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春节……”想着，明恩已脱口而出。

“呵。对。那一场脱衣闹剧虽被晚来风用重金压了下去，却还是传出了不少流言。对于当场亲见的你我，自是知道何真何假。”飞声淡淡说着，“也该知道，付云中当时，究竟是想做什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明恩终于开口：“他要救人。却不知该如何救。他在试。”

飞声挑眉：“你觉得，在试什么？”

明恩道：“付云中与桑哥、丹尊相处许久，理应对药理药气多有熟稔。或许他也与我一样，哪怕靠近，也闻不到青禾身上的药味。”

飞声笑：“嗯。他那时是将青禾抱在怀中，可比你方才靠近得多。”

“所以他在猜。他要试一试。控制了青禾心神的，是不是一种非毒非药的东西。”

“非毒非药，会是什么东西。”

明恩眸光骤然一亮：“……那是武功！借由控制经脉而控制全身行动，甚至能使人神智混沌的邪门功夫。若是隔空内功催动，必在受者躯干皮肉上形成受力凹痕，所以付云中来不及遮掩，当众除去青禾的衣物，以验其猜度！”

“付云中猜对了。所以他一扯下青禾衣物，青禾便恢复了神智。背后之人收手了。或许背后之人另有打算，却没猜到付云中竟会当众做出此举，只得中途放弃。”飞声点头，“你又觉得，那背后之人，又会是谁，或者，是哪一路人？”

明恩凝眉。

飞声继续道：“礼尊与剑尊都是在青尊之前便来到云墟，礼尊年事已高，剑尊一心剑术。武尊虽是后来，却也出身中原武将世家。文尊根骨软弱，不是习武的料。但说到底，究竟谁偷偷学偷偷练他一两门邪魔外道功夫，也没个绝对。”

明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飞声却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连这不合时宜的轻飘飘，都是一贯到底的从容妥帖。

明恩不解，看向飞声。

飞声终于不再看烛火，带着笑意，回头：“又若，那背后之人，本就不是中土之人，或是正与中土之人联手呢？”

逆着烛光，眸底风云渐起的冷意，都被映衬得恬恬淡淡。

闻言，明恩浑身一震：“你是说……”

飞声自顾道：“唤春节后，桑哥救治青禾时曾道，青禾身上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种制人不留痕的功夫，他在西域曾经听说过。密宗武术，神秘诡谲，中土之人，自是难以招架。”

明恩眸中亦是一层一层地渐冷，缓缓吐出两字：“……吐蕃。”

吐蕃。

自高祖武德六年始，吐蕃便是唐王朝最为头疼的邻居，与敌人。

两百多年来，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相继和亲，两国历经吐谷浑之争、河陇之争、大非川之争、安西之争、赤岭会盟、西域之争、南诏之争，直至安史之乱。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调河西、陇右、西域等地军队的精锐东援。吐蕃乘虚而入，当地守军力不能支，河陇、西域之地先后为吐蕃所占。代宗广德元年，吐蕃一度攻占长安十余日后退走。

玄宗天宝十四年十二月，唐将朔方、河西、陇右边军大量内调，平息安禄山叛乱，西北边防虚弱，吐蕃趁唐内乱攻略陇右诸州。

代宗宝应二年，唐将仆固怀恩控制朔方大军，且与唐朝廷的矛盾不断激化，放任吐蕃入大震关，取兰、河等州，于是青海、陇右之地尽亡，唐代宗出逃入陕。吐蕃军占领长安，剽掠焚舍十五日后退走。

