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也不大记得喊了多少声。反正也无人回应。

如今的付云中想着想着，怎么又笑了。

有些落寞。倒不见得多少悲伤。

放下，不是忘记。只是想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想起来了而已。

放下，也不是放弃。

就是没有放弃，付云中才回到了云墟城，成了这个付云中。

他甚至都不大记得当年没来得及被他喊一声“爹”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副容颜，一把嗓音。

只记得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

少年抬头，阳光下男人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付云中拉紧钱袋抽绳。收起所有该收起的。

脱下衣衫。

已经折腾了一天一夜。灰尘、汗臭、混着血污中，昨夜受刑，尚未完全止住的新鲜血液。

全云墟都知道，武尊下的手，从来都不轻。

付云中就是回来上药的。

满背乌青，淤血，付云中取了水，擦洗干净。

擦洗干净，却没有上药。

取了绷带，紧紧裹上。

一身利落黑衣。

昏黄烛光，微弱却温暖，映得付云中的目光愈发深沉而柔和。

吹熄烛火刹那，付云中抬眼，眸中似随着烛火而瞬间闪灭的精芒。

仿佛透过紧闭的窗户，看见了天元宫最西头，不论白天还是黑夜，不论有人还是没有人，都是全云墟城最为宁和，广博，包藏，并将岁岁年年，继续这般宁和，广博，包藏的地方。

藏经阁。

——

藏经阁这个称呼，其实并不太恰当。

云墟八宫，天元宫无疑是其中最广阔最华贵的殿宇。

不消说能召集全云墟弟子集合传令的天元前庭，单只围绕天元楼而绵延排列的诸偏殿，或地幅广阔，或高楼飞桥，座座都至少是其余诸宫偏殿的两倍大小以上。

与其余诸宫构造也有所不同，天元宫西边诸偏殿在代代青尊的改建下互相勾连，并未分割，整个西宫算起来，直要比其余七宫中的一半还要大些。而其中最西头，也是最大最方正的一座偏殿，便是云墟城世代藏书的藏经阁。

诸子百家，天文地理，但凡所欲，必有所得。

说是藏经阁，真不如是它是藏经宫。

平日里藏经阁并不作为教学之所，云墟人也只被允许入内攻读，而不许外借，看管甚严。哪怕这子夜时分，亦有巡夜弟子值守。

月色辉斜，云中渐隐。

打着灯笼的小弟子慢慢走着，突然在某书架旁停步。

绷紧了身躯，仰头——打了个哈欠。

值守归值守，有没有好好值守，就看人了。

在这连战乱年代都分外安宁的云墟城里，又轮到在这全云墟最安宁的藏经阁值夜，对于云墟弟子，尤其是不大爱念书的云墟弟子来讲，真是打瞌睡的不二良机。

脚步声远，就贴身靠在那处书架旁的付云中无声轻笑。

方才一瞬，紧张？他倒真的不紧张。

要说在藏经阁摸黑捉迷藏的经验，全云墟也没人及得上他付云中。

这么多年了，只不过边打着灯笼边打着哈欠的人，由长辈成了小辈而已。

隐蔽声息，付云中继续往里走。

藏经阁虽大，却分区明确，井井有条。

付云中却如同不曾瞧见那么多的书，径直往里。

最后一排书架都掠过，还是往里。

直接穿过殿门。

殿门也是没有门的，只挂了幅描着水墨的门帘。和天元西宫的绝大多数殿门一样，是个没有阻隔的门廊。

里头还是书架。显然比门外的那些精雕细作，连木头都用得更为上佳。

虽无阻隔，白日里却会有专人守于门口，门内的书籍亦是云墟普通弟子没有资格进入阅读的古书珍本，精藏典籍。

珍书库。

付云中继续径直往里。

随手一抽即是一纸万金的古籍典藏，他还是如同一本都瞧不见。

直到最最里头，即将迈至另一头殿门之处，方停步。

付云中抬头，目光扫视，又无声笑了。

此处一整排书架上的书籍，比起别处，实在是整齐划一。

黄绢厚本，形制相同，分部摆放，保存极好。略有磨损的几卷，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誊抄替换。

仿照西汉《史记》纪传体格局，以历代青尊为线，诸尊、大事、忠佞、民情、杂谈，八百四十年云墟城，尽载于此。

——《云墟记事》。

第十二章

付云中没有犹豫，一把抽出最末端一本。

《云墟记事》，第三十九卷。

翻开第一页。

第一眼，便是整个人都似被震了一下。

眸中灼灼火光却快要凝成一道银白色的剑光，斩碎一个迷惘了十二年的疑团。

“第三十九代青尊……卒于唐文宗朝，开成元年。”

