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佩极慢地转身,首次端详起这个和自己颇有渊源的侯门千金。
与上次在撷芳殿远远观之不同,近看这赫连小姐当真称得上个美人——皮肤白皙,高鼻深目,高挑纤细,只是如今身遭大难,眉目之间不再如往日烂漫张扬,多了几分憔悴阴郁,白白减去七分颜色。
“在下实是不知,我与赫连府无冤无仇,小姐又是闺阁女子,在下从未有缘得见,不知为何小姐受难,在下要欣喜若狂?”
赫连雅娴冷笑一声:“当时你与冕哥哥一同在撷芳殿罢?他对我一番心意视若不见,可是出于你的示意?我阿兄被免了左卫率一职,你却毫发无损,果然是好算计、好手段,冕哥哥对你倒是看重得很。”
秦佩被那声冕哥哥喊得一激灵,苦笑道:“赫连小姐切莫听信人言,我与你那……你那冕哥哥清清白白可昭日月,就算是他心有所属不选你,那也绝与秦某人毫无干系。”
赫连雅娴捂住脸叹息一声:“他不属意我,我也不会苦苦纠缠……只是我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嫁那洛王。”
秦佩心中暗忖,那洛王乃是周贵妃所出,舅家贵重,虽不如轩辕冕那般年少倜傥,可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好男儿,虽说为了避嫌常在古刹庙宇流连,也不是无才无德的荒唐皇子,真不知这赫连小姐嫌弃他什么……
似是看穿他的想法,赫连雅娴哑声道:“你便当我不死心罢。”
再不想与她议论这些风花雪月,秦佩轻咳一声:“也罢,小姐的心事,下官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为小姐深感怅惘。只是天色不早,下官还得彻查此案为小姐洗冤,所以这些无关痛痒的事便不必再提了罢?”
赫连雅娴瞥他一眼:“我阿兄说你是佞幸,之前你还与他打过一架,现在还愿为我洗冤?何况你如何得知我不是那凶嫌?”
秦佩默然垂首,面无表情:“凶嫌往往都极聪明。”
……
赫连雅娴恨恨地瞪他一眼,托腮苦恼道:“不过说起来麻烦之处便在于,这李婉娘死前一天,我还真的和她有过口角。”
秦佩面皮一抖:“这李婉娘死在夜里,那恐怕小姐应是最后见过她的几人之一了。小姐可还记得当天情景?”
“我从司天监听了那传言后便一直有些不快,那天我又在御花园偶遇了冕哥哥……”
“偶遇?”秦佩挑眉。
赫连雅娴面色微红,柳眉倒竖:“你到底还听不听我说话?”
“下官洗耳恭听。”
“我质问冕哥哥,为何对我不屑一顾,就算我与他不甚相熟,可哪家的夫妻成亲前是日日腻在一处的?我与他到底幼时还有过一面之缘,比起那些洞房了才见着脸的不知强了多少。”
秦佩面瘫着一张脸,听她在那边絮絮叨叨,简直不敢想象当时轩辕冕的神情。
“后来呢?”
赫连雅娴面上难免有些凄楚:“他说他只把我当妹子,还说皇命已下,洛王一定会好好待我。然后我就哭着跑走了……再然后,快走回翠微宫的时候,便听几个采女在那谈天,讥讽我痴人说梦、不守规矩,还说我鲜卑人没有开化,个个粗俗不堪,不像她李婉娘,落落大方、端方守礼,还有天命庇佑,我一时气不过就跑去寻李婉娘……”
不知为何,秦佩脱口而出道:“你不会打了她吧?”
赫连雅娴抬头看着房梁,难堪道:“那倒也不算,不过推搡了她两下,骂了两句……要命就要命在我最后扔下的那句话上。”
赫连仲祺曾在御街上指着秦佩的鼻子骂他佞幸,赫连雅娴殴打同批采女,不得不说先大将军赫连杵的家教实在堪忧……
“你说了什么?”
赫连雅娴竟还觉得委屈:“我也就是想吓唬吓唬她,我就说我几位兄长不会让我白白被人欺负,迟早有天弄死她……”
秦佩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只好干巴巴道:“那李婉娘彼时如何回应的?”
