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屏幕中反射出的自己看了一会儿,顾从见伸手抓过眼镜戴上,看电视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是中午。
顾从见挠了挠脑袋有点不可置信,他第一次睡到日上三竿。
平日里工作、生活,还有情感上的重压迫使他时刻都像上了弦的发条,一刻都不得停止运作,蓦然接受松绑,竟是手脚都不知怎样动了。
说白了,他还没过过没有目的性的日子,不懂得怎样才叫放松。
他不否认来SY市是出于自己的私心,王所安一通无言的电话搅乱了他的心,勾走了他的魂,但他不认为现在自己这副鬼样,冒冒失失地找过去会是件好事。
他要先把心态放松下来端正好,然后……然后再去想别的。
肚子有些饿,起床洗漱后,他裹得里三层外三层,帽子围巾手套一样不缺,准备去外面找点吃的。
之后的几天他没有用到任何私人电子类物品,就是连手机都没有开过机。
他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去了人满为患的几个步行街,对着三九天还只穿一条棉丝袜,单薄短裙的女孩子表示由衷敬佩。也在小胡同里找到了几家不错的餐厅,慨叹东北不但盘子大,量给的还多,他根本吃不完。
现在的他,可以在一家小咖啡馆里靠一壶暖茶消磨一个下午,看完过期的杂志,就去看街上来来去去面孔各异的男女老少,用一种局外看客的眼光。他觉得自己好像跳出了红尘跳出了轮回,观看着每个人的故事,这个故事的剧本既没开头也没结尾,却并不扰人兴致。
他的生活节奏从他越来越慢的脚步中就能辨别出,他的心渐渐随之沉静,却也更加沉默寡言。
他没有人能与之交谈,即使有,他也不太会。
只有咖啡店的小老板,也兼职小店员,见他天天来,便等到一天下午没什么客人时,把自己这些天新研究的几种果味热奶给顾从见,邀他品尝品尝。
顾从见愣了愣,说了声“谢谢”,挨个尝了几口,指了指最喜欢的口味。
小老板皱皱眉:“薄荷的?唔,我就怕现在冬天不太好卖呢。”
顾从见道:“那就夏天卖。”
小老板听了笑了起来。
这时,咖啡店很有特色的木头门被再次开启,进来的是一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青年,身着黑色短款羽绒服,系着不张扬的暖色调围巾,轮廓有些混血的味道,深棕色的眼睛又圆又大,十分温润漂亮。
小老板迎了上去,而来者察觉到了顾从见的目光,回视过去,温温和和的,但举手投足间,甚至眼神对交的方寸间都拿捏得精准到位,很明显是自幼便身在高位才能养出的准头。
顾从见冲他点点头,青年礼貌地轻轻一笑,浏览起菜单来。
而引起顾从见注意的并不是他的准头,而是……容貌好像在哪见过似的,很熟悉。
青年阖上菜单,声音也是温温的:“一杯红茶,一杯乌龙茶,一杯卡布奇诺。”
顾从见别开眼,不再回想,熟悉与不熟悉,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一点关系。
却像是回应他的问题似的,咖啡门又开了,进来的人与青年八分相似,只不过周身泛着寒气,一举一动间很有气度。
顾从见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这人,他还真认识,是一位在商界德高望重的前辈,他还采访过他。
只见青年起身,规规矩矩叫了声:“爸。”
那人没有应声,等到他落座,青年才复坐下。
顾从见抿了抿唇角,脑子里好几个念头,顺着大脑沟回转了好几圈,在想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两杯茶一杯卡布奇诺上齐,老者端起了乌龙茶,卡布奇诺则放在他的左手边,却一动未动,青年捧走了红茶,捂着手,笑道:“这天可真冷。”
老者只“嗯”了一声。
青年又道:“不过这生意谈得倒是挺顺利的,我以为他会趁着机会狠狠宰我们一笔,总不是给我们留着买年货吧。”说到这忽然记起,“对了,爸,确定我们今年是在我妈家过年?”
