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情丝不可斩断。

我与米迦勒确认了彼此的存在之后，我觉得很安心，无论前路如何，我觉得都无所谓。米迦勒一定会陪我，他是如此向我起誓，我也一定会陪他，因为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故而我不再害怕迟疑，我想知道真实的事，但是对于这类事，我想我不能独自承担，若是我和米迦勒必然要遭遇死，那么，即便我活在虚假中也未必能逃脱。所以，经过这一夜，我决定接受真相，但是，是和米迦勒一起。

起先，米迦勒本不愿意见路西法。但我预感米迦勒和路西法应当见见面，把当说的一切说完。而且，我郑重地告诉米迦勒，这件事是实实在在的事，若是活在虚妄里，是全然没有意义的。

到了何利的深山，我又见到了那两条龙，米迦勒见这两龙，怒目而视，提剑就要砍上去。我大喊：“这两条是路西法的仆人！万万不可伤害。”米迦勒这才收手，却没想到龙也生起气来，两龙就喷出火焰和寒冰，这两物相合，就发出爆炸，米迦勒被迫上飞，又要提剑砍刺。我不能阻止，只见米迦勒大喝一声：“邪物必死！”一剑砍掉了白龙的翅膀，刺穿了白龙的背脊，白龙发出惨叫，黑龙发出哀吼，疯一样地向米迦勒飞去，抬起粗重的龙爪就要拍击米迦勒，米迦勒轻轻巧巧一剑砍掉了黑龙的龙臂，黑龙倒在血泊中，朝米迦勒喷火，米迦勒被火击中，熏得咳嗽了几声，但立刻恢复元气，因他是天使之中的最强者，这龙的火碰到米迦勒的翡翠翼，就化为寻常人家的灶火，自然伤不了他分毫。

白龙趁他不注意，喷出寒冰，冻住了米迦勒的神剑，米迦勒哈哈一笑，扔掉神剑，飞身窜到白龙头顶，两手抓住龙角，大呵一声，竟然活生生徒手把白龙的龙角给拔下来了，白龙血流不止，疼了昏了过去。、

米迦勒就要施加拳脚，我知道他下手极重，一拳下去，恐怕这龙就命丧黄泉了，因为这两龙是路西法的仆人，他们弟兄本来是来和平见面的，这样一来能不能好好谈都是问题，为此担忧不已。

千钧一发之时，路西法忽然在山头出现，对米迦勒喊话：“米迦勒！住手！”

米迦勒看路西法的样子，就说：“这恶龙是邪物，我为何要住手？”说完就要打。路西法就朝他说了一句：“退去！”米迦勒身体就迅速飞离白龙，到了地上。

路西法飞到龙的身旁，满是怜惜。

地上是断掉的龙翼、龙臂以及龙角，龙血流了一地。

他的手抚摸白龙的龙身，伤口就止住，他又抚摸黑龙的龙首，伤口也止住，只是断掉的臂、翼都不能复全了。路西法叹气说：“可惜你们日后残废了。”

我忽然想起书中治疗断臂断翼的办法来，只是那是治疗天使的，不知能否奏效，就说：“我来试试，帮它们接回去。”

“拉结尔！它们是邪龙啊！”米迦勒非常不满。

“毕竟也是活物，况且它们不伤人，只是守在这里的。”我不顾米迦勒嘟哝，就对白龙说，“龙角是角质，要复全很难。”

白龙就说：“我主有心帮我们治疗，我已经很感激了。这角断了还能再长起来的。”我点点头，说：“白龙，求你将龙翼和龙臂冰冻起来，我先去配置药水。”

我就到了路西法秘密的居所配药，这药是用来合断掉的身躯的。合完以后，又要路西法和米迦勒帮忙，因为伤口愈合，就不便重借，必要重新划开伤口，路西法又让伤口裂开，我把断翼和断臂接上去，然后用洁净的药水倾倒在断处，又要米迦勒帮忙接骨。米迦勒极其不情愿地做完这些事，黑白两龙的伤口又被合上，断处竟得复全，两龙向我和米迦勒下跪感谢，我其实心中仍然是厌恶这类邪物的。