“还能如何?”赫连雅娴撇撇嘴角,很是不屑,“当然是掩面而泣了,尤其当时林贵妃正好路过让她瞅见了,当场对着我一阵教训。而她李婉娘呢,一边哀哀切切地哭,一边对着我得意地笑,天天装相,也不知她自己累不累得慌。”
“所以,死者是个有些心机,很会矫饰的女子?其他采女与她关系如何?”
赫连雅娴想想,摇头:“我一心都在冕哥哥身上,哪里关心其他人的事情,若没司天监袁老头那堆鬼话,我连话都不会与他们说。不过我依稀记得,似乎有个姓张的,与她同住一屋,想来应是处的不错,都是男人素爱的柔弱狐媚子模样。”
见再问不出什么来,秦佩抖抖衣袍起身,无比庆幸自己应是不必再来审她了,方才那一炷香的功夫,简直比一年还漫长。
“喂,姓秦的,”赫连雅娴在身后唤住他,“你说冕哥哥不喜欢我,是单纯不喜我的脾性,还是他已经有心悦的姑娘了?”
秦佩摇头:“下官不知。”
“洛王好拿捏么?”
秦佩笑笑:“下官只知洛王是个老实人。”
赫连雅娴也笑了出来,依稀还是那个明媚如春光的少女,“以后冕哥哥有了心上人,秦大人念在今晚秉烛而谈的缘分上,还请告诉我那人是谁。”
秦佩转身离去,幽幽留下句话:“以赫连小姐的慧根,一入宫门怕就是个陈阿娇的下场,可若是跟了洛王,说不准会留下如房相夫人般的美谈呢。”
第九章:金蟾啮锁烧香入
审完赫连雅娴,秦佩方出清辉殿,便有黄门在阶下等候。
“秦大人,殿下有请。”
秦佩微微仰头,只见月上中天,无数盏或明或暗的宫灯点缀着九重宫阙中数不尽的飞阁流丹,在夜幕中恍若天上星子,恍如天境。
一个采女的死,除去她亲友的哀切悲戚,于长安城的芸芸众生而言,不过又是一段高门大户的纠葛传奇,一桩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而对天家而言呢?亦不过是死的时机极其晦气,一条不相干亦不合时宜的人命。
春夜静美如旧,暖风送花香,秦佩走在御苑的琼花玉草间,却觉得脊背上幽幽的一阵寒意。
快至东宫时,只见怀恩在一处幽径尽头候着,对秦佩躬身道:“还请秦公子移驾桂宫。”
秦佩诧异道:“殿下向来回显德殿就寝,只通宵苦读时才歇在崇文馆,为何今日却……”
怀恩笑道:“秦小公子有所不知,殿下尚俭,近来嫌那显德殿太大,从后室去前殿都得乘步辇,又极其空旷,需燃烛百根才能照亮满室。殿下不喜,便让人将崇文馆左近的桂宫腾了出来……”
他说的合情合理,可秦佩只觉牵强,便打定主意之后去问本尊。
桂宫并不似其他殿宇般雄阔恢弘,反而小巧精致,颇有几分江南士族私苑的清雅之风。不知是否是为了证实怀恩所言,内殿极其幽暗,只以四五颗小夜明珠照明,内里有一十二扇绢屏,绣艺巧夺天工,灵秀绝伦,似是四时十二色名花。屏后卧榻上,隐约可见轩辕冕侧身斜倚,正捧着本传奇话本细读。暖暖珠光映在他如玉面上,更添了几分暧昧闲适。
“殿下忙里偷闲,下官甚是羡慕。”虽不想扰了这一室清净,秦佩仍是低声开口。
轩辕冕抬眼看他,拍拍身下之塌,“今日你我当效仿古人,君臣同榻而眠,岂不是一段佳话?”