“嗯。”
青年轻声叹了口气,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发觉爸爸锐利的目光投向了自己背后。
顾从见与之对视个正着,只好放下茶杯起身,主动上前去打招呼道:“叶先生,好巧。”
叶先生就是之前他采访过的商界传说,叶清。
叶先生没有起身,凝视他半晌,视线渐渐下移,停在了顾从见隐藏得很好的肚子上。
顾从见却感觉像是被人扒了衣服照X光片般不自在。
这时叶清对面的青年起身,伸出手主动道:“您好,我是叶先生的儿子,叶新。”说着弯起眼睛,“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
“顾从见。”他言简意赅,握住叶新的手,上下摇了两下,不是很热络。
叶新道:“爸,你这个朋友我还没见过呢。”
叶清没理会儿子,只是定定瞅了会儿顾从见的肚子,又对上顾从见的眼睛,口气淡淡,语气却十分认真:“注意身体。”
顾从见刷地抬眼,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谢谢叶先生关心,您老也注意身体,时间不早了,我就告辞了。”
叶清点点头算是道别,倒是他儿子笑道:“我送送您。”
顾从见婉拒,出了门打车回了旅馆。
咖啡店的偶遇顾从见并未放在心上,如此过了近一周,到了周五晚上,顾从见觉得自己放松得差不多了,便打开了手机。
******
顾从见在时隔一个多星期后,终于重新开机。
这次没有电视台打来的电话了,映入眼的是秦君斐的电话和短信,间或有Daniel的,还没来得及细看内容,铃声再次响起。
不出所料,是秦君斐。
顾从见任凭铃声响过几遍,才接起来。
顾从见慢慢把话筒放在耳边,能够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却相对沉默,没有人开口。
也没有人挂下电话。
良久,秦君斐道:“从见……”
他声音沙哑,疲惫不堪,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的压在他的背脊上,连同心脏都受到了压迫。
顾从见“嗯”了一声,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打开,调小了声音。
他觉得,有点声音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能让自己不那么全情投入。
秦君斐好像把脸埋进了屈起的膝盖间,声音发闷:“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问顾从见在哪里,他现在唯一的渴求和期盼是顾从见能够告诉他一个准确的时间,让他知道他还有机会……
他明明看到了幸福的大门正在开启,甚至窥视到了其中的光芒,可怎么就成了西游记里的人参果,说没就没了呢?
顾从见轻叹道:“君斐,我们分开吧。”
秦君斐沉默了。
顾从见觉得好像自己终于把一块举了十多年的大石头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上,再也不用担心是否会掉下来砸到自己。
而秦君斐,却在这一刻,心中空空荡荡,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瞬间灰飞烟灭了。
顾从见用的是“分开”而不是“分手”。
秦君斐鼻腔发酸。
顾从见这个词用得很精准,他们从来没有在一起过,谈何分手?
其实他们有过机会的,只是自己没有珍惜。人啊,就是贱,失去了才追悔莫及,而他,是不是连追悔的资格都没有?
秦君斐回家和父亲大闹了一场,结果不了了之,回家的路上他想,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顾从见牢牢抱在怀里,谁都别想抢走。
而他打开客厅的灯,面对的却是没有人的、空荡荡的家。
刚开始他像疯了一般拼命的给顾从见打电话,甚至问遍了顾从见身边的朋友,一无所获。
他从疯狂到恼怒,又从恼怒到到失落,现在,只剩下了满满的疲惫。
“顾从见,”他带着鼻音,做最后的挣扎,“顾从见,我爱你。”
顾从见死死的盯着电视上可笑的综艺节目,看着嘉宾被主持人刨根问底。
这句我爱你迟到了整整十五年,又在他完全放弃的时候从天而降,却再也激荡不出一丝涟漪。
秦君斐断断续续道:“前几天是我生日,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却没有等到。我在储物室里翻到了我寄还给你的围巾,就是有些旧了……”
顾从见看着电视屏幕。
那条围巾说起来很可笑,十五年前的交往方式老套保守,完全不像现在这样多种多样。那时看班里的女孩子人手几卷毛线和织针相互比较花色和式样,打算在冬天送给男友。
他大脑一抽,也有模有样的学起来。
不过一个男孩子整天绣花被人看到了会被当变态,他又不是东方不败。
那一阵子掖掖藏藏,甚至都有点躲着秦君斐,而后者正好乐得自在。至于祝青颂,还是偶然发现的,之后不知被嘲笑了多久。
耗时近两个月,一段皱皱巴巴歪歪扭扭的围巾终于出炉,深蓝色的围巾,配上秦君斐黑色的呢子大衣,说不出的好看,就是围巾织得丑了点。
他在秦君斐生日的当天送给了他,正好也是两人正式交往一周年的日子。秦君斐看上去很高兴,却没戴几次,顾从见知道自己的技法不娴熟,围巾挺丢人现眼的,也就没有在意。
现在想起来,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
后来,就在今年,秦君斐回国前,又把这件围巾寄回给他。就好像一种别扭的宣言:老子回来了!
他和祝青颂说他把围巾扔了,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扔了,没想到却是扔进了储物室。
电视里节目结束,接着是一段翻来覆去长之又长的广告。
顾从见仍是盯着电视屏幕看,在看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没有说话,相隔很久很久,久到好像又过了一个十五年。
秦君斐道:“从见,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顾从见像是才回过神来,垂下眼睛,焦点不实。
“君斐,我们分开吧,”他说,“反正,你也是要走的。”
电话的另一端失去了声音。
对于秦君斐来说,爱情是生活的一部分,却不是全部,他的野心抱负足以打败这些虚无缥缈的情感。
而顾从见不同,他对感情的执着源自于失去,人性本贱,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如果再次得到还不珍惜,那这个人不足以称之为人。
对于顾从见来说,能够排在爱情前面的,只有责任。
甚至生命,都要排在后面。
“你都知道了?”秦君斐嘴唇轻颤,“你恨我吗?”
