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语略微挑拨,语气倒是真心诚意。
听不见回答,重霄还是看着月亮,道:“好比方才,哪怕我不出现,你照样游刃有余。若是他们以五敌一,你也会乖乖站在那里,任他们出手。”
飞声眸底深幽,不置可否,只眉头依言放松。
重霄继续道:“因为你没有兵器。你就是等着他们动手,送你兵器。”
飞声不着意地哼笑一声,终于开口:“哦?仅凭一把夺来的兵器,便能以一敌五,重霄师叔未免太抬举师侄了。”
重霄的声音还是清淡:“不。在他们动手的那一刹那,便至少会有两三个重伤倒地。只要你愿意,取他一两条命也是无所谓。”
飞声道:“愧对师叔厚爱,要我同时夺下两三柄兵器,我还没那个能耐。”
重霄道:“你不必。隐于殿顶那人轻功不错,应最擅长暗器远攻,当会趁着其他人动手之际趁乱后发先至,你顺手取来便好。哪怕只是一根梅花钉,随手断作三节,弹入旁人咽喉即完事。旁人看来,便是你一人被淹没于刀光剑影之中,却忽的,只剩你一人还站在那儿了。”
听着重霄的轻笑声,飞声沉默,也看向月亮。只目光愈发深邃,微微抬了下巴,等着重霄继续说下去。
“‘归云剑气’本就是这么用的,不是么。可惜武尊不懂,重峰更不懂。”重霄忽是叹息一般,“何况,自小一把手教会你的,是个远胜于诸尊,哪怕剑尊的好师傅。”
第十五章
飞声霍然回头。
重霄却已转过身去,语声随着脚步渐行渐远:“放心吧。”
放心吧。
仅只三字。
是叫飞声放心什么?
重霄偶然至此,武尊无力动他,礼尊不会追究,还是其他?
比如那个远胜于诸尊,哪怕剑尊的好师傅。
重霄说的,究竟是谁。是不是飞声心中所想的那谁。
若是,重霄如何得知。告诉飞声他已知,又是何目的。
映在飞声眸中的身影慢慢悠悠,遁于夜色。
飞声再次抬头,看月。
月光,依旧闪闪灭灭。连带着飞声再不必掩饰的目光,同样阴晴不定。
今夜三人对峙,重霄是其中最最轻描淡写,却也最最试探挑衅的一个。
还连挑衅的结果都不屑一取似的,在飞声惊诧回头之前,便已转身离开。
飞声在心里毫不犹豫地承认,是他忽视了。他可以依据房中药香而推断付云中的行动,同样送了药膏的重霄亦能。
重霄盯上付云中,又是为何。
飞声的目光垂了垂,视线中,便是月光之下,高耸入空的玄清楼。
礼尊所住,最高五层。
当下的飞声,至少再次证明了一个道理。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所谓最好的可能,就是个痴心妄想。
武尊绝非是对付云中和江见清被人陷害之事有所警觉,怀疑上了飞声。今夜,他派出重峰,本就是冲着飞声,甚至是冲着最为器重飞声的礼尊而来。
所以重峰在没能得到任何证据前,便不吝动手。而同一时刻,有人,相当有分量的人,很可能便是武尊本人,已前往玄清楼向应当毫不知情,全无防备的礼尊当面叫板。
礼尊不循私情,便是任由武尊斩去他的左右手。若是回护弟子,亦可能被武尊言语相激,抓住破绽,就如今夜重峰所做的。
亦即是说,不论有没有证据,是否会与飞声起血光冲突,他们都要制造事端。更可能,便是将陷害丹尊江见清的责任也一并推到礼尊一脉身上。
所以说,飞声不必怀疑了。
要扳倒诸尊,上位青尊的人,武尊凌峰无疑。
只是,时机不对。