做毕这一切，我们才进到路西法的私间。

第三十六章：妥拉哈

我们今日集结所辩论的，日后必有人通晓，奉为经典，引之为律法。是故今日我们所言的一切，就必称为妥拉哈，妥拉哈就是“为律法所准备”的意思。

……——《光经·大光义书》

米迦勒刚坐下就说：“魔物既然是魔物又有何可说呢？”

米迦勒话中带刺，指着那两条邪龙这样说。路西法就说：“若是一意害人，自然是败坏的，但你可曾听过他们所思所想吗？你给它们申辩的机会吗？就如这两条龙，本性虽暴戾，却经我教诲也懂得尊敬别人，只是它们的父母都是死在天使手下，教它们如何能乖顺？我给它们父母做祈祷、祝福，就是尼尼微地的两条恶龙，这两龙安歇在地下，求我教诲它们的儿女，即是这两条龙，黑龙是兄长，白龙是他妹子。这两龙如今能够敬神，甘心做神的仆人，原本却是要被杀的。”

我听了之后就甚为叹服：“确是如此啊，这世上的恶人，岂是原先就一意喜欢去做恶事呢？”

“你说错了，无论是人或是天使，内心都会有恶意。就如天上有日光繁盛，但你知道日光繁盛是因为有黑暗。善恶也是如此，并无绝对之善，也无绝对之恶。至善即至恶。你若不知何为恶，又怎知何为善。世上岂能达到全善的境界呢？哪里又有全善的国呢？人不知自己的罪恶，却往往斥责他人做恶事，如此循环，地上满布腥臭暴力，岂不是当然的事吗？”

我就问道：“那这样讲，岂不是说，人不应追求善，而应当追求恶呢？”

路西法就正色对我说：“那所谓追求善是什么呢？你斥责别人行恶事，可你自己不行恶事吗？有人说喜食美食、喜行房事是恶事，地上几人不行这事？若说道德大义，你自身就完满无缺吗？遇到老年人避让，遇到旅人施给食物，遇到穷饿者施救，能恪守礼节、讲究信用，不数算财富、计较贫富吗？这等人世上有几个？既然众人都是有罪，何必去斥责他人之罪，加增他人的苦楚来彰显自己的道义呢？这岂不是最卑劣的事吗？”

米迦勒经他这么一说，脑中嗡嗡作响，觉得不可思议：“如是这样，那就这地上岂不是没有希望了吗？”

“可你为何要斥责罪恶呢？就如你斥责这龙一样，你既知道，世间并无总善、也并无总恶，何不把这两个概念抛弃呢？你用好和坏、美或不美来看，凡救人的、爱人的就是好的；妨害人的，就属坏的。既然有罪，何不认罪呢？你若认罪，并用罪恶救人，岂不是美事吗”

“什么又是以罪救人呢？”这概念奇特，我头一次听说。

“你用你本有罪恶之身躯，你认自己的罪，去扶助当扶助之人，这是以罪救人；你去妨害残害别人之人来救当救之人，这亦是以罪救人。”

“那若是救了一人又害了一人呢？”

“你不可害不妨碍你的人，但人若害你，你就去大胆害他。为了救人而害人，这等事不可做。然而若那人本来害过你，那你就去害他，害他救人也无妨。人在害你以先，不要私自揣测别人是否害你，人确实害你了，那我的手便借给你，你去攻打他。”

这话说的我甚为叹服，连一直嘟嘟囔囔的米迦勒听了也不曾说话。

路西法在我们两人眼前站定，说：“你们来了，想必是想听实话了。其实我刚才已经把实话说过了。”

“什么实话呢？”米迦勒问。

“至善即至恶。”我想了想说，“耶和华也是有罪的吗？”

