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城 上——且听子
且听子  发于:2015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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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云中顶着张笑得欠揍的脸,还说了句:“既然云墟城最好看的小师叔都找我夜半诉相思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听小师叔的吧~”

重霄愣了愣,再一次唇角轻勾:“多谢。为难你了。”

“哎……”付云中挠了挠头,“这话一听,怎么就觉着自己已经前途堪忧了啊……”

重霄失笑,将手中伞递给付云中:“夜了,该回去了。”

付云中点头,抬手。

除了极擅轻功的剑尊凌霄一脉弟子,从来没有任何一名云墟弟子敢轻视、敢自比“重”字辈小师叔的轻功。重霄本也就出自凌霄门下,曾是凌霄最得意的弟子,才被传下重霄的名号。付云中自然不必担心,吱悠一晃眼,重霄顶多淋着个发梢衣角,人就已经飘回云墟城中了。

这把伞,还是留给付云中撑着慢慢遛弯回城门比较好。

手半抬,指尖即将触及轻握伞柄,重霄削尖白皙的指节,付云中却突地怔住似的,顿了动作。

同是修长精干,不同于重霄养尊处优,练剑磨成的指掌,付云中半算干惯粗活的手指节粗大,指尖圆润,这般靠近一比,犹显得沟壑深沉,风雨沧桑。

怎么看,怎么不适合交叠一处。

眼见付云中抬起的手又放了下去,重霄不解地看向付云中。

而付云中把手放了下去,却又抬了起来,搔头。

骚完头,摇摇头,垂下头,抬起头,歪了头:“……我怕,我会怀念。”

莫名一句。

唯有付云中面上比十足十的无可奈何更十足十的诚恳坦然,和眉头比微微苦笑更些微了些的微微离索。

未等重霄开口,付云中已错身而过。

等重霄回身,付云中的身影已隐入斑驳夜雨中。

淅淅沥沥。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的人自三十二骨青纸伞下敛眉,垂眸。

目光落在执伞指间。

何为真切,重霄明白不过。

触觉,热度,木质伞柄上头淡淡的余温。

何为怀念。付云中怀念的,又为何。

无声笑,笑得也清脆。

却终是不再那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会怀念,么……”

——

淅淅沥沥。

长济堂。

原本早该闭门,或道即将于黎明开门的药馆,在这即将过去的今夜,却是不安生了。

外头雨疏风骤,里头灯火通明。

有人持刀弄枪夜闯长济堂,偏生是来自云墟城的三名“重”字辈师叔,带着六名“飞”字辈弟子,闯得真叫一个正气凛然,冠冕堂皇。

他们有理由正气凛然。他们本就是来捉拿犯人的。

在这官府老爷都得向着云墟小师父赔笑脸的云墟地界,云墟城要拿的人,连官府都罩不住。

三名师叔面前跪了好些人,都是长济堂的药师和散工,其中一个年轻小工抖如筛糠,不住磕头,只道冤枉。

四名“飞”字辈弟子在师叔边上站着。另两个转来转去,毕竟年轻了,看着形迹可疑的,威风凛凛喝问几句,听着不大对劲便大力拖拽,非叫人服软,最好再来个老实交代不可。

师叔们也不拦。

对于有些事情来讲,结果和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个“势”。大势危势之下,自可达不打自招、不逼自反、不兵而胜之境。

可显然,有些人就是那么不买账。

须发花白,满面皱纹,额上系一条洗发了白的汗巾,看上去目钝耳聋的布衣老者,便自顾于边上捣药。

咚、咚、咚。节奏一致,从始至终。捣完了罐子里的,停一停动作,略哆嗦着手,自边上屉子里头取些新鲜的。

他已经捣了一晚上的药了。

其实他也已经捣了一辈子的药了。今晚上,和其余那些因有急症病人而须连夜捣药的夜晚,对他来说没什么两样。

小弟子见这老头儿如此气定神闲,上上下下打量老头好几眼,大了喉咙:“你这老家伙是怎么回……”