哪怕撷英会即将举行,是个新旧交替的好时候,武尊的力量亦尚未成熟,并不该仓促夺位。
看来武尊已得强助,也可确认无疑了。
月光,又灭了。
飞声阴晴不定的眸子,愈发凝重。
只视野之中,玄清楼上,隐约烛火,渐次通明。
玄清宫,若来对了时候,将会是整个云墟城最美的一处。
深秋之时,被裹在大片大片随风飘零,金色羽毛般的落叶中,红岩黄杨,青砖黛瓦,重楼巍峨,虹桥穿梭的云墟城,才是世人口中,真正的云墟城。
胡杨树,本就是沙漠深处才有的坚韧树木。方圆数百里,能自沙漠深处全身而归,还有闲情逸致带回种子,栽下满城胡杨的,也只得身手不凡的云墟人。
但二十年前的云墟城,还没有如今这许多的胡杨树。是因了喜爱花花草草的现任礼尊,才越种越多,尤其在礼尊所住玄清宫。
说得俗一些,到了秋天,榆林城满目苍翠,云墟城半黄半翠,而玄清宫,已被包裹在满目金黄之中,美不胜收。
可惜当下,已是冬尽之时了。
非但没了心旷神怡的落叶美景,盘根错节,扭曲伸展的树干枝节,光秃秃得像极礼尊的脑门,还犹是健硕老辣地自地底、门楼、檐间、只能得到一丁点水和阳光的犄角旮旯里继续盘根错节,扭曲伸展。
没了叶子遮挡,已点亮了整座玄清楼的星星烛火,一览无余。
礼尊所住的玄清五楼,向来是早早灭了灯烛的。
因为礼尊老了。
老了的人,晚上睡得早,早上起得还更早。有些声音烛光的,便睡不安生了。
今夜反常的通明烛光,映照着五楼外室,一个反常的访客。
来客倒也是常来的。只是如许晚了,明知礼尊早已睡了,还硬要上楼,礼尊弟子还无一人敢拦的,他是第一个。于来客自己,也是第一次。
来客约莫四十五六,须眉浓黑,面相威严,位如其人。今夜犹为面目沉肃,绝不善罢甘休。
他也无法善罢甘休。
夜闯玄清,若没个说法,不但他自己白费功夫,自这玄清楼而下,他或许也无法保住武尊之位了。
凌峰负手扬眉,随意往那儿一站,分明未着意,未动念,便是重峰刻意而为都不可及的气镇山河。
等了好一会儿。身形不动,目光不动,连沉肃的面色都没紧它一分,更没松它一分。
顶多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礼尊已披了件厚重冬衣,自个儿掀帘而入,颊上还带着熟睡过后隐隐的红晕,目光也还朦朦胧胧,对着凌峰呵呵一笑。
见了这么随和的一笑,凌峰本欲板起的面孔不由得愣了一愣。
搀着礼尊而出的机灵弟子先一步向武尊行了礼,绕到武尊身后,带着所有在场的弟子们退了个一干二净。
礼尊往前走了走,抬手紧了紧肩上披着的衣衫,还是被夜风冻得一哆嗦,语气却依旧亲切和善,二十年如一:“这么晚了,凌峰师弟有何要事,快请讲。”
凌峰的面上却多了那么一丝怔忡。
他细细看着礼尊的面容。也不大记得了,上一回这般仔细去瞧一瞧他的礼尊师兄,是多少年前的什么时候。
礼尊,着实已经老了。
虽然二十年前,他已是个五六十岁的小老头了。
如今的礼尊,身形佝偻,白发疏廖。哪怕哈哈大笑出红润脸色,也再舒不开满面丘壑,和其中点点片片的老人斑。
若是仔细闻上一闻,不难发现,刚自被窝里钻出来的礼尊身上留着浓重的,上了年纪的人特有的老人气味。但同样也是温暖的,鲜活的,流动着的生命。
凌峰吸了一口气,开口:“深夜造访,实属不敬。也没有特别的事情,只是想问问,师兄门下的弟子,今晚为何彻夜不归。”
礼尊似乎并未睡醒,懵懂地听着:“哦?”