德宗贞元十年，南诏正式归附唐王朝，在神川大破吐蕃；贞元十八年，韦皋俘获吐蕃大相论莽热，吐蕃由盛转衰。唐穆宗长庆元年至二年，唐蕃第八次会盟，称为“长庆会盟”。

大中三年，吐蕃所有的泰、原、安乐三州和石门等七关，投降唐室；南方的维州，也为唐收复。

大中五年正月，于沙州置归义军，领沙、瓜等十一州。

大中十一年，吐蕃将领尚延心以河、渭二州蕃部归唐。

如今，已是大中十三年。

吐蕃国势衰微，若要攻下唐国，必要寻一处关键之楔子，直捣黄龙，釜底抽薪。

飞声一径微笑，不置可否。

明恩道：“若背后真有吐蕃人插手，为何盯上的，会是这世外桃源般的云墟城？”

飞声道：“谁知道呢。我只知道……”

明恩紧盯着飞声。

飞声却继续妥妥帖帖，说完：“夜深了，我们都该睡了。”

说着，微俯身，吹灭灯烛。

唯一的光亮熄灭。连带着吹熄刹那，飞声嘴角嘲弄般的浅浅弧度。

月色，又隐了。

走在长长西殿宫道上，越过一扇又一扇没有门扉的殿门，寂静与前路同样似无边际。只余飞声微不可闻的脚步声，隐没在漆黑的夜，与广阔冰冷的殿宇中。

宫室殿堂，河池廊亭，七拐八弯。连飞声都用了好久，才熟悉这勾连环绕的构造。

冬风尚冷，簌簌拂面。

飞声忽抬了手，抚触身边冷冰冰的宫墙。

他叹息。

区区一座城，却承载了两国的恩怨。

或者，哪怕它仅只是区区一座城，也不是一座如表面般宁静安详的城。

蜿蜒的西殿，恢宏的迷宫，精巧的机关。

就是因为偶然发现了西宫之下的密道，飞声才不再推辞礼尊多次的提议，入住天元宫最为冷僻的长和殿。

不但是诸尊之间风起云涌。至高无上的青尊，出于何种目的，代代改建出了如今掩在藏经阁下，真正的西宫。

难道，是如今夜借用此地的人们一样，夜半聚首，结党营私？

飞声轻轻哼笑。眸色渐沉如夜。

代代青尊不但在天元宫里改造出了整个云墟城最易守难攻的西宫，还涉足农商，广收地契，结交豪杰，说来，与结党营私，广植势力，也没什么大区别。

晚来风的地契即是被第三十七代青尊临危买下，救了苏氏老板一大家子。

可，又有什么用。

到了最后，他们都平平静静地死了。涉足农商，广收地契，结交豪杰，而已。

直到第四十代青尊。

传言第四十代青尊归青俊来自江南，比起北方糙汉子，犹为睿智俊雅，倾倒芳心。却于这西北荒漠直接失了踪影。

连带失踪的还有一名“重”字辈弟子。

说是一名，也不大正确。因为其后为了寻回青尊，云墟全城出动，六个月间先后十七次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寸草不生，粮水断绝，异兽出没，总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哪怕其中六名武功卓绝的凌字辈师叔，连尸骨都回不了云墟城。

亦因此，云墟可谓大伤元气。仍为如今弟子所见的凌字辈师祖，只余了礼尊、剑尊和武尊。

或许是仍抱一线希望，礼尊并未将消失在沙漠中的二十四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除名。云墟云游弟子众多，这么一来，究竟是哪几位重字辈及凌字辈，便谁都不能确定了。

而对于今夜的飞声，到底当年是哪几位师叔师祖，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已迈出了西殿最后一座殿门。

静静站定。

殿檐飞翘，重重叠叠。

挂在檐角之下的盘香已燃烧殆尽，不遗余力的怡人檀香。

如同回应飞声的等待，乌云里的月亮，终是探出了半个不算太圆的脑袋。

已足够映照出飞声的脸庞。和飞声身前不远处，正对殿门而站，正对飞声而笑的人。

正正经经，心无旁骛地等着飞声。已等了不少时候。连看看月色，吹吹夜风都不必要的人。

飞声也正对来人，眸色沉胜黑夜。恭谨拱手，轻笑开口：“看来不是在赏月呢，重峰师叔。”

