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遗事 上——竹下寺中一老翁
竹下寺中一老翁  发于:2015年10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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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便甩袖向着义庄去了,陈忓在背后偷笑,心道:“看秦状元这样,可不就是情窦初开不明所以的懵懂状?”

义庄森冷,除去几个衙役奉命看守外,竟还有几个李家的忠仆,想来是李侍郎遣来看顾爱女尸身的。

秦佩身后下人出示了刑部的文书,向李家下人拱了拱手,便命人掀开裹尸布。

李婉娘已死去三日,好在仍是初春,尸首并未腐烂,可面上也已出现了青青红红的尸斑,而原本姣好妍丽的脸孔如今扭曲发紫,眼珠外凸,舌尖吐出。可不看脸,她的仪态却格外的端庄,窈窕身形略带僵硬地平躺,双手交叠放在小腹之上,仿佛并不是躺在幽暗的义庄里,而是醉卧花阴之间。

正是如此,此情此景才显得格外可怖。

“仵作何在?”秦佩低声问道。

有个老头慢悠悠地走出来,对着秦佩颤颤巍巍地便要行礼,被秦佩止住。

“这李婉娘可是被勒死的?”

不知是否见了太多的死人,老头只木着脸答道:“回大人的话,这李婉娘项下绳索交错,又吐出舌尖,面色发青,应是被勒死无疑。”

秦佩蹙眉端详那尸首片刻,又问道:“她身上可有别的伤痕?”

“并无。”

秦佩又仔细看了看尸身,安抚了李府的下人们几句,便带人匆匆走了。

在刑部衙门查了查典籍,又枯坐了会,陈忓才面如菜色地回来。

“如何?”秦佩似笑非笑地看他,“怎么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陈忓坐下,猛灌了口茶,便开始大倒苦水,“秦兄,你是不知道今日小弟的惨状,那些采女,个个能说会道,边哭得梨花带雨,边能巧舌如簧地将自己摘个干干净净。当真难问!”

“那个张姓的?”

陈忓从袖袋中取出厚厚几叠纸,翻了翻,“哦,她倒是个稀奇的,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坐在屏风后头。”

“可有看到她的神色?”秦佩若有所思,“我让你带一二婢女去察言观色的,你该不会忘了吧?”

陈忓点头:“不错,我的婢女回话,说那张小姐一直愣愣地发呆,问到后来滴了两滴眼泪,手一直在绞着帕子。”

“那她必然知情无疑,我今日便请命让宫中派人保护她。”

两人对视一眼,秦佩接过陈忓的纪录,粗粗扫过,仍觉毫无进展,只觉心中郁卒。

如今并不缺线索,可这些线索如同断断续续的点,怎样都穿不到一根线上。

李婉娘……

李忠……

神色有异的张小姐……

采女、尚衣局、勒死……

秦佩沉吟片刻,取出一张上好的生宣,又寻了根最细的羊毫,在纸上细细描摹起来。

“来人,将这张纸送去雍王府,就说我秦佩有事相求,请纳锦姑娘相助。”

第十一章:忍寻棠棣鶺鴒诗

纳锦并未派人回话,她亲自来了,带着轩辕晋。

上次在京郊,秦佩与她只粗粗谈了几句,算不得交浅言深,故而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清高傲物、孤冷绝尘的奇女子,还曾与轩辕冕私下议论过,出尘到了极致便是矫情;清高到了最后便是作态,身为皇子,生平所见最多便是形形色色的大家闺秀,于情于理轩辕晋都不该好这口才对。

可今日再见,秦佩似乎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庸脂俗粉轩辕晋皆看不上,独独喜欢这个纳锦了。

因这案子毫无头绪,又赶上每月初十的休沐,秦佩便干脆辞别陈忓回府歇息。午后慵慵地大睡一场,又换了便服在庭中赏花。暖风拂过,先前亲手做的檐铃在廊下琅琅作响,霎是好听。

他人虽冷清,私下却不似清流文人般爱栽些梅兰竹菊,生怕别人不知自己高洁,搞得府邸里也萧瑟无比,活像灵堂坟地。于是将位于永兴坊的府邸搞得花团锦簇,云蒸霞蔚。譬如此时,墙角粉桃紫藤争艳,池边又有兰草吐芳,秦佩闲坐的小亭边上更是栽了一圈垂丝海棠,径自开得烂烂漫漫。

秦佩手执玉杯,喝着先前从东宫要来的西域贡酒,眯眼看着天上流云,将那诡谲的凶案人心都抛掷脑后,说不出的惬意。

可偏偏就有大煞风景之人,偏偏还无比理直气壮。

“秦大人,亏你还是个状元,画的图样谁看得懂?”