话未尽,转为哎呦呼痛,捂着后脑回头一瞧,见是自家师叔虎着眼睛瞪他,便不敢说话了,赶紧后退一步。

师叔上前,对着老头儿毕恭毕敬拱手一礼:“小师侄没见过世面,冒犯季老了。”

第四十章

老头儿没听见似的,还是一下一下,咚咚鼓捣。

师叔见状,喊了方才造次的小弟子上前:“不知道这位就是长济堂代掌柜季礼么,赶紧跟季老道歉!”

小弟子不知所以,倒也明白这老头儿得罪不得,老老实实拱手鞠躬认了错。

师叔又替小弟子说了几句,才再次向老头儿拱手一礼道:“不知季老对今次之事,可有所知?”

季礼终于顿了捣药,开口:“长济堂为云墟城供了数十年的药方药材,我也在这儿快做了古,说得的事儿,说不得的事儿,我都知道的多了去了。你又可知,哪些是你听得的,听不得的?”

也就这么顿了一顿,老头儿继续捣药。说话的时候,头没抬,脸没转,看都没看云墟师叔一眼。

闻言,师叔略为尴尬,却也知老头儿所言句句在理。字中虽露锋芒,实也是为他自己,和他们这些云墟人的安危考虑。

八百年云墟,能听不能听,能见不能见,能说不能说的事,从来不止一件两件;听了不该听的,见了不该见的,说了不该说的,反受其害的也从来都不止一个两个。

师叔还未组织好语句,季礼又开口道:“你们想带走的人,便带走吧。”

诸人皆一愣。

季礼继续道:“让你们带走几个我手底下的人,是我们长济堂的事,我还做得了主;剩下的,就是你们云墟城自己的事。等你们捣腾完了你们自己的事,还需要到我这儿来的,不论是拿人还是问事,到时候再来吧。”

几位云墟师叔顿时赧然。

今夜所为之事,本就是云墟丑事,又涉及了云墟高层,哪怕得了真凭实据,如何决断亦绝不是他们几人能左右的。何况,若季老愿意,随口而出的事儿或都足以叫云墟城里道貌岸然的家伙们撕掉一层血皮。

老头儿愿意告诉他们什么,能告诉他们什么,的的确确,只能在云墟城里尘埃落定之后,才可随之判断。

而他能做的,他们能做的,天下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其他的,就交给其他人来做。

除此之外,全是不自量力,多管闲事。

立于季礼跟前的师叔与其他师兄弟对视一眼,已有定夺,对着季礼一揖告辞:“那么就此别过,告扰,一切仰仗季老了。”

季礼抬了一手,对众人挥了挥,还是头也不抬:“仰仗担不起。你们安心去吧,今夜此处,什么都没有发生。”

另一位师叔便笑了:“这便是了。就知季老从来耐得仰仗,我们才放心带了这几个黄毛小子来。”

此话一出,着手捆人的几个小弟子都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去。

而季礼终于抬头,平平淡淡扫了云墟众人一眼,摇摇头,点点头,又摇摇头,看回药罐子,继续捣药。

待人快走光了,又想起什么,季礼招呼了方敢起身,还有些哆嗦的年轻小工:“别怕,没事了,都散了。桑哥药馆里急缺的几味药材备齐了,就赶紧送去吧,价么,回得了成本就好。”

听见季老招呼,小工才回了神,满口答应着赶忙去了,生龙活虎。

季礼苍老的唇边浮起一个极浅,却很是慈祥的微笑:“你们这帮年轻人哟……”

——

同一时。

千里之外。

长安,太极宫。

太极宫,建于隋初,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改称太极宫,是为太极宫、东宫、掖庭宫三宫总称。

