、再不复用。

对着付云中的笑与目光里，昭告的光芒，笃信的重量。

竟就是为的此刻。

付云中勾起唇角，微笑了。

早便汗湿衣襟，却似此刻才体会到了透骨的寒。

起身，拍拍土，整整衣衫，付云中冲着边上扑腾的重明鸟和灰背挥挥手。两只鸟皆通人性，懂得付云中的意思，又惧怕重霄，又担心付云中一人在此，尤其灰背，折回好几次，还是飞走了。

“原来，你才是最想要成为青尊之人。”付云中说着，慨叹，“世事果真难猜得很。依我对你多年了解，你不是这样的人。”

“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接下来轮到我了。”重霄并不回答，淡淡说着，“一件自十二年前，夕阳之下，沙关城头，看着第四十代青尊带你赴死后，便想做之事。”

付云中一愣，浮现十二年前，沙关之前，模糊光景。

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阳光下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

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重霄继续道：“礼尊有礼尊的担子和考量。可以说，他亦是十分自私，为了保全云墟城，和云墟人。但必得感谢他的一时怜悯，十二年前，瞒着剑尊，妥为安排，让我见到了此生最重要的人。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如同鬼使神差，付云中面前，多年不愿想起而格外模糊的景象，忽而寻到了一个从不曾被注意的角落，乍然清晰，简直惊悚。

夕阳之下，沙关城头。

归青俊道完那句话，便携着小重明，飞身而上，掠过沙关。

半空之中，彼时的归青俊，不知为何，回头一望。

归青俊伟岸挺拔的身躯倏然一愣，一僵，乱了半节气息。

正为眼前展现的大漠风光而惊叹的小重明察觉，回头欲看，却被归青俊的大手抚着脑后，掰回了视线。

那一刻，归青俊瞧着小重明的目光，竟是颤得发亮。

他是笑着的。

笑得却似一世排布，皆付流水。

小重明不明白。

未等他发问，两人已着了地。

待小重明再次回头，已瞧不见沙关城头之上，究竟有何人、何物了。

而男人拍拍小重明的肩，只道了句，走吧。

此刻的付云中，想起来了。

回头欲看，却被归青俊的大手抚着脑后掰回视线一刻，身后沙关城楼之上，一片雪白翻飞的影。

“……那个人，竟是你。”半晌，付云中方半勾唇角，一字一句，哼一般说出口来。

重霄还是淡淡的，点头：“你无法想象，那一时的我，是有多难过。哪怕在那之前，无意中发现剑尊为压抑我日益精纯的归云剑气，和叫我避见人前，而几乎自我出生起，便在我饮食中动了手脚，更难过。”

付云中愕然，轻吸一口气。

“躲在角落，偷偷看着你俩飞身而过，消失楼头，奔赴沙原，我无由便知，你们这是要去死的。或说，青尊，是要带着你去死的。可你明白吗，我不是为了你的死而难过，也不是为的青尊的死。我与第四十代青尊，本也没说过话，只遥遥见过几次面。可当青尊那一回头，对上我的目光，我却忽然自他惊起般闪动，却又转瞬温柔怜惜的双眸里发觉了什么。这便是礼尊安排我来此的目的。叫我来见一见此生最重要的人。见面，送别。”

听着，付云中胸口愈加悸动。

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那么，我究竟是在难过什么呢。彼时年纪小，我想了很久，想得都哭了，才想明白，我这是嫉妒呢。嫉妒，为何青尊选择的是你。为何选了你，也不带上我，哪怕是去死。他分明，已一眼之间，认出了我。”

听到此，付云中如何还能逃避。

阿姬曼温柔的叹息，再次于耳边响起。

因为，我也有一个儿子。

原来付云中最宠爱的小师弟，真是他的亲弟弟。

——重霄！

第一百四十六章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过往，历历在目。

手心冰凉，哼笑一般，付云中发出一声。

重霄，当年这个立在沙关楼头，目送二人送死的孩子，才是叫早已立了死志的归青俊，终究未对小重明下手的机由。

因为归青俊突然发现，没用的。

就算他杀了自己，葬了重明，哪怕再拖另一个孩子送命，还是极可能会有另一些他的子嗣，抑或前代、前前代的子嗣，留存世间，为云墟所用，为朝廷所控。

他照旧，什么都改变不了。

归青俊终于放手了。

重明活下来了。

只多了一道自左肩至右腹的深重剑痕。

这才是礼尊的怜悯。他救不了青尊，至少要救下两个无辜的孩子，即便之后等待他们的，依然是血雨腥风，本城牢笼。

“你们这一走，留下的所有艰险重任，便都担在了我的肩上。我一个人，该如何是好。所以我想，我只能靠自己，去寻找青尊背后，云墟背后的答案了。转拜礼尊门下，多年暗中查探，离真相越来越近，却总在最后一刻迷惘不已。比如……”说着，重霄对着付云中，比当年的重明更清透漂亮，歉然一笑，“沙原绿洲，礼尊居处，刺探礼尊之时误伤了你，对不住。”

付云中垂眸，摇摇头，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