第十四章

武尊凌峰最为得意的大弟子，重峰。

云墟惯例，师父若遇十分合意之弟子，便将字号承袭与他，倾心培养。

收徒最少的剑尊凌霄，也将字号传与了重霄。而除了唯一的男徒重霄外，剑尊尚有四名女徒：重烟、重柳、重花、重雪。四徒又各收一徒，名为飞烟、飞柳、飞花、飞雪。

由此可见，重峰于武尊玄炼宫之地位仅次于武尊。而出了玄炼宫，虽无授命，也照样是至少半个武尊之位。

即便比起飞声，重峰的年纪也不算老。但他往飞声面前一站，正肃老练，气镇山河，足以叫所有“飞”字辈弟子俯首帖耳，恭听教诲。

但显然对飞声没用。

用付云中的话来说，便是哪怕山河都被镇得没了气儿，飞声还是那个清正祥和，洒淡妥帖的飞声。

重峰似也没有打算以气魄胜人。接了飞声直白的开场，随随和和地开口：“虽然平日里还是飞声师侄忙些，但这闲得大半夜赏月的雅兴，还是师侄多些。”

飞声面色不变，道：“哦？那看来，跟着师叔来的四个高手，很有闲得大半夜赏月的雅兴？”

重峰闻言一震，眸底惊讶之色转瞬已收：“……呵，师侄的功夫，果然不可小觑。”

口中带笑说着，心下的惊诧却是实打实。

此次，他的确带了四个人来，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更有一个并不是云墟人，擅长隐藏气息，远距偷袭，被刻意安排在了西殿屋顶，虹桥障目，极难发现。

若不是自己人，怕连重峰自己都难以察觉。却被飞声清清淡淡地点了出来。

隐在暗处的四人亦同时绷紧身躯。

此时的飞声不但不收敛，更还悠悠道：“莫非，师叔是要以五敌一，试试师侄的武艺已精进至何处了么？”

重峰又是一愣，沉下面色。

两人静静对视，无声拉锯。

一沉稳，一悠闲，看来都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包围环视的四名高手却愈加紧绷，一触即发。

不过一个照面，五句对白，重峰平心而论，已为这位方弱冠之年的师侄赞了声好。

今夜之行，重峰自然是来挑衅，和试探的。

他接到的命令，并不是杀，也不是擒，而只是拖。

所以他带了四名武功高强者同行。五人合力，无论飞声如何拼尽全力，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倒也不想伤了飞声。他只想飞声开口，今夜来到这西宫的理由。

只要飞声开口，不论说的是什么，天明前的短短两个时辰之内，量飞声也无法完美圆谎，总能抓住些马脚。

这就够了。重峰要的就是这个。

可飞声要的比他还少，还绝。

五句对白，已是个想动手，就来吧。

重峰明白，飞声此举，比他更挑衅，更试探。

此时的飞声在与重峰的僵持里，反而微微笑了笑。

极轻微。被月华一晃，谁都瞧不清晰。

飞声的确是不能确定，重峰今夜之行的目的。若往好了想，亦可能是武尊亦对付云中和江见清被人陷害之事有所警觉，怀疑上了飞声。

也不能确定，重峰，乃至重峰背后的武尊凌峰，究竟对他所做之事知晓了多少。

他用了最简单而粗暴的方法来确定。

若他们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自是不必多说，动手便是；若未，定也不愿贸然出手，哪怕五十个人围着他飞声一个，照样只是多费唇舌。

