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这一回头，才是真真正正，回头看着桑哥：“你说过，你是来寻找一个女人的。我也说过，或许我们寻的就是同一个她。也许寻到了她，我才能揭开整个云墟城，和代代青尊尸骨下埋葬的秘密。”

付云中，就是这般笑的。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

“何不同行呢。真正前来复仇的，被李唐弃于荒漠，百年前一代大将的后人？”

桑哥看着，听着，竟有些怔忡。

付云中的眉眼额头更扬起三分。

不是故作姿态的气定神闲。甚至也不是确定确信乃至已将对方当做盟友，笃然得连压迫屈服的气势都不需要。

而只是就这么笑着。

哪怕对方拒绝、反抗、口出恶言，或杀或留，他还是这么个一夜江南的笑容。

桑哥忽觉有些无力。或许对着这么个叫做付云中的人，谁都拿他没办法。只得半笑半叹道：“你拿什么与我谈合作？”

“就拿现在被我五花大绑的人是你。”付云中却答得利利落落，“需要借用回鹘王族力量向李唐复仇的人是你。更需要我的力量向欺压你与亲人们的回鹘王族复仇的人，还是你。”

说着的时候，付云中的笑容里更带了些乐呵。

不算嘻嘲，倒也没有同情，愈加没有施舍。

看着就是个欠揍。

可这种纯明、干脆的语气与说辞，桑哥却更喜欢些。

谁都不喜欢被嘻嘲。桑哥也不喜欢被同情，更不需要被施舍。

否则，他就不会千里迢迢，长居异土，来做这个不再是桑哥的桑哥。

“你故意传出坏脾气的名声，不过是方便随时关门谢客，好与同伴接触，却不至于引得旁人注意。”桑哥沉默间，付云中继续道，“这就说明，与你接触的人并不是能为你所摆布，让你从容安排的人。相反，你只不过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无权选择，他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得空出时间，腾出人手，照着去做。”

听到此，桑哥哼笑了一声，颇有自嘲意味，还是不做声。

付云中听见了哼笑。神情和没听见也没什么两样。

“仆固将军离世已近百年。他和亲异国，成为王后的两个女儿，也该早已离世。剩下那位身为妾室，经历篡国之乱的仆固氏和她的子女们，又该流于何处了呢……”

语尾感慨，付云中说完这句，便不说了。

沉寂，许久。

一站，一坐。

站着的付云中一直就是这么个姿势，

享受一般沐于不知打哪儿映入的光芒中，站得不算直，更一点儿都不颓唐。

目光平视前方。仿佛面前几步远，空无一物的墙壁上，满满画了他最爱的江南。

沉稳宁和，静静等待。

等到懒散半坐，笑迎生死的男子终于静静道了一句：“……我的母亲，过年那会儿，终于也走了。”

付云中也静静听。

“你口中，先后成为回鹘可敦，也即登里可汗王后的两个女人，按照中原的说法，我也该喊她们外祖母了。她们也是苦命的女子，可是比起我亲外祖母，还是好了太多。”桑哥放松全身，整个后背后脑都贴在冰冷墙壁，也不觉得冷，“登里可汗被宰相，也是他堂兄的顿莫贺达干杀死。顿莫贺达干继位，成了长寿天亲可汗，崇徽公主按照仪礼嫁给长寿天亲可汗为后妃，我外祖母也不例外。只不过身为妾室，可汗看你顺眼，便留着你。不顺眼，随手赏赐于臣子，也是一顺口的事。反正也不过是一个儿孙皆被杀尽，不再年轻，与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的弱女子罢了。”