美人穿花拂柳而来,应极为赏心悦目,倘若她不是灰头土脸、柳眉倒竖的话。

轩辕晋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春风满面,想来这些日子美人相伴,过的极是潇洒。

秦佩放下酒杯,揉揉额心,叹道,“秦某虽不敢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也自认于丹青之道略有所得,敢问纳锦姑娘,秦某这图样怎么就不堪入目了?”

纳锦在他对面坐下,“先前算我欠你个人情,此番还了你。我知晓你在查采女案,我与这案子也没什么牵连,到底想知道什么,你可以尽管问,我自会帮你。”

“正是,秦大哥你与我们之间何必如此见外。”轩辕晋笑得牙不见眼。

我们……

秦佩瞥了他一眼,对他那种有情饮水饱的模样颇不以为然,“王爷既领了雍王爵,遥领州牧,便该专心朝政为殿下分忧才是。何必分心于刑狱这般微末小技?”

轩辕晋也不恼,笑眯眯道:“皇兄自有翻云覆雨经纶手,天下有他一人足矣,小王只要不添乱,他也便谢天谢地了。”

秦佩心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目光却移回到纳锦脸上,只见后者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已有些不耐之色。

“实不相瞒,那采女是被人勒死,这图样画的便是那绳索。”

纳锦若有所思,又道,“大人要是不介意,民女想带些绳结前去义庄比对。”

秦佩有些讶异,毕竟女子不比男子,对死死生生、血肉模糊之物总归有些恐惧。就连轩辕晋当年闹着要去勘案,只跟着去验尸过一次也再不肯去,纳锦竟还有这般胆识,倒是让他刮目相看了。

事不宜迟,秦佩放弃了休沐,亲自带纳锦去了存放李婉娘尸身的义庄,纳锦二话不说地进了,而轩辕晋只凭栏而立,幽幽叹息。

秦佩挑眉:“雍王有何事要差遣在下?有话便直说罢,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轩辕晋抬眼幽幽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叹息,很有几分深沉。

秦佩不耐,转身欲走。

“秦兄留步!”轩辕晋腆着脸抓住他的袖子,“最近小王和皇兄难免有些口角,想请你说和说和。”

秦佩蹙眉看他,低声道:“人立于世,哪里有事事顺心如意的?就如你父皇、皇兄,也各有各的情非得已,无可奈何。你何必逆着他们,事事争个长短,还不如退一步,再寻他法。”

“你又知道是何事了?”轩辕晋抿唇,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孔面无表情,那刹那竟让秦佩想起了他的兄长。

秦佩站在他身侧,一起看着阑干外的重重宫城,继续道:“骨肉至亲,你皇兄不管让你做什么,多半也是为了你好。譬如你的婚事……”

轩辕晋冷笑:“我知道,他们想让我在这次采选里选个高门大户的世家闺秀,以后好成为我的助力。可我便不明白了,人为何要和那牲畜草木般分三六九等、高低良莠?母妃亦出身于小户人家,可她待我至亲、侍君至诚、为人至善,我可看不出比那些大家小姐差去哪里。若要说出身高,先前父皇的史皇后、苏贵妃,谁不是宰辅之女?还有皇长兄的母妃周贵妃,难道又是什么良善之辈了?”