此刻的僵持，也证实了飞声的想法。

他们此行，就是来讨证据的。

重峰依旧挺立，只是缓缓抬手，按上腰间黑布包裹的宝刀。

飞声微眯了眼。

需用黑布缠绕，掩去宝光的一把利刃。不用亲见，便可想象一旦出鞘，会是如何夺目而慑人。何况，飞声是见过它出鞘的。

三血槽，六明珠，武尊亲赐的玄冥宝刀。

武尊一脉执掌刑罚讨逆，多年来为它所斩的贼子逆徒，已不知数。

飞声不由得疑惑。

重峰显然不曾达到目的，却还是决定，动手。

待命的四名高手也不再掩藏气息。身影簌簌，各自占据最佳地点和角度，包围飞声，骤起的杀意。

重峰看着飞声，目光不算怜悯，不算狠辣，不算冰冷，照旧的正肃老练，气镇山河。

手臂青筋暴起，五指抓住刀柄，即将抽出一刹，却突地一顿。

连飞声都顿了一顿。

脚步声。

六人之外的脚步声。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丝毫掩饰都不屑的脚步声。

重峰没有回头，乍然锋利如刀的眼眸看向飞声。

却不想，飞声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别说洒淡的眼神，连方才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上一分。

重峰心头忽有些冷意。

在听见脚步声前，重峰是真的不曾发觉还有一人正在靠近。包围四周的四名高手，显然也是十分惊诧。

来人武功，分明深不可测，却这般坦坦荡荡地叫人知晓。

而飞声的武功当在重峰之下，顶多也只是个平手，没理由比他们五人更早发觉。

所以来者应是飞声的盟友，飞声早知他就在近旁。

以五对二，他们五人怕也得不了什么便宜。

这还罢了。若飞声本就不知。本也如他们般方才才知。那这位师侄风云不动的本事，更叫重峰心头添了一层凉意。

想间，来人已至近旁。

好似完全不曾发觉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只身闯阵，还是赏月一般信步而来，直到飞声身侧，站定。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对着重峰拱手一礼，星眸弯弯，睫毛如羽，笑得实在是很好看：“哎？原来重峰师兄也在啊。”

重峰面色不善，狐疑地看着来人。

重霄还是在微笑。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被这般的人看着，这般的笑对着，心中再有猜度，都好似自作多情。

重峰看一眼重霄，看一眼飞声，又看一眼重霄，疑虑更甚：“你们……”

他所得的所有情报里，重霄和飞声只是同于礼尊之下，公事公办，并无多少私交。

只两字，也没了下文。

还是重霄继续道：“我俩有令在身，故而夜半于此，不知师兄又是为何而来？”

重峰眸光一亮：“礼尊之令么？”

重霄笑而不答。

重峰“哦”了一声，道：“是密令啊……”

重霄还是不答。飞声始终一言不发。

重峰得不到想要的，探究的目光也瞧不出一丝破绽，半晌，吸了一口气。

哪怕谈笑间亦是紧握，随时准备出刃的手掌终于松了下来。

本已准备动手的四名高手见状，亦是默契地相继收了气息，隐于夜风之中。

重峰回头，抬眼，竟开始赏起了月亮。

月光扑朔，自乌云里头闪闪灭灭。

重霄与飞声静静看着重峰，直到重峰开口：“你们以为，这样就完了吗。”

两人眉心一动，这才惊觉，重峰看着的，不是月亮。

而是月光之下，高耸入空，玄清宫中玄清楼。

仅次于天元楼的玄清楼。

礼尊所住，最高五层。隐约烛火，相继燃起。

飞声与重霄各自心下一沉。

重峰并未说谎。有人，已上了玄清楼。

重峰说着，提步而行：“你们还是想想，明早要怎么和礼尊好好交代吧。”

话尽，身影也消失不见。

只余飞声与重霄两人。

静默。

两人都看向玄清楼。

没人动。也没人急着想去玄清楼一探究竟，或者只是与礼尊“好好交代”。

重峰一举一动，都有他的目的。他刻意留下这么一句话，就是为了叫两人自乱阵脚，露出尾巴，否则出其不意便可，何必多此一举。

飞声微凝眉，身边却忽是一声笑。

飞声侧眸。

重霄却是真的抬头，看向了月亮，口中却道：“不必多虑，我只是偶然夜游至此。你分明准备万全，一点都不怕，便不必在我面前，装作担忧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