付云中随之半皱了眉。

桑哥所说的，付云中并不怀疑。

在民风彪悍，民俗落后的西域异族，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当年与唐肃宗亲女宁国公主一道入塞和亲，贵为荣王李琬的女儿，堂堂郡主的小宁国公主，在英武可汗离世，送走宁国公主后，自己留在了回纥，按照仪礼，嫁与继位的登里可汗，并为他生了两个儿子。长寿天亲可汗篡位后，也许是怕小宁国公主的儿子依靠唐朝的力量与他争夺皇位，便杀掉了她的两个儿子。公主悲愤、无奈之余，不肯按回纥风俗嫁给可汗，而是出居于外，独自生活多年，于贞元七年病逝，在回鹘生活了长达三十三年。消息传回长安，德宗废朝三日，以示哀悼，却始终没有给予她任何正式的追封。

郡主尚且如此，何况一代将领之女，更何况本为妾室。

桑哥吸了一口气，继续缓缓道：“转赐于臣后没几年，外祖母便病逝了。我母亲本贵为王女，嫁与拥戴登里可汗的回鹘重臣为妻，也在长寿天亲可汗篡位之后家破人亡，男丁皆斫。与外祖母一样，孑然一身的母亲又被转嫁他人，为妾为仆，剩下我姐姐与我。又能如何呢。和外祖母一样，一半的亲族远在天涯，一半的亲族刀剑相向，原以为苦难一生，至少有儿女绕膝，消解寂寥，不想，儿女也一朝离去。而更叫我母亲悲痛的，怕是在失去过一次儿女后，又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一子一女成为刀剑棋子，远走中原。”

付云中终于回眸，看着桑哥。

桑哥目光平静得近乎茫然，比付云中更为执着地盯着不远处的密道尽头。早已看不出一点悲痛的眸子里，映着缠了他满身，大红大绿分外热闹的绸缎，更衬出眸底与这时节像极的料峭已逝，春寒未艾。

“信不信都随你。我能告诉你的不多，因为我也有许多的不明白。这也是换成我来中原的原因。”桑哥说着，笑得漂亮，也终于看向付云中，“信不信还是随你。我来这儿，真的是为了寻找我的亲姐姐。”

付云中眸光闪烁，道：“你的姐姐，就是……”

听着付云中的欲言又止，桑哥哈哈笑了：“说不出来了么？你道她是谁？她不是谁，她谁都不是。她本就该是无名无姓，分明在，却又不该在。”

付云中的目光却更亮了：“……每一卷云墟记事，不论事迹页，亦或画像页，都在青尊之后空白一页，才是其余诸尊。这一页，却并不是作为间隔，凸显青尊之贵，而是这一页上，本该记载着一个不该记载其上的人。”

桑哥接道：“她却没有名字，没有生平，没有面貌。连封号都没有。”

付云中道：“她却是整个云墟城至关重要的一个人，与‘天元’相对，是为‘地元’，仅次青尊之后。”

“整个云墟城却寻不见‘地元宫’，亦寻不见这么一个，或者说是一个个女人。”桑哥扬眉，一语定音，“所以我们，称她们为——‘隐尊’。”

第三十七章

隐尊。

不在，又无处不在。

隐于人后，暗控全局。

付云中深沉柔和的目光里又燃起了沉沉浮浮，星星点点的光。

似是夜幕已沉的绵延长河上，遍地燃起的狩猎渔火。

“你说的完全没错。只有仆固氏的后人，才隐约知晓这云墟城的秘密。可这隐约，也不过是知道它必与女子和血缘有关。但这已足够让我们被气数已尽，于十五年前偶然探得此事的回鹘王族当做重辟霸业的棋子，追寻而来。若能将这连唐王朝都格外小心守护周全的云墟城吞入囊中，想来让回鹘多苟延残喘个几年亦没有太大问题。”桑哥说着，第一次长长叹息了，“其实他们选择了我姐姐，不但是不想让秘密外泄，也是想着我们总归是回鹘王族后裔，若云墟秘密真与子嗣有关，那我姐姐的儿子，便也是回鹘王族之后，多少更能利用些吧。可惜十二年前，他们尚未能破开最后的谜团，唯一的一把钥匙，不见了。”