合上，放回，抽出倒数第二本。

“第三十八代青尊……卒于唐宪宗朝，元和十年。”

第三本。

“第三十七代青尊……卒于唐德宗朝，建中八年。”

指尖早已冰凉。细细冷汗，覆上付云中的额头。

正要翻开第四本，却突地听见脚步声。

只一声。

是付云中方才太过专注？待他听见时，只得一声。

一步——便已踏至距他一丈之处！

付云中绷紧身躯，骤地回头。

来人亦正转头，看向付云中所在方向。

恰好月隐云中。

付云中完全隐在了黑暗中。但他并不能确定，方才一刻，他与来人的视线有没有对上。

但来人停下了脚步。

而付云中心中暗道一声，糟！

比起葬剑冢等处，云墟藏经阁并非要地，平日值守弟子中也有未正式入关门但品行端正者。偶尔人手不足，管带们代替自家徒弟前来守夜，亦是常事。

付云中一眼已辨出，来人是谁。

明恩。

诸管带中，武功最深不可测，眸光最冷血锐利的明恩。

付云中心念电转，身体已折转腾挪，悄无声息，靠在了明恩视线所不及的另一座书架上。

欠着飞声就是不还，是正确的。付云中略苦笑地想。随意施展身手，都比过往灵便了许多。

但就算有足够自信悄无声息，避过明恩的视线，就能不被明恩发觉么？

付云中又有没有足够自信，不动声色将明恩击倒，毫发无伤走出这藏经阁？

有没有自信让明恩被击倒后，还能在这藏经阁睡上一觉，至少完完整整地醒来？

走出去之后呢。怕就不会这么容易，让付云中再入藏经阁了。

有太多的不确定。

付云中不知道。

他才刚开始，便遇上了明恩。

付云中在犹豫。

明恩却动了。

方才那么一小会儿不知是惊愕，还是猜疑的停顿之后，明恩径直，朝付云中藏身之处行来！

稍有分神，便如消失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

不急不躁，更见压迫。

付云中沉下目光。

指节微动。

指尖方萦绕而起，微不可见的银白剑气，竟染上月白之色。

随着明恩的脚步，愈发浅蓝。

明恩步至转角，即将与付云中照面一刻，付云中指尖月白陡而幽蓝，急速升腾！

却更陡而听见书架另一头的一声——“哇！！”

连这一声“哇”，都比女声醇厚，比男声清丽，大道已成般格外好听。

随着这一声，紧接着“轰！”的一声，再紧接着无数声噼里啪啦。

付云中和明恩都愣住了，瞧向那一头。

轰的一声，是书架倒地，差些将前头的两个书架也一并带倒。噼里啪啦，自然是倒地书架上的书籍相继掉落。

“……丹尊？”

随着明恩疑惑的声音响起，江见清嘿嘿讪笑的声音也传了过来：“……对，是我，不好意思啊……”

明恩走向那头，扶起埋在书堆里的江见清，道：“丹尊怎会在此，不是正在玄明宫……”

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还是江见清抬起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圆脸，吐吐舌头自己接道：“嗯，在关禁闭。就是因为关禁闭，很是无趣，所以……呃……一见你走近，一紧张，呃……”

所以来藏经阁看书打发时间。一紧张，就把书架推倒了。

明恩点头，也不多话，帮着扶起书架。

江见清拍拍身上灰尘，挠头歉然道：“多谢多谢，我自己会把书塞回去的，你在这儿待久了别人要起疑，万一知道我在这儿……还是我自己来吧……”

明恩想了想，点头，起身，真的走了。

江见清舒了口气，开始收拾残局。

付云中看不见那头，却听得清晰。

没想明恩平日里冷冰冰的，和丹尊的关系还不错。

或者说，其实明恩对孩子们都不错。所以哪怕总是冷冰冰，他手下那帮娃子们对他还是敬爱有加。

贵为丹尊，江见清也就是个少年，一害怕连书架都会推倒，就更孩子气了。

付云中眸光缓下，指尖剑气早已收去。

乌云渐散。

月光再出时候，付云中手中书卷已回了原处。

整个藏经阁，只剩了江见清一人，嘿咻嘿咻收拾残局。

好一会儿，才理得差不多了。

有些累，江见清伸了个懒腰，手里还捏着最后一本书。

伸完懒腰，江见清抬手搓了搓眼睛，迷蒙着看向书卷上的几个字，笑了。

月华盈照。

书卷正中，工工整整，古朴简单的竖排篆书小字：“三十五”。

云墟记事，第三十五卷。

一百余年前，第三十五代青尊及其诸尊事迹，全部记载其上。

随手翻开，正是画像页。

与事迹页同样，青尊画像之后空白一页，才是礼尊、剑尊、武尊等人。

“哎，青尊怎么被画成这样了……礼尊胡子怎么半截了……咦，艺尊画得美！和真人一样！” 江见清一个个看过去，笑得温柔又漂亮，旁人看来，直如怀念，“要不这本，我还是先偷了吧？”

