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天地间只有神与路西法。

路西法与神彼此间有了纯乎属灵的爱情。这属灵的爱情甚为高妙，而他们的眼目中唯独只有彼此。神因为是神，所以孤独之情，甚为殊异。唯独路西法能怀抱祂，听祂叹息的声音。因一切属肉身的情丨爱，皆是被神大大厌恶的。故而祂发出的，皆是完全的属灵的爱情。

然而路西法不认同。

祂认为，肉身的爱情亦有其价值与品性，它有直观的愉悦，虽然看似低级，却让人觉得真实可靠。故而祂开始追寻不一样的爱，然而祂知道祂不能。【注：祂本来专指神的第三人称，因为路西法实际上和神同列，所以拉结尔在这里也用了祂。】

祂早先看中的人，即是莉莉丝。

那是第六日时，与亚当同出的女人。因为那女人异常开朗，就蒙受路西法许多关爱。路西法觉得她身上有确实的活泼，有着天使不能比拟的人性，就爱她，愿与她结合。

神知道这事后，就把莉莉丝赶出了伊甸园。那女子形容变得十分丑陋，神还让她成了哑女，再不能说话。并要以这丑恶之身，在全地漂流行走，受多民嘲讽、驱逐、迫害，直至死亡。她的年岁未定，听凭于主。故而直到以诺死时，她还在世。

路西法的心极其哀伤。为此下至地上，不肯回来。

至于在地上的山洞中禁闭不出，仰观天象四十日。直至第四十日，遇到米迦勒。

祂的心逐渐被米迦勒融化，因为米迦勒是众天使中最为活泼的。

“拉结尔，你知道神为什么要造人吗？”

我那时耸肩表示不知道。

“因为他觉得孤独，即便有了天使仍然孤独。天使什么都比人类完善，唯独一样，比不上人，就是人性。即便是未吃分别善恶果的亚当，也有着粗拙质朴的人性。因为粗糙，所以神看着心里觉得喜悦。亚当啊，若是喜欢就说，不喜欢就憎恶。虽然卑微，却敢于去爱。人类放肆、混乱、无序、愚蠢、不洁、粗鲁，但是有一点越过众天使，就是实实在在。”

天使太过平静，不生动，或许我所见的今日的天使略有个性，而在路西法与神同坐的那些日子，他说天使几乎没有任何的性格，全部都是一样的，完美、体贴、善良、心存敬仰。他们的脸色没有波澜起伏，没有喜怒哀乐。

而一切都从路西法下界，自我放逐开始改变。

神开始渐渐允许天使略有一丝个性了，那时出来的天使，计有三代，而赋予了天使不同性格之后，路西法知道，神是为了让祂回来。

祂也爱神，从初始之时，那些分辨不清多少年的时代开始，祂和神相互依靠，走过了最孤独、最黑暗的那段漫长岁月。于是有了今日丰富多姿的世界。

或许米迦勒与路西法的初次见面，亦是神的安排吧，路西法萌生归意，也是受了米迦勒的影响。不过神很快就知道，路西法对米迦勒动心了。但是，米迦勒对于神来说，也有重要的意义。

他也是神一件得意的造物。天使虽然随着神的特质出来，不过后天肉身的拿捏，也在乎神。米迦勒虽然健美，身材却十分匀称，肌肉发达却不夸张、不多余。外貌极为俊美，容姿在各类天使中都算杰出，他因为蒙受神特别的关照，故而个性要比其他天使强。路西法看中的生生不息的个性，在米迦勒身上最为突出。

我和路西法同是被这种特性吸引的。

因为神造我时，未曾造得那样仔细，祂本将我视为一个私密的书记，因为我听话乖巧，不随意说话，所以祂就刻意造我。

然而路西法对米迦勒执念越来越深，神便不得不将我改造，这改造的过程，我从未知晓，也不知是在何时，我本普通的身躯，开始靠近路西法。我的容貌比之前更杰出，我的思维亦靠近于路西法，虽然性格沉稳，却内心偏爱活泼健朗的天使。我的身躯成了米迦勒喜爱的修长的类型，但神却故意让我变得更瘦小。米迦勒为人好勇英雄，其实偏好娇小。故而我的形貌就偏向他的喜好，修长匀称，类乎路西法，却看起来弱小许多。自然没有路西法完美，却能激起米迦勒的保护欲。

