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也压低声音,挑眉道:“怎会不知?全榆林都知了,何况城里头,传疯了快。”
“想方掌事平日里装得一本正经,满口官话,可谁不知她艳名在外,只是没想这回连武尊都被拖下水。”
“嘿,谁知道是谁拖谁下水!武尊平日威严,看这架势,估摸着还不止和个方雪娥有一腿呢!”
两人窃窃轻笑,察觉什么,往稍远处一望。
那头,显然也是两人一组值守云墟的弟子和另一队云墟人马正在口角,闹得还不算小。
细细听去,不止那头,云墟四下或近或远传来的响动,都是相似:
“你们凭什么来替我们值守?”
“不必守夜,回去睡大觉是好,但这节骨眼,你们可是将我们武尊一脉之人全替换了?”
“今日之事可大可小,何况武尊尚在位,这可说不过去了。”
“奉礼尊之令?白日里怎没听他提起?”
“哪怕武尊有过,也不必怀疑到我们武尊一脉全部弟子呀!”
两人细听,互视,挤挤眼。
“怪不得了,我们文尊一脉从未在大事之际守城,都是武尊一系之事,今日却挨着咱了,原是要替了武尊弟子。”一人道。
另一人摇头叹息:“这么看来,是要动真格的咯!”
“这回初兵行回来,云墟怕是要改头换面了。”
“哎,谁知道呢,武尊从来不是善茬。没准儿,初兵行还没回来,就已经出大事了哟……”
夜色另一头。
榆林,郊外。
一名云墟弟子抬手,推开农舍院门。
屋里须发稠密的异族男子开门相迎,一口不大利索的中土话:“怎么,今夜不是该你们武尊弟子守城么,怎的有闲来这儿转悠。”
武尊弟子苦笑:“可不是,突然把我们几乎撤了个精光。方回了玄炼宫,未得休息,师父们又差遣我们往贫苦农家里去,帮着干上几天活,反正诸尊都走了,城里没啥事,闲着也是闲着。”
男子大笑:“我们虽贫苦,却身强力壮,用不着你们帮衬。”
弟子连连摆手:“要的要的,武尊先下不在,师父们下的令,不遵可不行。”
男子想了想:“当真要帮着干几日活?”
弟子赶紧点头。
男子又笑了,目光中隐隐的沉冷:“却也正好了。明日,我也有些事,要出城个几天。”
立于红石峡巅,俯瞰云墟榆林之人,便静静地笑了。
月光一罩,连笑意都在隐隐绰绰的树影斑驳之中包藏完好。
高高瘦瘦,身量修长。
略带孤高的眼角总带着比三分多些,比五分少些的异域风情,偶尔微挑着看人时,七八分的惑人。
他等待着所有。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听得见的,听不见的。
背手而立。站姿轻松,不算十分伟岸。
背在身后的指间,夹着一小杈小巧可爱,新鲜红润的红果枝条,随着轻轻捻拨的动作左转右转,一颤一颤。
他抬头。
又是满月时候。
“你究竟,想要我们怎么做呢……”轻声开口,在尚未完全褪去冬寒的夜里凝成一片白雾,衬着唇边更多笑意,“她,又会怎么做呢……”
月下,天边。
沙关。
废弃百年,风蚀日烤,空余架子的断壁残垣。
全部云墟弟子集结完毕,休整露宿。
沙关虽是偏远,当年也是通商要地,虽多年未用,关卡附近破陋农房兵营稍加修缮清扫,再加上来时自带的露营帐篷,借宿一夜,问题不大。
长了这么些岁数还没尝过露宿荒原的少年弟子们兴奋得很,一面担忧着明日越过沙关之后会如何,一面难解童心,睡在一处的不论关系好坏都和郊游似的笑闹,师父管带们在帐篷边上一咳,立马没了声息。
飞声摇头微叹,提步,继续从帐篷间走过。
抬头。
沙关城头,值守弟子笔挺站着,更衬得这古旧城墙破败而肃穆。
究竟是什么朝代,哪位将领在此修筑城楼,甚至这被唤作沙关的关卡究竟是何名称,都已不可考。于人所知的,只是早已模糊不清的城头牌匾外头,重新安上了这代礼尊亲自起名,亲自书写,简洁明了很有老爷子风范的“沙关”二字。
飞声的目光收了收,愣了愣,重又看去,微笑了。
城头,檐角之间,值守弟子也发现不了的犄角旮旯。
一人披着件厚实而老旧的黑色大氅,打着花布头补丁,沿帽一圈儿不知什么长毛毛,看起来油亮顺滑,质地甚佳,只是稀疏的稀疏,秃毛的秃毛,不知哪家交好的富家子赠的旧物。
裹在里头的人背面看去像极个蜷缩哆嗦的小老头,走近一看,虽包得严实,却歪七竖八很是自得地屈膝盘腿,脑袋一晃一晃,原是在对着沙漠尽头轻声哼歌。
飞声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声。
察觉人来,哼着破调子的人半回了头,又看向远方:“哟~打发崽子们睡啦?”