秦佩轻咳一声:“为尊者讳,为亲者讳,雍王慎言!至于你与殿下之间的事情,我自会说和,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兄长,我想殿下必会体会王爷的一番情深。”

轩辕晋面露喜色,笑道:“我就知道秦兄疼我,若你当真是我兄长,那该多好。”

秦佩听闻只觉心中泛苦,轩辕晋只道他全盘为他打算,又哪里知道他秦佩的险恶居心?而如轩辕冕那般不肯退让,不惜兄弟生隙,恐怕才是真的棠棣情深,用心良苦罢?他猛然觉得自己仿似一个小人,要去挑拨别人兄弟……

纳锦匆匆忙忙由义庄步出,她鹅黄罗裙早被尘土染成污灰,面色虽白却神采十足,仿佛让这迷霭中的九重天阙都变得鲜活起来。

“秦大人,那绳索原先应是个盘长结!而且我看那布料怕是绫绡!”

秦佩愣了愣,纳锦神情严肃,不似说笑,便笑了笑:“纳锦姑娘辛苦,从此便不欠秦某什么了。”

纳锦亦对他笑笑,随即便扶着阑干,大吐起来。

轩辕晋心疼不已地揽着她,时不时埋怨地瞥秦佩一眼,面露指责。

一个娇花般的姑娘为了还他人情为他查案,对着早开始腐烂变臭的尸首摸索端详了半天,秦佩亦有些赧然。

挑拨离间……总比坏人姻缘的好。

秦佩看着轩辕晋为纳锦擦去嘴角的秽物,又小心翼翼地亲自端水给她漱口,心里淡淡地想。

第十二章:别有幽愁暗恨生

别过雍王与纳锦,秦佩拢着袖口,漫不经心地走回义庄,李婉娘的尸首已被她府上的下人妥帖收好,仔细盖上素白绫罗,又有仆从与看守低声打着商量,无非是“既然已验过尸,还是入土为安罢”、“都快到头七,也应让我等好好祭奠”云云。

秦佩抿了抿唇,向仵作点点头,便被带去另一处尸床前。若以客栈论,那户部侍郎之女李婉娘的停尸床怕是天字一号的上房,而看门宦官李忠身下的怕就是最低一等的通铺了。

秦佩忍着恶臭掀开草草缠着的裹尸布,不由一怔,随即怒道,“李忠死相如此蹊跷为何无人来报?”

仵作战战兢兢道:“回禀大人,只因我们尚未查明此人为何种兵器所害,不敢妄加推测,这才有所拖延。小人本是想查阅典籍,待十拿九稳之后再向大人禀告,绝非小人有意……”

“行了,”秦佩面无表情地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的尸首,冷声道,“不用查了,本官这就可以告诉你。这种利器,便是鸣镝。”

话音未落,原先如洗碧空、万里艳阳均被阴云遮蔽,秦佩蹙眉仰头,呢喃道:“这下麻烦了。”

暴雨如瀑,整个长安城犹如洪荒巨兽般蛰伏着,伺机而发,仿佛可随时将这一切混沌黑暗吞噬。

刚过戌时,秦佩便在桂宫正殿坐定,等待轩辕冕回宫。

“孤之大过,让以环苦等。”将近子时,轩辕冕方带着津津湿气归来。这雨怕是来的突然,他虽着了蓑衣,但仍湿透了一身锦衣,熨帖在他瘦削身躯上,竟显出几分英挺,不似平日文弱。

见秦佩一言不发地打量自己,轩辕冕低头一看,笑道:“倒忘了以环是个礼数周全的,孤理应梳妆熏香后才过来拜会才是。”

秦佩低声道:“风大雨狂,殿下路上怕还是受了些风寒,还是先用些姜汤罢。”

轩辕冕侧头看他,自上次桂宫抵足而眠后,不知是刑案难断,还是庶务缠身,秦佩便来的少了。朝堂上见了,或是偶有召见,也均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本就面容冷清,如今常垂着头,更是不辨喜怒。

轩辕冕换上宫缎中衣,一把携过他手,向后殿步去,边笑道:“以环,孤今日得了个好酒,正想宣你,你便自己来了,当真是心有灵犀。”

秦佩被他拽的一个踉跄,压低声音:“殿下说完,臣却有要事相禀。”

他手臂僵硬,似是抗拒,轩辕冕面上的笑意敛了敛,“好,今日你我君臣抵足而眠!”

进了内殿,轩辕冕摒去下人,淡淡道:“可是有什么蹊跷?”