“这世上并无无罪者，即是如此，我也是有罪的，当日，我对你说，我双手沾染罪孽，即使如此。”路西法说道，“我知道了这层，耶和华也知道，但是祂绝不愿意承认这事。”

“不承认就不承认吧，毕竟祂行公义的事还少吗？”米迦勒说。

“是啊，早先祂是宽宥多爱的神，然而世事转移，而且越发可怕了。地上的兽类本应吃青草，然而如今却不吃青草，亚当吃了果子，应得永生的，得了智慧。”【注：关于这点请务必阅读第七章（分别章）的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到疑惑：“这意味着什么呢？”

“拉结尔，你曾知道混沌名为拉哈伯，也曾预感到拉哈伯的异常，因为拉哈伯是罪的发始，但拉哈伯没有出来如神一般的极恶的神，也就是说，拉哈伯中恶的因素，也必然影响到了神本身。而拉哈伯也未必是完全罪恶的存在，那两条龙就是混沌里生出来的，但是如今却懂得感恩，你们也看见了。”

“拉哈伯和神有什么关系。”

“我们与拉哈伯分别对立，但是拉哈伯是永在的罪，神意图创造一个完全公义、秩序的世界，就是抛弃这个旧世界，开辟新天新地，故而祂说世上要有末日，末日之后祂再开创新天新地。祂在这旧天旧地拣选祂看中的人，领他们去新天新地，但我以为，那是不可行的，因为拉哈伯不可被消灭。我本和神站在一起，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就抵挡住了拉哈伯对于世界的渗透，但是后来我预感这是没有必要的事，因为世上之事，善恶都是未定的，所以神就与我疏远，乃至祂自己反倒更受拉哈伯的影响，愈发觉得这世界可恨。要杀灭祂看不中的人，这样下去，这世上要起血腥残暴的事，不可避免。”

“这该如何是好？”我和米迦勒异口同声。

“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拉哈伯不是一个神也不是一个人，若说这世界为正，它是一个有头脑思维的反过来的世界，罪愆、灾厄本发自此，那个反世界因为混乱，就冥冥中挤在一起，连智慧和各种思维也挤在一起，互相之间不能分别。在它内部什么都有，也就什么都没有。但是如果它渗透到这个世界，那么它的一部分就会化成实体，也就是从它那里诞生的各色怪物，这些怪物皆不属于耶和华管辖。而怪物越多，说明这世界受拉哈伯影响越深，反过来说，耶和华对拉哈伯的影响越深。

这是个恶性循环，耶和华坚持自己是完全无罪的，完全洁净的，所以祂试图影响和抵挡拉哈伯。但是实际上，祂自己就诞生于拉哈伯，就在创世第一天，神是几乎集结了拉哈伯所有的善因素和公义的因素所造就的实体，但是自拉哈伯中来，就必然带有罪。即便是极其微小的罪恶，对于神来说也是非常危险的。祂可能因为一点事，就兴起灭绝整个部族的意图，或是将怒火宣泄在某些人身上。祂试图去控制拉哈伯，但是祂对拉哈伯的控制进一步，拉哈伯就对祂进一步。我一直在祂身边试图规劝祂，但是祂以为我是祂的造物，故而不愿意听从我的话。如今我觉得世事已经难料，恐怕这几百年内，就有大事要发生。”

“日后会怎样。”我沉下声音问道。

“很抱歉，我无法预知。但是，拉哈伯无论怎么渗入这世界，对神来说，那点渗透都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与这世界的大小相比，一百亿个邪物或是魔兽的大小，都不及南天极的一半。而如今称邪物的，其数不过上千，其中还有有灵性，可回转的，实在是邪恶无比，为善之心微不足道的，也多半都被天使杀死了，所以真正的问题出在神的身上。是祂自己对全能的善的过分执着、坚持，导致了祂越发走向不可逆转的极端。我以为，祂身上真正的罪，就是对完美的全能的无限追求。但世事根本就无完美之说。祂是唯一的神，祂以为身为唯一，就必完美无缺，但是这两者是不可等同的。”另外，路西法告诉我们，祂自己并不是神，确切的说，祂实际上的地位，应称呼为“等同于神，但非神”。故而祂自称自己为光，也是有道理的。神创造了祂，又使祂与自己同列。