“嗯。”飞声坐在付云中边上,也眺望远方。
满满月华。
沧桑荒凉的沙原,独特的静谧。
飞声忽然有些明白付云中为何要摇头晃脑地哼歌。
哼着歌,得着乐,才不会觉得这一望无际的荒蛮之地哪怕无风无沙,远远静观,都雄浑壮阔地似要将人吞噬。
付云中道:“这地儿白天火烤,晚上温度骤降,寒得要死。现在时节还好些,早一两个月,没经验的人睡一晚上真是就怎么没命的都不晓得。你看好崽子们啊。”
飞声道:“不打紧,刚睡前分了明日各自前行的三组,领了名牌,他们正兴奋着,或许一晚上睡不着觉,冻不死。”
不同于相较而言更为松散的“撷英会”,“初兵行”时各考生乃至管带、师父、考官及随行人员皆领一块轻巧木质名字牌,随身携带,不论过关、落榜、作弊、受赏、处罚,只要名牌被诸尊收到手中,便是尘埃落定,谁都说不得一句。
“没事,冻坏了,给我预备的担架借他们抬回去。”一向专门负责拖后腿,这回直接成个重伤号的付云中嘿嘿笑,“他们讨论的是明日之事,还是今日之事?”
“都有。”飞声顿了顿,“可怜了其中几个本对方掌事印象十分好,暗中仰慕的少年郎,垂头耷耳,很是伤怀。”
“……兰心认罪了么?”
“说是认罪,还不如说是来领罪的。”
付云中微愕,看向飞声。
飞声继续道:“今日清晨,礼尊唤她来,她已似早料着这一天了,算是和盘托出吧。”
付云中忽然想起白日里礼尊说的那句“若要得人善待,必先善待他人”。
“兰心这女子,看着柔弱,甫出口,却已叫我刮目相看。”飞声的语声带上喟叹,“被这么些个故作威严的男子盯着,还面不改色,撸了袖子,露出雪白至苍白的一大截臂膊,越靠近肩头却越是纵横新旧伤,瞧得人不得不动容。她依旧平淡,道了一句:‘我等这一天已经够久。如今,不是我说不说,而是你们信不信了。’”
听着,付云中似能想见,兰心垂着眸子,一张干净端正,犹为沉静,甚至带些虚弱,比年纪更成熟三分、缄默三分,乃至沧桑三分的的脸庞,抚着血痕,静静开口,淡淡微笑。
跟着那样的主子,被他人无端指责与孤立,她的本性,却原已被逼得如此决绝。
飞声道:“所有一切,都是方雪娥谋划好的。方雪娥本也没那个胆子,可她却于三四个月之前,突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方雪娥作风不检,本也是常年喝避孕之药,当时便将兰心毒打,道是兰心未检查好药方之故。其后又变了心思,要利用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坐上刺史夫人之位。这期间,因孕,亦因歹心,方雪娥时常私下拿兰心出气,还都伤在外人无法察觉之处,那丫头着实受了不少苦。”
“……也难怪。看来这胎当是凌峰子嗣,若是凌峰知了,必会将胎打去,或是反手让方雪娥先一步身败名裂,逐出城去。方雪娥这般有野心有机心之人,怎甘坐以待毙?兰心也是能忍够狠,搭上自己,终将方雪娥扳倒。”付云中说着,笑一声,又斜对着飞声挑了挑眉,“但做得这么大,牵连这么多,连京城的人都来了,是方雪娥造的孽,还是你帮的忙?”
第四十六章
飞声勾了唇,望向沙原尽头,一本正经,侃侃而答,“……夫贤、不肖;智、愚;勇、怯;仁、义有差。乃可捭,乃可阖,乃可进,乃可退,乃可贱,乃可贵;无为以牧之。审定有无,与其虚实,随其嗜欲以见其志意。”
听见完美的扯淡,付云中哈哈笑:“是说你只是顺势而为,牵线搭桥,其实不干你事么!哪儿学来的这套鬼谷,我可不记得教过你!”
“用得你教么,你又教过我什么么。”飞声继续面不改色,“从小到大,不都是我天赋异禀,自学成才?”
付云中继续笑。
还好那帮崽子没见过他们大师兄这幅死相,不然不得做噩梦,真要一晚上睡不着了。
听见响动,值守弟子走近两步:“谁在那儿!”
飞声微皱了眉头,怪责地看了付云中一眼。
方才没收住声的付云中吐吐舌头,忽想起什么似的,一把抓了飞声胳膊,骤地贴近飞声脸颊,压低声音嘿笑,小眼神儿不知该说是湿湿嗒嗒,还是勾勾搭搭:“走,带你去个地方。”
飞声驾轻就熟,付云中贴上来时便往后靠出了个最合适的距离:“去哪儿。”
值守弟子已走近,付云中赶紧扯着飞声站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和一句飞声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语:“管你啊!跟我走,就对了!”
飞声吸口气,反抓了付云中手腕,叫付云中想一个人偷溜都不成:“太晚了,明日……”
未说完,已被付云中打断。
“那我换个说法。”付云中不急不气,反更笑得一夜江南:“走!陪我相依为命去!”