太宗在此君临天下,武后亦在此遴选入宫。

武后当年所入的,便是掖庭。

掖庭大致分作三块,中部为宫女所居,亦包括女战俘及犯官女眷罚没入宫劳作之处。北部为太仓,西南部为内侍省所在。

自汉初设,掖庭为人所知的,便是它的“冷宫”之用。普通妃嫔,常有失宠,错不太大,家族未倾,并不至于被打入掖庭。而身入掖庭,便是已然被废,碍于皇族脸面囚禁此处,日夜劳作,与女战俘及犯官女眷无二,再无出头之日,除非如上官婉儿般得着殊遇。

即便是入选的宫女,身份比犯官女眷们高些,也只有得到皇上宠幸的才可以离开掖庭,迁往别宫。否则,便是一辈子的事情了。

经年累月的幽闭、哭喊、泪水与更加忙碌麻痹的匆匆身影,哪怕此刻夜深露重,悄无声息,亦是格外凄苦潦倒,雨疏风骤。

淅淅沥沥。

雨还真下得有些大了。

只有一名上了年纪,普通宫女服饰,发髻一丝不苟的女子,披着绣线精致的毛氅,斜倚回廊美人靠,遥遥远望,独享悠然。

说她只是宫女吧,年纪与气度都不似。若说是六局二十四司女官,又少了太多肃厉威严。犯官女眷被废妃子就更不像了。

单看斜倚着的背影,她就是个寻常女子。

出身寻常、度日寻常,直到成了这么个寻常的,上了年纪,半白青丝的女子。

她遥遥远望,实也望不到什么。

掖庭殊用,围墙高深,戒备森严,监守日夜喝骂,里头的女人们顶多遥望见太极宫高耸入云的楼檐飞阁,若想得遇龙颜,痴人说梦。

何况自大明宫落成,唐主常居大明宫,偶尔才至太极宫处理政事。

又何况如许深夜。

可这女子就是自得其乐般瞧着眼前错落歪斜,无人打理,在初春里长得尤为兴致的翠竹,或是压根闭了眼睛,抬了珠圆玉润的手,支着下巴,哼起了曲儿。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即便随意断续哼唱,乍听之下,已是叫人惊艳的婉转妙音。

拖拖拉拉哼唱完,终回头,向着闻声而来,静立听曲的瘦小老太监道:“裴公公,这曲子唱腻了,教首新的可好。”

长相,倒亦是算不上出众的。

寻寻常常的娥眉淡扫,寻寻常常的回眸一笑,寻寻常常的眼波半转,却是比三十年前愈发从容安逸的美。

老太监微笑了,舒了满面深得成了褶子的皱纹。

掖庭宫,设大太监一名统一掌管,名号掖庭令。

裴公公已当了二十余年的掖庭令了。看过的,看不过的,看不过也得过的,都已经太多。

但不论愿与不愿,囫囵吞枣,他是真挺喜欢这过早便添白发的女子的。尤其是在这日夜见泪的掖庭宫。与情爱无关。

再不济,还能多听几曲妙音不是。

风又起了。

淅淅沥沥中多了竹叶沙沙,横横复斜斜。

老太监开口:“好。新送来的几个犯官女眷都很善音律,在此荒废可惜了,着她们教你一两首新曲吧。”

女子却沉默了会儿,叹了口气,道:“你说,千里之外,是否也在下着雨?千里之外的小姑娘们,又在唱着什么曲,梳着什么妆,学着什么新式的女红图样?”

老太监惊了惊,不着痕迹地垂眸,只当被凉风吹了眼。

仍斜倚着,女子换了只臂子,支着耳后。换了个方向,望着遥遥某处。

老太监抬眼,复又垂眸。心里只叹,他果是老了。幸而老了。

比起初见,女子不那么年轻,不那么柔嫩,不那么窈窕了。

或就因了与美貌妃嫔相较逊色好些的容貌,才能叫这女子这般寻寻常常,海枯石烂地美下去。

叫这女子一笑起来,便是愈发透彻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叫这女子在无星无月的雨夜中一个抬眸,眼底已闪起星月般叫所有年轻男子刹那动了心的一挑艳色,炙炙如焚:“你说,我去找她们学一学,可好?”