顾从见闭了闭眼,慢声道:“从来没有。”
不是不想去恨,而是根本没有办法去恨。初恋,少年时期的恋人,总是会有那么一点特权的。
“从见,对不起,对不起……”
顾从见面无表情的听着电话另一端的人泣不成声,秦君斐永远是那么优雅,风度翩翩,顾从见实在想象不出他失态时会是什么模样。
他想,一定也会很美。
第13章
顾从见在秦君斐无限循环的“对不起”中默然挂断了电话,再抬眼时神色清明,只是脑海中与秦君斐相识相知相处的片段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景象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
一转眼,就过了十五年。
他们是彼此的青春,在最灿烂的年华里相遇,也是一种缘分。
如今,这种缘分,也在岁月的打磨下消磨殆尽。
而他们,也不复少年时,便是识尽愁滋味,情绪化作话语到了唇边,也只能叹一句天凉好个秋。
也许,比相濡以沫更好的结局,就是相忘于江湖。
属于他们的故事,落幕了。
顾从见缓缓舒出一口气,好像要把过往的离合悲欢都随着这口气吐出去。
舒到一半,宝宝过来捣乱,顾从见后半口气被噎了回去,拉开浴袍,敞着胸膛,半遮半掩,看着肚皮波浪似的起伏不定,便猜想小宝贝应该是在里面撅屁股,顾从见手欠地拍了拍肚子,肚皮刷地定格在了最后一刻,宝宝好像要和爸爸玩捉迷藏一样,待在顾从见肚子偏左下方的地方一动不动。
顾从见不由笑了,左手拖着肚子,右手摸着肚皮,舒展开眉目,顾盼间的郁结也随之舒展开了。
宝宝好像很不满老爸的嘲笑,一记飞脚,把老爸肚子的一块皮肤顶得老高。
顾从见被他踢得差点没喘上来气。气息平静下来后,顾从见犹豫地看了看肚子。
嗯……宝宝是要和他玩打地鼠游戏吗?
……顾大导演,您赢了。
顾从见陪宝宝玩了一会儿,等宝宝没了动静,顾从见猜想他是睡着了,便挺起身子看了看时间。
时间比较晚了,不过干电视这行的,和其他某些职业一样,有自己的工作时间。
所以这个时候打电话过去不算失礼。
他打给了SY市省电视台的李导。
这李导,就是带王所安还特赏识他的那个。
这李大导演特守信用,每月固定汇报一次王所安的成长记录,顺便夸奖王童鞋的工作经验突飞猛进,工作态度认真负责,还透露了台里打算新策划一档栏目,他交给了王所安,如果王所安的这档栏目能通过审查,就直接把他提上来做这档栏目的总导演。
顾从见先是挑了挑眉毛,二十五岁的总导演,业内从来没有这样年轻就有如此辉煌成绩的,随后又拧起了眉头,低声问道:“提拔他这么快,其他人没意见?”
腹黑的李导露出了腹黑的微笑:“当然有意见啊。”
顾从见继续皱眉。
“但他要是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就当我看走眼。”
顾从见的眉毛各回各位。
李导名叫李培呈,是个地道的东北爷们儿,热情豪爽外加嗓门大,不是工作狂但工作起来就使出十二分的劲儿力求做到最好,这也是他能在省台里经久不衰的主要原因。
顾从见打过去的时候他确实没有睡觉,立刻就接了,但显然时间挑的不对,那边一接起来就是暴躁的大嗓门子:“干啥,有屁快放!”
顾从见能听到他那边点鼠标和录的节目片段的声音,当下便知道李导在剪片子,于是清清嗓子说道:“你先忙,我没事。”
李培呈看了眼手机,态度立刻转了:“从见啊,没事没事,你说,留我一只手和半个脑袋就够用了。”
顾从见没和他客气:“明天有时间吗?我在SY呢,出来见一面?”
电话另一端的鼠标声顿了下,接着是李大导演无比怨念的声音:“这是年底啊,你怎么跑这来了?今年春晚打算开黄铺啊?”
顾从见没解释,只是道:“明天你有时间吗?”
“大哥!”李培呈哀嚎一声,“明天是圣诞节啊大哥!我这都要忙翻天儿了你找我出来约会?你故意耍我呢吧!”
顾从见愣了下,他这段日子过得太惬意,虽然看到了满大街的商铺都乐此不疲地贴上了圣诞快乐的贴纸,但是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圣诞节了。
他不好意思道:“那你忙。”
李培呈“嗯”了一声,问道:“你要在这待多久?”
顾从见合计了下,今年过年早,现在去哪的票都已告罄,估计要待到过完年才有余票,略略算了算日子后,回道:“过完年吧。”
“卧槽大哥你不是被炒鱿鱼了吧?今年中视真不打算办春晚了?你不是主创团队里的吗!”
顾从见笑一声:“还真被你猜着了。”
李培呈那边没声了,过了几秒传来了拖椅子的声音:“啊,这样啊,那啥你别想不开……这样,我这段日子忙,过了元旦我给你电话,咱哥俩儿好好聚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