“这个世界好也罢坏也罢，终究是这世界。丑陋也好，恶也好，承认丑陋、承认恶，也是世界运行的一部分。人只有自知丑陋，才愿意看好别人，自知罪恶，才愿意善待别人。斥责他人为恶为罪，不如发现自己的罪恶。正因为不完美，故而世界才有追求完美的可能，故而这世界才能继续发展、生生不息。一切完善，就无话可说了。”米迦勒也看懂了这一点，他大声叹气说：“原来当初你对我说一切完善、无话可说的意思，是在这里呀。”

“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应该想想该怎么阻止神的进一步极端。”我提醒道。

“我也想不出办法。”路西法唉声叹气，“我近乎放弃了，我只能和一群旧友在这里密谈，宣泄自己心中的不满，然而我们无人能找到办法。我有我的禁锢，亦有我的枷锁。”

米迦勒托腮沉思，并不说话。

“一定有办法的，前路无论是喜是悲，我们三个，都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路西法和米迦勒转而看我。我拉起他们的手说：“也许日后神不再是今日的神了，天也不再是天，地也不再是地，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足够了。地上的人的日子是有穷的，等日子穷尽，他们也无所哀叹，坦然面对。路西法，你忘了莉莉丝和以诺【注：这个以诺是该隐的儿子】是怎样死的吗？他们死前何曾有怨言，那么，我们在人眼前是尊贵的天上之人，我们怎能输给人类呢？我们三个即便要死，但是我们是心意相通的伙伴，一生走过，不计较得失，不后悔过去的时日，有什么可惧怕的。”

“前路漫漫，愿我们永远在一起。”米迦勒坚定地说。

“愿我们，永远在一起。”路西法虽然如此说，但我觉得，他似乎有非常大的隐忧，只是我不能探查这隐忧，恐怕他仍有未曾说尽的话。思及之前他曾说，若我知道这些真相，要么会死，要么会与米迦勒永远分别。这后面一条，我还尚且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这事我绝不愿意见到，所以我有些怯馁，不敢问他，想必他顾及我也未肯说。

所以我便不去想这糟糕的事，只愿我们生生死死，都永远相随。

第三十七章：梅塔特隆

你们可知，近于俄梅塔的，亦近于梅塔。故我保守你们的安宁，就从梅塔里施拯救，因你们是为俄梅塔死的。

……——《光经·路西法箴言》

自我复立为书记官后，以诺就次之为副书记官。那时，我和以诺互不相见，因我们所见之地，不能相同。天地间，我和他记的事就不一样，他记他的，我记我的。

因天地间众事极多，而如今天使加多，我手下就有了许多天使。这些天使数目有三百，有的亲近我，有的敬仰我，有的就疏远我，位分自三等至五等皆有。我们同做天国的书记，我乃是书记中的书记长，他们是天使书记团的书记。

然而祂看我的神色不如以前温和，因为我的心离祂不如之前接近。

祂有一日就说：“拉结尔，你见以诺怎么样呢？”

我就说：“以诺在耶和华眼前是尊贵的人，我眼见他是个贤人。”

“你看他行事有什么不足吗？”

“他与我不在一起记事，我不知他的行事如何，但耶和华看中的，必定是好的。”

神看我这么说，就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他的面目你又见得如何呢？”

我说：“不像是个凡人的面目，清洁光鲜，如同天使。”

“我若要升高他，这事可行吗？”

“耶和华要升高谁，要让谁跌倒，无需向人禀报。”

耶和华的手一挥，天边传来一道光，以诺就在那光中，向耶和华下跪说：“主啊，您召唤我。”

耶和华神就说：“你去了火湖了吗？”

以诺说：“我确是去了火湖。眼见了许多罪人。”

“你见那些罪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