第四十一章

翌日。

天光大亮。

打了个哈欠,付云中又往边上走了两步,转身双手抱胸屁股一挪一坐,靠在开着窗户的楼台栏杆上远远眺望。

身形已成,白色羽尖即将褪去的雌性灰背白隼扑腾了会儿翅膀,自付云中肩上跳下来,也蹲在了栏杆上。

搜查无果,解了昨日封禁的城头戏台被围在熙熙攘攘占据道路、窗台,甚至屋顶树梢的几乎全城人中央,戏还未开演,戏台前空地已被布置得满满当当。

祭天祝地,祷告祈福,临阵誓师。

云墟诸尊及其首席弟子尽数到齐,一番一番轮流上。自“撷英会”一百六十三人中初选而出,入围“初兵行”的七十九名弟子于戏台祭坛之下整装列阵。

若说“撷英会”是云墟新选弟子的初试,“初兵行”便是复试。按惯例,云墟城挑择榆林一处或设戏台,或摆大宴,以酬全城百姓多年支持爱戴,亦是预祝新一届弟子初兵行安然归来。

付云中嘴角带笑,在这与戏台隔了至少百八十丈的楼台上优哉游哉。

反正他看惯了的。每回云墟弟子出城,或大或小总得来个一次。今日是尤为重要的初兵行,更慎重,更排场也是必然。老百姓只图个热闹,热闹就有看头了。

何况本次撷英会出的个怪题目,其后总算找着地方的付云中又连遭袭击,动静不小,足够警觉足够耳聪目敏的应考弟子赶来不少,虽没帮上忙,但到场的都可算找着了指定地点,通过了考验。而礼尊惯常的笑眯眯也叫众人分不清楚,是否老人要考的,其实就是“警觉”一项。总归,此次撷英会基本上就没筛掉多少人,真正一试,还得看初兵行。

初兵行会去何处,出什么题,与撷英会同样,除了诸尊,或者除了礼尊,谁都不知道。

正远望,听见近处熟悉的轻软脚步和清脆一声“哎呀你果真在这儿!”,付云中偏头一看。

尚显稚嫩的秀丽脸庞,蒙着层快步跑上楼来的浅浅红晕,在见着付云中时呼啦啦灿烂的笑容,和呼悠悠点亮的眸光。

油嫩嫩,水灵灵。

青青禾尖般,介于女孩与女子之间的姑娘,和同样青青禾尖般的语声:“人群里找了你半天,一抬眼却看见你躲在这儿呢!”

付云中哈哈笑:“看来我不用担心了,你都能跑了啊!亏你眼尖,人山人海的都能抓到我!”

青禾低头笑,蓦地颊飞红霞。

她也不知怎地,心有所念,茫茫人海,一眼竟便找着了。

想着,青禾道:“怎么只有你和大鸟?飞声哥呢?”

“喏,被人围着当猴看呢!”付云中往戏台方向抬了抬下巴,“我刚与他同来的,还并肩走着,走着走着我就知道错了,赶紧打发他先走,跟他离得远远的。”

青禾疑道:“怎么了?”

“站错地方了呀!”付云中痛心疾首,“边上不站,非跟他站在一处。我明明挺精神挺英气一小伙——哦虽然老了点——挨他身边一对比,立马就成市井无赖,写满一脸的‘我要找姑娘’,下巴上还注一行小字:‘可我没钱’!”

青禾一愣,噗地笑出声来。笑了会儿,看着付云中和大鸟,想起什么,又笑得弯了腰。

可不是么。

即便飞声不在,窗台边上一人一鸟,一站一蹲。

站没站样,蹲没蹲相。

不论喊谁一声,一人一鸟同时吊儿郎当朝你一瞥,连你都整个儿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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