听见“十二年前”，付云中陡然一震，接道：“……你的姐姐，被他们送入云墟，严密监控的第四十代隐尊，与青尊同时消失了？”

桑哥想了想，似乎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说消失了……其实每一代隐尊，既然身为隐尊，便就是要隐于人后，叫人无迹可寻不是么？只是那一次，不但是我姐姐从此再不曾与他们联络，更是哪怕回鹘王族动用潜入中原的全部力量，花了整整十年，也无法寻到她一丝踪迹。那之后，他们无计可施，又寻上了我。你面前的，才成了我。”

付云中沉吟道：“回鹘全部力量，寻找十年，竟一无所获……若非她已死……但只凭云墟城的力量，能做到么？”

桑哥摇头：“我不知。他们亦无法确定。”

“你姐姐，或说代代云墟隐尊，究竟司职何事？知道她存在的，又有何人？”

“至少在他们尚有联络之时，隐尊所司与普通尊者并无两样，大权在手，隐于人后罢了。根据情报，哪怕云墟诸尊中，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也极少，甚至连当年第四十代青尊都不知她便是隐尊。或许知道隐尊真实身份的人只有历代礼尊吧。而回鹘亦利用我姐姐将大批爪牙安插进了云墟。那些人也在十二年前，同时消失。”

“……同时消失？”

“对。你早该听说过了，自从第四十代青尊消失于毛乌素沙漠，云墟精锐十七次深入沙漠腹地，损失惨重。回鹘本是大肆安插的人马便在其中折损泰半，剩下的一小部分，也在其后数年间被一一处决、流放。”

多少年的传言了。付云中怎会没听过呢。

十二年前，为了寻回青尊和重明，云墟全城出动，六个月间先后十七次深入毛乌素沙漠腹地。

寸草不生，粮水断绝，异兽出没，总共有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消失在了沙漠之中。哪怕其中六名武功卓绝的凌字辈师叔，连尸骨都回不了云墟城。

亦因此，云墟可谓大伤元气。仍为如今弟子所见的凌字辈师祖，只余了礼尊、剑尊和武尊。

虽是留了一线希望，云墟城并未对外公布失踪者姓名，六名凌字辈师叔，付云中都是认得的。

凌云、凌志、凌风、凌月、凌川、凌意。

当年凌风师叔还常爱捉弄小重明，就是不给小重明糖果子吃，回头又送颗更大的。

这二十三名重字辈弟子及六名凌字辈师叔，名副其实云墟精锐。其中究竟哪几个是外族女干细，总共有多少人，如今的付云中无法确定，本为棋子的桑哥亦无法掌握。他们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这二十九人湮灭荒漠，元气大伤的是云墟，更是回鹘。

叹了一声，想了一想，付云中又道：“也即是说，回鹘花费十年，好不容易安插进云墟的人手，一朝倾覆，一个不留。也所以说，你来到中原，也仅是从个医术够高超，脾气也够古怪的大夫做起。当然他们本也是为你铺好路了。如若不是突然冒出了个江见清，想来丹尊的位置便是你的——三年前，榆林城里不知为何开始陆续有人得了怪病，本就是你背后的人为你上位而设下的。”

“对。”桑哥耸肩哼笑，“我还来不及开出救人的方子，就出了个医术时好时坏的江见清，偏还恰好破了他们种下的毒，才以救了全城性命的功绩成了丹尊。还记得么，当时便是因为江见清医毒皆不精专，只好以‘丹’字一概而论，囫囵混过，否则云墟从来都只有医尊毒尊，偏他成了个丹尊。”

付云中也笑了。

两相沉默。

付云中相信桑哥方才说的所有。顶多有些桥段一语带过，而非虚假。

他与桑哥，乃至与桑哥背后的回鹘王族惊疑的地方也是一样的。

能叫隐尊与隐尊手底所有回鹘精锐都于十二年前一朝倾覆的人，究竟是谁。与同时消失的青尊有何干系。与或许唯一知道隐尊真实身份的礼尊有何干系。与隐尊自己又有何干系。或者，与云墟城之外，更为雄厚难以撼动的势力又有何干系。