凌峰沉肃了语调,继续道:“师兄最为宠爱的弟子飞声,深夜羁留藏经阁。按律,重者当以杖刑。”
礼尊似乎还未睡醒,再次应了一声:“哦。”
凌峰皱眉,加重语声:“恐怕一同羁留藏经阁的还有其余弟子,凌峰掌管刑罚,追查弟子违纪破戒,实乃分内之事,还望……”
话语未歇,礼尊却突然终于清醒了似的出声打断,还是一字:“哦……”
凌峰又要开口,一抬眸,却对上礼尊的目光。
礼尊的目光,也老了。
老得在二十年前就已见惯风雨,历经浮尘,皇帝老儿都动摇不了他的心神。
越老,越慈眉善目。越慈眉善目,越绵里藏针。越绵里藏针,越在简单至极的一个对视里,软软糯糯,亲亲和和,在你心头剜上一刀,还让你连血沫都不知该往哪儿流。
“师弟的意思是,追查弟子违纪破戒,乃你分内之事。”礼尊继续说着,还是个将醒未醒的腔调,“我门下弟子依我密令行事,也需经过你的首肯,否则便要依律杖刑。日后云墟城所有大小事务,皆要与你商议,不然……”
凌峰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低眉抬手:“师兄多虑了……”
今夜之行,凌峰要的就是个出其不意。却不想,得来的竟是个毫无破绽,全无波澜的结果。
礼尊不但是全无惊讶之色,絮絮叨叨间,已将谋逆乱上的大帽子扣在了他凌峰的头上。
礼尊的意思,凌峰自然明白。
礼尊是老了。但即便他再老上一些,也有足够的实力,让藏经阁珍书库云墟第四十代卷子里头的武尊名字,从此换上一个。
不露声色的老女干巨猾,二十余年,才终得一见。
凌峰压下心头暗惊,声色不动道:“凌峰只为保云墟平安,其他不遑多想。若然,凌峰自然只作未见。但……敢问师兄所下密令,可否与师弟透露一二?”
老女干巨猾的,可不仅是礼尊一人。
凌峰接了刀子,顺手扔了回去。
身为武尊,既然开口问了,若礼尊因小事下了密令,自可与他随口一说。而若为的大事,便更应该与他商议定夺。
若礼尊随口扯谎,便叫凌峰抓了马脚。若礼尊干脆不说,更可成为凌峰的借口,日后礼尊也无法再以今夜闯楼之事再做刁难。
不想,礼尊笑得却更为慈和亲切,波澜不惊了。
还无奈般静静叹了口气,方才一字一顿,看着凌峰,开口:“我已草定,三日后,举行‘撷英会’。”
第十六章
玄炼宫。
夜深。依旧通明的灯火,终于等来了它们的主人。
凌峰满面煞气,冷脸而归,紧跟其后的重峰重瑞亦不发一言,不敢触其霉头。
玄炼主宫,风火堂。
闲坐其中的女子,三十六七,着一袭鹅黄带朱齐胸襦裙,身形苗条,杏眼削腮,甚为美貌,要近瞧,才能瞧出眼角因常年脂粉,而比平常妇人深了许多的笑纹。
显然久等,一见凌峰归来,立即笑靥如花,迎上。
见了妇人对着他们师尊二八少女般脉脉含情的眼神,重峰重瑞不禁各自寒颤,交换个心领神会的目光,带着身后玄炼宫弟子默默拜退,顺手带上门扉。
吱呀声落,门扇紧闭。
凌峰开口:“听闻今年送往各州府衙门的礼品已备妥了。”
“替武尊效劳,是雪娥的本分。”方雪娥不过眼眸一亮,已盈盈笑着顺口接上,抬手扶了凌峰臂膀。
眼前是女子毫无闪避的诚挚笑容,臂上枕着女子柔软酥胸,凌峰随意一笑:“辛苦你了。”
一笑便止。
方回宫时,已有小弟子耳语来报,道是今年云墟城照例送往朔方各州府衙门的礼品半个时辰前已备妥,因了方雪娥私相授受,听信女干商糊弄而差些误了时辰,还是方雪娥手下众女官联络以往商贩,彻夜不休,及时调货,才办妥的。
而主事者却在风火堂没事儿人一般候着凌峰回宫。怕是连最终的礼品清单,都不知晓。
有何所谓。即便被询问,方雪娥照旧能一脸坦然,笑靥如花,对答如流。
瞧出凌峰面色不善,心知凌峰是在玄清宫碰了钉子,女子更无所顾忌,主动投入凌峰怀中,酥胸半露,体香盈人,娇嗔着方要说些什么,已被凌峰泄愤一般扣住香肩,抓了胸脯,反身按在墙上。