想起赫连仲祺所言佞幸的传闻,秦佩不禁有些踟蹰。所谓抵足而眠这般的雅事,他与轩辕冕也曾做过数次,彼时并不觉有何不妥,可今日立于此处,看着眼前笑意盈盈的人,心里竟涌上丝丝缕缕的焦躁。
“以环?”见他发愣,轩辕冕挑眉笑道,“为何这般扭捏?”
秦佩醒过神来,瞪他一眼,有些别扭地褪去鞋袜,在榻上卧下。
春寒料峭,故而室内还点着暖炉熏着香,榻边不远的案几上,有一精巧的金蟾香炉,那金蟾扁口大张,含着块不知名的名贵香料,并不似轩辕冕常点的兰草素淡,反而馥郁绵长,缱绻暧昧。
“好浓的香。”秦佩没话找话。
轩辕冕放下手中书卷,笑道:“怎么?以环不喜桂香?”
奔波了一整日,纵年富力强,秦佩也已有些疲倦,便微合上眼,“倒也不是,只是不知何时殿下竟对桂花之味情有独钟,又是桂宫又是桂香,就连这屏风也是金桂那扇正对卧榻,莫不是看上了哪个如兰桂般的美人了?”
轩辕冕瞥向他眼底青黑,叹道:“长相思,摧心肝,美人如花隔云端。以环你为何不懂孤的心!”
秦佩被说的寒毛直竖,瞪他一眼:“殿下慎言,殿下想当昏君,臣还不想做那佞幸。”
想起赫连仲祺一事,秦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赫连家看来与臣犯冲,臣觉得那赫连小姐不错,殿下若是娶了她,倒是不怕不好拿捏,分明就是个没有脑子的。”
“李婉娘之事……”轩辕冕脸色沉下来,“今日仲祺求见,孤让他先回了,此番是得敲打敲打他。深宫内苑竟还能取人性命,若真的是同批采女下的毒手倒也罢了,不过是阴毒了些的后院手段;可若是背后还有缘故,那便不得不防。”
想起不明不白的踏马案,秦佩睁眼,眉头紧锁:“不知是何人在背后作祟。”
轩辕冕突然伸手将秦佩揽入怀里,秦佩一惊方欲挣扎,就觉温热触感抚上自己前额眉心太阳穴。
他的手法并不娴熟,但动作极轻极柔,原本头痛欲裂的头也不如何难受了。秦佩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清雅香气,只觉面上烧的火热,心下知道不妥,可又实在舒服,便也未想的起来挣脱。
轩辕冕静静凝视他,看着他雪白面色晕红一片,犹如儿时洛京宫中随处可见烂烂漫漫的桃花,又有如天将晚时,层层暮云点缀的落霞。
一时无语,一室旖旎。
“殿下,”可惜秦以环向来不解风情,只听他凝声开口道,“臣以为采选之事不仅要查,还必须查的水落石出。毕竟虽储位早定,可若有人心生觊觎,难免还是会生出些风波。臣……”
许是觉得此刻倚在人家胸前,还口口声声君君臣臣有些诡异,秦佩轻咳一声,“我只问殿下一句话,圣上可曾说过何时效仿唐尧?太子妃之位虚悬,可会阻碍禅让之事?”
轩辕冕苦笑:“你还真是会煞风景,不错,到明年父皇登基便满二十年,他老人家预备那时候扔了这烂摊子甩手不干。”
比起史上那些血雨腥风相猜相忌的天家父子,轩辕氏父子算是相当亲近,秦佩也惯了他对九五之尊时不时的抱怨打趣,跟着笑道:“兵强马壮,国泰民安,若这也叫做烂摊子,先帝留给圣上的叫什么?”
见他疲态褪去,轩辕冕收回手,与他一道在榻上躺平,低声呢喃,“以环,以环……”
秦佩深深看他,他方才为自己按摩经穴,可医人者不自医,此刻他自己才是疲态尽显,犹豫片刻,不由也学着他刚刚动作起来。
轩辕冕低声笑笑,合上眼睛,不一会便睡熟了。
秦佩将他手边博王孙新付梓的《御剑鹤鸣》抽走,睁眼看着流苏帐幔,回想着李婉娘一案的种种蹊跷之处,决定第二日前去提审那张姓采女。
李婉娘的所谓天命之说,必是有心之人加以散播,而且多半是她那攀龙附凤的父兄。司天监的袁老头女干猾的很,想来收了李家的银子,又早已算出她的命数,才有若是活过二八必贵不可言的说法。
要杀她的人,是要除去一个对手,还是单纯出于对她或她家族的私仇?亦或者,选中她不过浑水摸鱼,可在一片浑水中,真凶的深意,到底又是什么?