故而米迦勒初次见我时，就开始对我动心。

只是这情感起初未曾被察觉，而我初次见他时，也开始对米迦勒动心。

自此，路西法就断绝了爱米迦勒的念头。

原来属乎两情相悦的事，全操于神的手掌。

时日过去那么久，我却第一次发现，我只是一具玩偶，任神拿捏而已。我自诞生以来，从未怀疑过神，亦把神当做我们众生的父亲，我矢志不渝效忠的主人，或许如果我思维再平凡一点，自然能够接受这种安排，因为神是万物之主宰，难道感情祂就不可主宰吗？

然而我是拉结尔，为什么拉结尔就觉得被自己最亲近的人欺骗了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无比难过。

我失声痛哭，极其忧伤。

我对米迦勒的爱，原来并非出自我的本意，自那之后，我觉得整个世界顿时没有了可以眷恋之物。路西法切切告诉我，因为我的位分没有米迦勒高，也远不及路西法，所以我知道这些事，万万不可说出去，因为我一说，神就知道我知晓了这些事。

从那时起，我私下提及路西法时，不再用常格的他，而称呼为神格的祂了。

因为我知道路西法的位分远超于众天使，然而我不能说。

从那时起，我开始拒绝米迦勒，我对他说，我对他厌倦了。

我要他离开我的住处，我要与他分手。

我很难忘记我和米迦勒第一次大吵一架的情形。我自从离开路西法所在地之后，我就不再说话，米迦勒苦苦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硬是不肯说。

我的内心几乎崩溃，因为我对米迦勒的迷恋是这样的难以遏制。我多么想亲吻他，拥抱他，可是，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骗局，都是被人安排好的结果之后，我除了流泪，毫无办法。

米迦勒，你真正的爱情并不应该落在我身上，我们的一切充满了操纵和谎言。

我不能这么说，我只能强装镇定，我故意弄丢一本书籍，并把责任推给米迦勒，开始斥责他，对他破口大骂。我自开初以来，从未说过什么刻薄的话。然而这次我说了，米迦勒刚开始就不服气，跟我顶起嘴来，可是忽然他似乎觉察到了问题所在，因为此事实在反常。

我从未对他发过那么大的火，也没有这种脾气。我知道他开始怀疑我的动机，我只能淡淡地告诉他：因为，我对你厌倦了，我觉得你烦人、愚蠢，而且我对你已经没有感觉了。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在骗我。”米迦勒的回话在我意料之中。

“我们必须分手，就是这样。以后你别来我的住处了，我不想看见你。”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是因为谁？路西法？还是神？有谁不让我们在一起吗？”

“没有。”我强装镇定，“我要走了，感情之事，本就是场闹剧，情感来得快去得也疾，没有什么缘由。再说这本来就不是天使应当承受的，天使唯一的至爱就是神，此外无他。我做了很多错事，如今要重新回到神那里去。”

我飞走了，我的翅膀迅捷无比，我不知道米迦勒后来如何，但至少未能追上我。我飞到了银河边，然而看见银河边有许多天使，就又飞到伊甸园，然而拉斐尔正在园内。我没有办法，只能飞到红海西岸，那里不远处，还是我跟凡基尔一起打败厄菲斯的地方。

然后我哭了。

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整整三日三夜，泪流不止。

我的眼泪啊，如同不能止息的河流，不停地淌下，红海里载满了我的愁容。

第二十二章：莉莉丝

我嘱咐你们，若遇见我的良人，要告诉他，我因思爱成病。

……——《圣经·旧约·雅歌》

那时，我日夜哀哭在红海之滨，我本有不长但秀美的黑发，一夜之间就变成灰色。因为我这苦痛甚大，即便是天使，亦生出白发。只是我本是纯净的身躯，故而不能生长黑白相间的头发，所以就只能由黑变灰，如此而已。