付云中再次开口，却道了句：“其实我并未料到，你这么痛快，愿与我合作。”

桑哥答得愈发痛快了：“你不是说了么，我需要你的力量。而撇开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意思，看着成天嬉皮笑脸一张白纸，里头是怎么都捉摸不透，让我更想看看若我与你合作，你又会怎么做外，其他的，我何必藏呢。除开我的身世，其余的，你未必没有探得十之五六，甚至十之八九。”

付云中眸光幽幽：“哦？”

桑哥道：“我是说不出来这云墟城里谁是你的人。不过随你说那谁谁谁都是，我也毫不意外。我只知道，要察觉到一个广布眼线，伺机良久的人所布下的局，那他必定更为广布眼线，伺机良久。”

闻言，两人相视，又都笑了。

自然要笑的。

一路血雨前行的两人都明白，要笑。再痛苦，也要笑。

你以为你痛哭流涕跪地求饶，恶人们就会放过你么。

恶人之为恶人，总是自私的。为了国家大义而作恶的人，只要不失底线，终算不得个恶人。

而自私的人也总是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的。不论你是哭，是笑，他都不会放过你。

但对着哭的人，他的心是实的，得意而欢喜，然后变本加厉。而对着笑的人，他的心是虚的，甚至会怕你，虽然不至于如君子般欣赏你，但就算变本加厉，也不敢往死里下手。因为他看不透你。因为他知道，只要你有一口气在，可能就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真有回击一杀的能力么？无所谓，笑着再说。

桑哥丝毫不介意被五花大绑似的，环视了回四周：“我还记得去沙关前一晚上，你扮成个吓死人的花姑子，扭着腰对我们道，你是这晚来风过了气的头牌。”

“……不好意思，我扯了个淡。”付云中微笑，歪了脑袋，又看向前方面壁思过了，“其实我是这晚来风，真正的主人。”

额轻抬，眉微扬，唇半勾。

早算不上青春年少，却更多了意气风发，和年岁淬炼而出，不可相较、无法重来的沉稳悠淡。

顺顺溜溜，理所当然，游刃有余。

哪怕他又扯了个淡。照旧本应如此似的叫人无法辩驳。

桑哥嗤嗤笑了。

静看付云中，便能从那层刻意不修边幅的扮相里瞧出原本该有的难得俊挺来。听见付云中玩笑般的语气，桑哥也完全没有辩驳的意思。

有什么好辩驳的呢。

别说他是晚来风真正的主人，付云中顺口再带一句，道他还是这整个云墟城的主人，桑哥也不会意外。

即便现在的付云中还谁都不是。

桑哥又一叹：“你从头到尾就在利用飞声，和你十年来布在云墟城简直难以捉摸的力量，飞声不一定不晓得。”

“他晓得的。”付云中苦笑，语声却没有迟疑，“你都能看出来了。”

桑哥闻言，想说什么，又想到什么，忽一愣：“……难道，你是放任他晓得的？”

付云中默认一般顿了顿，又道：“虽然不算是故意让他知晓，我也不能确定他探出了多少，但总归是知道的吧。”

桑哥皱眉：“你……”

“不打紧的，别担心。”付云中松了眉头，“迟早一日，我会将我所有的人，全部的局，通通送与他。”

桑哥又怔住了。

他看着付云中，似终于能明白，为何飞声每回看着无声轻笑的付云中时，眸底总是说不清道不明，黯然一般的深邃。

付云中还是这般笑。

点儿料峭，点儿隐忍，雾蒙蒙的暖。

却不是晨曦一出，哪怕半城飞雪，都似即将隐没在如烟如画的桃红柳绿中，一夜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