“以环莫走!”
第十章:杏花零落香红谢
那人睡得正沉,不知梦见了什么,秀气的双眉蹙得死紧,一双水润薄唇微启。
反反复复都是那句——“以环莫走!”
秦佩的心里却是一颤,抿住双唇,匆匆过往数年间岁月如浮光掠影般在脑中掠过,先前刻意回避的疑虑不解、心襟摇荡此时摊开在如洗月光下,排山倒海的苦意散去,竟是一片清明。
他缓缓俯过身躯,在轩辕冕耳边低声道:“殿下若留,佩便不走。”
不知是否听见他的呓语,原本被梦魇住的人霎时便安静下来,呼吸亦开始变得清浅。秦佩轻轻笑笑,伸手抚上他的眉心,见他神情慢慢舒缓,禁不住怅然一笑。月色撩人,秦佩却只觉得一派悠然,无边清净,不由侧卧看着满室清光,低声呢喃:“长安长安,惟愿长安。”
可惜在这个多事之春,秦主事的对月祈愿注定落空。
“长安长安,简直难安!”秦佩在刑部对着陈忓一阵抱怨。
陈忓也是脸色青灰,“没完没了了……我说不如此案还是移交大理寺罢,横竖他们平素就喜欢这种家长里短、三姑六婆的案子。”
回想起那日在东宫商议此案时的情景,秦佩摇了摇头:“还是算了,我觉得咱们侍郎和苏少卿交情匪浅,咱们撂担子只图一时痛快,只怕到时候反而侍郎大人不好做人。”
陈忓捂腮,被烦的牙痛,恨恨道,“我说这劳什子采选就该废了!”
“行了!”刘缯帛由后堂步出,对秦佩道,“虽只死了个守门的宦官,可到底事情出在宫里,秦佩你还是亲自走一趟,这个节骨眼上,这宦官必与先前李婉娘之案颇有牵连。”
虽兴味索然,秦佩还是起身,恹恹道:“下官遵命。”
死了的小黄门名叫李忠,是个寻常的不能再寻常的宦官,若说此人有何不凡之处……
“哦?当真如此么?”秦佩轻叩案几,沉吟不语。
尚衣局直长恭敬道:“不错,这个李忠自小入宫,和其他宦官一同在忠义堂读书,因学问不错,人又机灵,奉御大人当年便亲自将他选入殿中省。”
秦佩兀然抬头看他:“此人的职司可与妃嫔或是采选有关?”
“此次采选,除去贵女们从各自府上带来的衣裳,采女们身上所着均由李忠安排。”
秦佩笑笑:“这当真是个好差事。”
说罢,他瞥了眼在一旁奋笔疾书的陈忓,“话问完了,咱们也便不叨扰了。直长大人留步。”
一出尚衣局,秦佩便淡淡道:“这李忠多半是个冤枉鬼,采女案一破,这个案子也便破了。”
“可这个采女案千头万绪,目前嫌疑最大的仍是赫连小姐啊。”陈忓愁眉苦思。
秦佩冷哼:“既是千头万绪,不如这样,你我二人各带几名小吏,咱们分头行事。我去义庄看那李婉娘的尸首,这里有个单子,你照这个单子找那些采女挨个问话,虽说上面大多都是养在闺中的大家小姐。可最毒亦是妇人心,切勿轻敌,切记切记。”
陈忓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论起岁数,我比你还虚长几岁,孩子也有好几个了,这些我省得。不过秦兄,你尚未婚娶,为何对‘最毒妇人心’之事如此心有戚戚?可是曾被哪家的小姐误过?”
秦佩怒瞪他一眼:“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