飞声一怔。
瞧着付云中的眸子,一时竟无语反驳。
满眼满眼,桃红柳绿,如烟如画。
付云中趁机拖着飞声就往下一跳。
飞声回神,已经跟着落地,被继续拖着哒哒哒往沙漠尽头一阵猛跑。
无奈一声叹。
某人发病了,基本不好治。
还是由他去吧。
想着,飞声抬了一臂,环在付云中腰间。
轮到付云中一愣,停了脚步。
飞声淡淡道:“你还伤着,跑不快。在哪。”
付云中听明白了,笑得花儿似的,贱兮兮地往飞声身上一扒一挂,往着不算太远的地方一指:“那儿!”
落地之时,飞声是真有些愣神了。
到了这儿,付云中终于能放开声音笑了:“我就说吧!你会喜欢的!”
飞声缓慢,而肯定地点头。
他的目光还留在正前方。
付云中亦看去。
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
胡杨。
三人合抱,高逾五丈,仅剩残叶,巨大而苍老的胡杨。
无涯的连绵沙丘中央,仅此一株。
盘根错节,铁骨铮铮,直指夜空,耸入云霄。
“它很老了。就因为它很老,根系才能够着已经退去的地下水,活得下来。”付云中走近胡杨,拍拍老树看来遒劲,实则柔软的枝干,用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枯杨的尸骸,“否则,就要和他的同辈后辈们一样消失。谁都不会记得,千百年前这儿曾有一条河,河边有整排整排顺着河道生长的胡杨林。”
飞声听着,没有说话,许久,点点头:“嗯。”
可不是呢。
莫说是千百年前,哪怕就这数百年间,已能想见,沙漠一步步蚕食绿地良田,直到整个儿越过沙关。
千百年后,找不见这株胡杨,找不见沙关,红石峡亦终将被黄沙包围,再不见塞上江南般的云墟城。
谁都不会记得。不会记得任何。
何况苍茫沙原中央,苍老张扬的唯一一棵胡杨树旁,如许渺小的他与他。
付云中试了试想爬上树,又想轻功纵身跃上,末了还是摸了摸腹间伤处,回头对着一贯默默静立原处看着的飞声,笑得有点儿贼,还有点儿不好意思,挪着小步往飞声身边一站一坐,还拍了拍身边黄沙:“坐!”
飞声也没意见,依言坐了:“……你想上去?”
“嗯。”付云中抬头看着苍老胡杨最上头那根足够粗壮的枝桠,“喏,就那儿。十二年前,我隔三差五就往上头一坐,看上一夜的星星。”
飞声看着付云中。
付云中继续道:“可惜后来不曾了。”
飞声道:“为何?”
付云中哼了一声,瞟了一眼飞声:“后来忙着奶孩子去了。”
飞声一滞。
付云中又瞟了两眼飞声,故意看回天上:“哎~当年捡到那孩子时瞧着挺灵气的啊,没想到还得师尊我亲手把屎把尿啊~长大了一脸傲气啊,都不像小时候乖乖喊我师尊啊~”
飞声舒一口气,瞥向一旁。
他自然听得出付云中口中的孩子就是他飞声。只不过付云中从没给飞声把过屎尿,饭都没喂过,没被抢食就不错了。飞声小时候喊过付云中几声师尊,叫付云中得意得不行,也是儿少懵懂,加之付云中坑蒙拐骗而已。
不应声,飞声也没呛声。
某人病重了,治了也白治。
让他病着吧。
心中感慨,飞声抬眼,却又微愣。
付云中还看着天。嘴角笑意也还在。眼眸间却已笼上了一层尘封十二年般黯哑柔和的星光。
“……你不见得喜欢这个地方。”飞声开口,“或许只是来怀念当年带你来此的人。”
付云中讶然看向飞声。
飞声目光沉定,继续道:“十二年前,你也就是个孩子,独自一人到不了这种地方。”
付云中失笑,点头,又抬头,顺着枝叶缝隙看向浩渺星空:“对。那时候你师尊也只是个小不点。你师祖带你师尊来这儿看星星……第一次看,也是最后一次看。我惊叹,道可否日后再来。他笑而不答。后来,的确是再也没能一块儿看了。”
飞声静静听,没有说话。
付云中也不再说话。
长久沉默,却无丁点尴尬。
可以算是默契,更可以说是太过长久的陪伴,熟稔得足够共享静寂。
两人坐在一处,傻傻看天。
等着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直到付云中忽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来那时候,似乎就是希望能和师父一起,像这样呆呆坐着……不过现在,换成和你,倒也不错。”
说着,付云中回头,看了一眼飞声。
飞声也看着付云中。清正祥和、不怒自威的眸光映了星光,却不知是星光轻闪,还是眸光微动。
因为他看见付云中的笑容。
笑容不大,不满,甚至不闪亮。
就是个笑。
三分清透,三分萧瑟。
再加些个苦涩,揉些个落寞,溶些个莫名其妙春暖花开的温软,合了个十二分的诚恳、真实,就在眼前。
付云中似是在笑里说,他方才已记起太多,也忘记太多。
记起与忘记都该是不用花力气的。越是花力气,就越是白费力气。
他便不费力气了。该如何,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