秦佩待他在榻上卧定,方在榻边阶下长坐,“那小宦官死的蹊跷。”

轩辕冕却不想听,随手指了指榻边案几。

案上空无一物,唯有一尊颈项修长的小壶,似以水晶或是琉璃制成,内有绛红的黏稠汁液,酒香醇馥。

“蒲桃酒?”秦佩挑眉,“应是他人所赠吧?”

“哦?”轩辕冕笑笑,“以环又是从何而知?”

秦佩酷肖其父,在朝中官场号称千杯不醉、万觞不倒,见此美酒心内多少有些按捺不住,:“殿下素喜白瓷,若是外藩进贡,必会探听殿下喜好。殿下富有天下,又哪里会为区区一壶好酒欣喜?臣料想不过是因着赠酒之人,殿下高看几眼罢了。”他话锋一转,“殿下若欲品鉴,臣愿为酒正。”

轩辕冕见他不时偷瞄酒壶,却硬是装的满面肃然,不由好笑道:“你我兄弟,何分彼此。但凡是孤的,想要便拿去。”

秦佩道了谢,取了轩辕冕常用的玉璧底白瓷酒杯,浅浅地倒了两杯。

“这蒲桃是父皇与相父在终南山亲手所植,孤又托赵相酿成,”轩辕冕斜倚在榻上,点漆目中满是迷蒙怅惘,“纵览九州,怕也找不到比这更贵重的酒了罢。”

殿外大雨未停,砸在殿顶有如擂鼙击鼓,秦佩晃晃手中酒壶,醺然道:“整个九州也无比殿下更贵重的人。”

轩辕冕轻笑道:“当日万州渡口相遇之时,孤可未想到冷面冷心的秦以环竟也成了个口蜜腹剑、惯于溜须拍马的小人。”

秦佩抬眼看他,许是浸染了酒意,一双浅褐眸子光华竟胜过手中七彩琉璃,“臣方才所言,字字发自肺腑。”

语罢,秦佩便再不看他,自顾自浅酌。轩辕冕托腮凝视,听着一夜风雨,将那朝堂上的纷纷扰扰暂且都抛到九霄云外去。

“你我相识已有两年了罢……可孤却总觉得你我才初初相遇。”轩辕冕忽而开口道。

秦佩并未看他,可轩辕冕的眉目早已在心内描摹得清清楚楚——远山般的眉,凤凰般的眼,挺直的鼻梁,还有水润削薄的唇……他时不时会想,自己对轩辕冕这个人到底知晓多少,怕是还不如裴行止罢?自己的脾性底细,轩辕冕恐怕早已一清二楚,而自己于他,是除兄弟外可以谈天说话的玩伴,身世不详的世交之子,还是别的?

无声之处别有幽愁暗恨,窗外骤雨乱了几人愁肠。

两人静默而坐,各怀心思。

几近透明的白瓷映着葡萄美酒,杯壁上雕着的暗纹昙花在赤红波光里浮动,竟如带血一般诡谲。秦佩恹恹地放下酒杯,却被面前放大的脸孔惊住。

轩辕冕不知何时竟离了床榻,半撑着身子看他,一双凤眼里满是专注,秦佩看着自己在他眸里清晰可见的倒影,呆愣过后,不知为何心里竟是一痛。

“以环……”轩辕冕似是低语,又似叹息,“孤常在想,你终日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与孤坦诚相见,当真有那么难么?”

秦佩对上他的眼睛,定定地与他对视许久,终仍是干涩道:“臣不过是在想……那看门的宦官李忠竟是死于鸣镝。”

轩辕冕眼里的光彩霎时熄灭了,淡淡道:“是么?”随即整整衣襟转过身去。

秦佩抿唇,轻声道:“酒壮怂人胆,也罢,……”

第十三章:愁肠已断无由醉

轩辕冕并未回首,只定定坐着,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僵直颓唐。

秦佩闭上眼,“古人常言,莫逆于心,则相与为友,或道同,或志和。我今日常在想,若是当年不曾在万州古道遇见殿下,恰巧有过共患难的交情,我与殿下,不过是一殿之君臣,故人之遗孤而已。”

“以环之见,自古君臣间均尽是猜忌,找不到一两知交好友了?”轩辕冕冷声道,心道自己对秦佩掏心掏肺,他却总是不冷不热,不由得一阵齿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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