——

乌云渐散。

月光再出时候，明恩已自珍书库另一头殿门步出。

然后停步，回头，转身，继续走。

直走到珍书库墙壁，走无可走，还在走。

当然能走。

因为他在迈出珍书库殿门之前，已先一步抬手，拨动了近旁书架上，看似最平淡无奇的一本书。

墙体悄无声息，往内凹陷，露出了地下仅允一人出入的狭仄通道。

珍书库本就难能入内，更不论恰好动到那本关键书册。即便动到了，打开的也是视线之外的暗墙。

不过一小会儿，墙门已自动徐徐关闭。哪怕鸦雀无声，寂寂月夜，一般的悄无声息。

通道往下，是与地上建筑极似的广阔宫室。帘幕，灯烛，金木器皿，一应俱全。

唯独缺了月色，缺了人。

明恩继续往前走。

月色是缺了。人，倒也不是一个都没有的。

明恩面前，就站着一个人。

静静瞧着面前曳曳烛火的人。

空荡荡的暗室中，唯一一盏点亮的灯烛。

看见了这个罩在光芒中的人，就叫人恍惚觉得，月光，似乎也照下来了。

月色明净，树影婆娑。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

仿佛迢迢河汉，仅剩他一人。

不能算格外漂亮，甚至过于端正硬朗的容颜，亦在树杈间漏下，斑驳盈软的月光里格外洒淡出尘，不似人间。

明恩站定，开口：“果是他来了，飞声。”

语声不大，隐隐压低。

一贯的冷淡腔调，却更多了不止一分，好似从不应该出现在明恩面上、语中的恭顺。

换了一身便服的飞声微垂眸，唇角勾起：“嗯。”

明恩道：“他们都走了？”

飞声道：“是我未料到他突然前来。辛苦你拖了他一会儿，都走了。”

明恩道：“就算放任付云中，他当也发现不了此处。”

飞声一笑，并不否定。

明恩继续道：“我的确不曾闻见一丁点药香。为何，你会料到他不会用你赠与他的药膏？那可是难得的好货。”

飞声道：“因为我来这儿之前，去了趟东门他所住小屋，一闻便知，他没有用它。但若平日，至少会开着瓶盖散出些味道，人也四仰八叉躺着，装作已用。想是临时起意，来不及做那些。”

“是为了避免被人闻见药气而暴露行踪？”

“不。他不会用。不论是不是临时起意，来与不来，我送的又是些什么。”

明恩一怔。

飞声眸光深了些，表情却未变，一色的微笑：“因为他防我，就如我防他。”

明恩仍是疑惑，但他看了眼飞声的面色，选择低头，不问。

不该此时、此地问的，问了不如不问。

顿了顿，飞声转口道：“你原以为，来的是谁。”

明恩垂着的眼眸微微一抬，转眼又是低垂，掩了方才利箭般的目光：“不能确定。”

含糊一答，飞声却是肯定点头：“我也不能。”

“我只能隐约猜度，他们不是冲着我们，似乎也不是冲着付云中而来。”

“嗯。云中只是他们利用来过河拆桥的靶子而已。”

“……他们要陷害丹尊？可是丹尊不过一少年，除非……”

飞声笑了：“除非什么？或许，就是那个什么。”

第十三章

明恩又沉默了。

不论是不是少年，头上戴了顶够大够重的帽子，就谁都不再仅仅是个少年。

若要扳倒其余诸尊，借以上位，先从年纪幼小，性格纯真的丹尊江见清下手，绝对最正确选择。

如今云墟青尊长缺，礼尊主持日常之下，剑尊、武尊、文尊、丹尊并列。除了丹尊孩子气些，其余个个看似简单，其实都很不简单。否则又如何维持得了这许多年的看似风平浪静。

哪怕已经代理青尊之职，整日弥勒佛似的的礼尊，又难保其不会有独揽大权，上位青尊的野心。如同第二十九代青尊。

飞声继续道：“但我只怕，在那个什么之后，还有更多的什么。”

明恩终于抬头，直直看向飞声。

飞声还是在看着面前，曳曳跳动的烛火。

烛光宁静昏黄，瞧着瞧着，也叫人莫名心安，莫名温暖。

飞声嘴角噙着的微笑，却是渐渐冷了：“他们盯上付云中，是从青禾之事开始的。”

闻言，明恩想起了青禾。

方届十四，即将登台，晚来风里最被人看好的姑娘。也是娇媚不足，玲珑有余，全榆林城最青青禾尖般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