到了第三日入夜之际，我已经哭得没有力气了。我预感我即将要死，便收拾眼泪，向自己祷告。因为我如今除了自己，不知道还有谁能够信任。

愿我气息断绝，死在地底。

我如此向自己祷告。

这时，有人递给我一块手帕。

这手帕是丝做的，可那时，人类还不会纺织丝绸，我两眼昏昏，不管许多。或许泪流得太多，也十分难受，我便没有顾及这手帕的来由，就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我转而一开这手帕的主人，是一个面目极其丑陋的老妇人，她看我擦完之后，夺过手帕就要逃跑，我喊住她，因为我是天使，她做凡人的，就不能抵挡我的话语，便僵在那里。

“你是谁？”我询问，因为我疑心她拥有不是地上能有之物。

她忽然就小声啜泣起来，嘴里发出呜呜呃呃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这老妇人是个哑巴。我忽然想起早先路西法对我说的话。

“你是莉莉丝？”

那老妇人瞪大眼睛看我，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恳求的神色不说我也知道她的意思，因我是天使，虽然她口中说不出整话，然而我明白她的求告，她求告我不要杀她。

这个凡人！即便受了这样的苦，怎么还那么怕死呢！

如今我了无牵挂，决心要死。

我就呵斥她：“受了苦楚，死就是最大的反抗，因为我不屈于生命，那就让生命毁灭，我不需要永生，我不需要活着，如果死亡可以给我尊严，我情愿死，你经历的磨难有多少，我清楚明白，然而你何必要活着！你自从离开天上，来到这里日子已经多不胜数，各地的人攻打你、辱骂你、驱逐你，你难道不觉得耻辱吗？你为何还要活着？平白无故加增苦楚。”

她的嘴唇颤抖，两眼通红，双手紧紧握着那块手帕。

她噗通一声坐在地上，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垂垂老者满是沧桑的声音：

“因为是爱啊。这块手帕，是当年路西法唯一赠予我的礼物，只要一日在身上，我就不愿意死。我何尝不想死，我受到无数人的污蔑、迫害、攻打，无数次想要死，可是，每当我看到这手帕，我就心满意足，再大的苦难落在我身上，我亦无所畏惧。我只愿死在路西法的眼前，他是我这旷废的生命中唯一的光明，虽然我和他没有真正在一起过，可是我依然爱他。”

那时的他，形容是如此的俊美，姿态是如此的优雅。他对我说，你是我唯一看中的人类，虽然你的相貌比起天使，实在是丑陋，然而，你有人性，这是最宝贵的活的源泉。你虽然会死，然而你的一切生生不息。天使虽然不死，却和死去没有什么两样。

路西法用眼神就告诉我这些事，虽然他紧闭这嘴唇，似乎不肯说话。

我情愿与你结合，无论日子是喜是悲。

日后你若流泪，就用这手帕擦掉你的泪水，我不愿看你流泪。

因而，无论我受了多大的苦难，我都会用这手帕擦掉泪水，我依然活着。我知道，我被上主厌恶，因为我不该与天使互相恋慕，我必然要死，只是我的折磨尚且不够。

何必足够呢？让折磨更多些吧！我发誓，我要死就死在路西法的眼前，这是我最后的心愿。

我愤怒了，我斥责莉莉丝：“你岂不知道，你的爱情，都是操控在别人手上吗？你以为你爱上了路西法，其实你并没有爱上。”

“心意真的那么容易被操控吗？”老妇人忽然间微笑说，“或许上主无所不能，然而我觉得我和路西法那时，确实是互相恋慕的。”

“我不相信。”

“天使啊！你是在于我离开之后出生的，或许你不能理解，如果说，上主早已知道我要与路西法恋慕，何必将我创造？又何必大大愤怒？在我与他相遇以先，祂就可以让我死去。”