被吻得狠了,生疼,方雪娥却还是笑着。不问一言,抬手,攀上凌峰后颈,搂紧,送上樱唇。
——
点亮了整座玄清楼的星星烛火,依旧一览无余。
只是楼里的人,剩了老者一个。
凌峰去时面上的讶色犹在面前,老人不由得噗嗤笑了出来,又摇头。
笑声也无人听见。
自来客去后,礼尊便支了所有侍应弟子自顾去睡,灯火也不必熄了,留他自个儿在楼上转悠着。
年纪大了,大半夜的被吵了起来,要再入睡,毕竟困难了,还不如干脆多做些事情。
慢慢悠悠地走。天冷了,呼吸在空中凝结成雾,手脚哆嗦,多搓也无用,比平日里更为蹒跚的步伐,迈向书房。
书房不大,比起其余诸尊的书房,还有些寒酸。
不但大小寒酸,连桌椅、帘幕、香炉,直至墙上书架上的各类书画摆件,都是最为简朴的材质款式。
不是古朴。有钱人家看似古朴的摆设,许多内有玄机,价值连城。
是真的简朴。乍看,还以为进的是某位新晋弟子的住处,连镇纸都是不知搁那儿捡来的老树根,简单雕琢成趣。
越过层层粗麻裁成,泛着自然淡黄的帘幕,老人的嘴角带了笑意。
看得出来,这儿的所有,不同于外间时而接见贵客而必备的华贵,才是礼尊最喜爱,最惬意的布置。来到了这儿的礼尊,也才是最放松,最真实的礼尊。
礼尊没有径直走向书桌,而是绕向窗台。
比起简朴的摆设,窗台上大大小小,零零总总的小花盆便更有农家趣味了。里头种的也不能算是花,而只是草。
杂草。
各种杂草,也许本就没有名字。不大懂得花草的弟子,或者礼尊本人,都是这么称呼它们的:这盆杂草,这盆杂草和这盆杂草。
外传礼尊喜爱花花草草,本是没错。但其实礼尊喜爱的,都是这些平凡而坚韧的东西,能叫人看着它们,便也似能随着它们迎着阳光,顶着风霜,一丁点,一丁点,静静酿造生命的希望。
比如窗台内不知名的杂草,和窗子外头,缠绕了整个玄清宫的大片胡杨树。
礼尊弯腰,凑近了看。面前的这些个小生命已长得颇欢,嫩嫩的叶子长长短短,碧绿碧绿得惹人怜爱。
左看看,右看看,又抬起头来。
窗子被弟子们关得死紧。夜冷,风大,哪怕就开一条缝,礼尊年迈的关节也受不住。
礼尊伸手,推开窗。
夜色。离晨曦还有些时候,已生了漫山遍野的薄雾。
礼尊却笑了。
他的目光里霎时多了好些光亮。如同生命的希望。
年前还没长到这儿,不想叶子都凸光了,攀山而长的胡杨还能顶着严寒,将枝桠伸到了五楼窗口来。
枝桠脑尖儿,竟抽出了一颗芽。
眼睛也不大好使了,礼尊凑近了些看。
不过是裹在白绒毛里的芽头,连叶子的形状都还没长成。
老人嘴边的笑容,却是再满意不过的样子。
似乎能看见晨曦破空一刹,芽儿随之破出,于阳光中招徕更多绿意。
春,终是来了。
云墟之春。
半城烟雨半城酥。
——
全云墟,乃至全榆林城,都在一夜之间炸开了锅。
一大早,诸尊便于天元楼上紧急议事。散会后,分不清是哪宫弟子第一个放出话来,三日后,举行“撷英会”。
全云墟子弟欢腾雀跃,也有不少子弟措手不及,愁眉不展。但更多人,尤其是榆林百姓,都如碰见个突来的重大节庆,满城欢腾。晚来风虽是仓促了些,亦是依照惯例,于“撷英会”三日前,亦即今日,大开馆门,半价迎客。
云墟撷英,为之磨练多年的姑娘少年们或于三日后正式收入云墟关门,资质高些的直入各尊座下。不与晚来风相较,但凡家中开着个茶楼饭馆的榆林人,甚至于自家粗茶淡饭,也纷纷相邀小弟子们吃一顿,喝一场,谨表犒劳与祝福之意。若顺利入取,平日里与之往来相交的榆林人自能多得些照应,最起码,云墟谁谁是我铁哥们儿,好姐们,说出来总是脸上有光,怎有不庆贺之理。退一步,若相识几个此次撷英会再不入取,便长了年纪,选择另寻生计的弟子,更要借机相聚,恐无他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