因为祂未曾预料，所以祂大大愤怒。

“或许吧。”我觉得好累，瘫坐在地上，“对于你们人类来说这是或许。然而对于天使来说，这是必然。我为爱情困扰痛苦，因为我知道，我的爱情，原来只是一场梦幻。”

莉莉丝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看您哭泣已经许久，您在这里哀嚎，有什么忧伤的事吗？”

我微微地说：“哀伤之事太多，其中最伤痛的，就是我不再相信爱情了，因为那都是操纵下的产物。”

“您爱上了人类吗？”

我摇摇头。

“您爱的是天使？”

我不置可否。

“无论你们怎么相爱，甚至这一切都是别人所操纵。然而，只要相爱，这份心意不就是诚恳的吗？”莉莉丝缓缓地想，她知道我作为天使，能听得到她心里的声音，即便是她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默然无声。或许如她所说，亦或许不是。

“无论怎样，前路漫漫，世上的愁苦，没有比我更大的了，可是我依然坚持活下去，您形容这样俊丽，何必为此愁叹呢？我渴饮河水，饥食以草。人们献祭的羔羊，我偷来吃，多地的人赶杀我，因为我吃了承献给耶和华的食物，然而我不在乎这一切。”

我忽然觉得她极其勇敢，即便如我，到今天为止，也只是一味想要寻死，然而她靠着这样的坚持，活了下来，她却仅仅是个凡人。

她忍受着灾厄、疾病、迫害、污蔑。天上的骄阳、地上的风霜，无一不是让她痛苦难当的物啊。然而她就是浑身不洁、腥臭孤苦，仍然活了下来。

“我求您一件事，这脚上时时流脓，疼痛不已，若是我双脚就此残废，日后就躲不过人的追赶，求您给我一点可治脚病的药草，让我两脚痊愈。我身上各处都有疾病无所谓，唯独我两脚不可有病，不然我即要死。”她这样用心灵求告我，我看她两脚得了足气又杂有多种癞疮，就用手舀了一些红海的水，我给这水洁净和祝福，将水滴在她脚上，她两脚就洁净如初，没有疾病了。我本想一并治疗她身上的疾病，却被她拒绝了，因为她得病，是上主的意思，若是我完全治愈，这事就和我有关了。她不愿连累我。

不过，对于治好她的脚疾，她仍然感谢落泪，给我祝福说：“天使啊，我虽然不知晓您的名字，却知道您是善良可爱的人，您的爱情必然真实可靠，我愿您平安。”莉莉丝唯一给过的祝福，即是如此。

我抚摸她肮脏的脊背，无数的苦难已经使她瘦骨嶙峋，她的两只眼珠深深地凹陷进去。气息在她身上已是相当贫弱。

忽然，从远处来了一队举着火炬的人，他们低语说：“跑到哪里去了，那个巫婆，刚才还在这附近。”

“那边有亮光！”有人指指海岸边。

“该死的老妖婆，看我不杀了你！”愤怒的群众举起石头朝这边击打过来。

我张开翅膀，想要抱住莉莉丝，让她躲在我的翼翅下，她却拒绝这么做：天使，这是我应得的苦难，我要赶紧离开这里，感谢您治疗我的脚病。

她年岁上去，其实跑不快，人们逼近，我就站出来呵斥：“是什么人，要在我的面前行谬事？”

众人看见海岸边竟然立着一个天使，顿时吓得扔了石头，匍匐在地，我呵斥他们说：“这女人不是什么巫婆，她是你们众人之母夏娃的姐妹，你们应当时时尊敬她，爱护她。”

莉莉丝听到这话就哭了：天使啊天使，你说这话，上主就要怪罪你欺瞒人类了。

我不顾她的想法：“她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你们就肆意揣测，以为她是巫女，这是对我的大大不敬，若是你们不将她护送回去，那我就对你们下咒诅。”

众人听了无不惶恐害怕，战战兢兢，其中领头的说：“因为她吃了奉献给耶和华的祭物，我们以为这女人是个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