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影江山+番外——素心聆墨
素心聆墨  发于:2015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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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桌案前已蒙了一层厚厚灰尘,却是整齐理着几封书函。太皇太后凤印就端端正正放置于书函之上。见了太皇太后凤印,目中顿时收紧起来。

稳了下心绪,伸手过去缓缓拿起了那碧玺凤印,将左手边安公公方才呈上的遗诏缓缓展开,收摄心神略一对比方才确认了那遗诏上所印凤印绝非仿造。

亦珺瞳孔骤然收紧,“来人!”

“皇上……”寿康宫守门太监这时上前道。

“朕问你,自皇祖母薨逝那日直至今日,除朕之外,可还有旁人出入过这寿康宫?”

那太监虽是惧怕,却只得如实答道:“回皇上,这期间确是不曾有人来过。”

亦珺一下站起,“什么?!那……安公公呢?太皇太后弥留之际可有留他嘱托过何事?有没有提到过睿王?”

那太监躬身道:“太皇太后薨逝前一日……的确曾屏退了旁的宫人单独留了安公公在殿中半个时辰。安公公为睿王随身太监,太皇太后怕就是在嘱托他关于睿王的……”

“砰——”亦珺听此目中盛怒陡然闪过,突然手边砸了茶杯怒喝道:“够了!——皇祖母帮他说话,留了遗诏不让朕杀他!安公公也死谏帮他把这遗诏呈上!现在连你们也都在帮那个人说话!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太皇太后弥留之际,究竟有没有见过安公公?”

那太监不知皇帝方才经历了何事,见皇帝震怒慌忙跪地不住磕头,却是不识趣道:“奴侪所言事实,奴侪不敢欺君……”

亦珺如今已近发狂,一双怒目决眦。他猛地将案上佩剑从剑鞘中抽出,一剑刺向那太监胸中。电光火石间那太监也来不及闪躲,被刺的剑伤自是血流如注,不消半刻已是倒地没了气息。这是亦珺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两年前的他是断然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是为了他的五哥迁怒他人而动手杀人的。方才那太监喷涌而出的鲜血溅射到亦珺脸上,竟趁得他有如恶神修罗一般可怖,半分也不像个仁德贤明的帝王君主。——只他自己已是愈发发狠而毫不自知。

寿康宫外一众宫人太监皆听到了殿内声响,却是无人敢进门劝阻,只得纷纷在殿外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亦珺当下掷了剑在地上,大步流星踏出寿康宫,一见寿康宫外跪的一众宫人,向下一瞥冷道:“你们都听见了?”

寿康宫领头太监连忙道:“不曾……奴侪们什么也不曾听到……”

“寿康宫内外宫女太监全部杖毙——”亦珺这时又是冷哼一声吩咐下去,“一个也不准留。”

半月以来,亦岚一路跟着追捕他的羽林卫策马返京。而宫内也一直是波澜暗涌,毫不平静。众宫人皆知睿亲王如今为皇帝逆鳞,只要稍一提及皇帝便又将大开杀戮一番。奈何再是玲珑心思也不知道哪一句话又说错了而连累整殿的人被全部杖毙。只得每日小心翼翼,唯恐避皇帝之不及。

那日晚间,皇宫墨阳殿内。亦岚吩咐了殿外宫人不必通传禀报,便异常平静地走进了墨阳殿内。殿中亦珺正于案前批阅奏章,听得有人进殿的声响也并未抬眼去看,只冷然推了推手边空了的茶盏继续批折子。隔了片刻,见来者仍在原地,本欲怒斥吩咐,一抬眼竟见五哥正立在他面前。他面色微微一变,冷声道:“原来是五哥,终于肯回京见朕了。”

亦岚淡淡一笑,隐有嘲讽意味,“听得最近皇帝下令杖毙了不少宫人?陛下对我万分猜疑忌惮,便迁怒于这些无辜宫人。杀了这些人,陛下心中可有好受一些?”

亦珺这时搁笔慢慢起身道:“五哥一日不回京,朕这心中便一日不会好受。前阵子五哥的睿王府走水,倒是让朕着实心惊担忧了一番呢。”

亦岚敷衍的一揖,微微一笑道:“让陛下为臣心惊担忧是臣之过,自当万死。”

“万死?……”亦珺这时仰头突然一笑,“话虽如此,可是谁又真能做到‘万死’?五哥只需一死,朕就再也不必心惊担忧了。”

“杀了我倒是定可让陛下舒心不少。可是陛下如今动不得我,当然——在这世上我也还有诸多留恋,尚未活够呢。”亦岚半开玩笑随意道。

“朕知五哥向来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肯回京见朕也是为了那个什么叫柳沐言的吧?呵,我蟠云堂堂睿亲王竟是个断袖之徒,传出去岂不将被万民耻笑?对了,云影卫云符也是这人毁掉的吧?宁肯掷碎毁掉云符都不肯将云影卫交给朕,让朕如何相信你们没有反心?”

“亦珺,这皇位自我交给你的一刻我就从没想过再拿回来过。只是你一直都,不肯相信罢了。”亦岚嘲讽的轻笑一声,“皇祖母临终前我曾许诺过她,永远不会有与你刀剑相向的一日。真正的‘决天下’,要以天下亿万黎庶为棋子的,岂会是我单单一支云影卫就可起事成功的?”

亦珺面上冷然,轻慢一笑:“既然如此,五哥何不将云影卫交给朕?云影卫如此精骑若效忠于朕,朕必不会亏待了他们。”

亦岚沉思片刻,道:“以后,云影卫不会再随时听我调遣了。”

亦珺有些疑惑,面色一变,“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以后,我会将自己这两年的亲王俸禄全部拿出做以军费,将云影卫安置西北。北境匈奴这些年屡屡来犯,云影卫既为精锐,将其安置北境定可使匈奴闻风丧胆,不敢来犯。陛下以为,如何?”

亦珺突然微微一怔,“你当真愿意弃了云影卫兵权?如若当真如此,朕自然可以免你一死,任你做个闲散王爷,给你作为皇帝兄长的尊荣华贵。”

亦岚倒是释然一笑,“能收释了我手上云影卫的兵权不一向都是陛下所愿?怎的到如今却反倒不愿相信了?至于许我做个闲散王爷,还是不必了。在这之后,我就带着沐言远离京师,做一寻常庶民。在皇宫中这二十余年与各种人一路争斗算计,我早就厌了这些。我走之后,陛下只需对外宣称睿亲王与忠宁侯因染急病薨逝了便可。”

亦珺这时微微眯眼,“如此,自然是好。”

亦岚缓缓点头道:“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不知安公公骨灰现在何处。安公公毕竟是跟了我二十年,最后也因我的缘故而被迁怒,未得善终。这些年我与他也已远不止主仆情谊了。如今只想将他骨灰带出宫外,好生安葬。”

亦珺微微仰头:“这个朕自可同意。只是,云影卫之事,还望五哥能言出必行。五哥这便回府吧,云影卫抵至西北之时,朕自可放你们二人远走高飞。”

第六十一章:阑珊

亦岚乘着轿辇自墨阳殿内行出。出了皇宫宫门口,却见沐言正骑在马上立于宫门口。亦岚见他时有些微怔,“沐言?”

沐言一见他出来,立即上前急急道:“皇帝总算放你出来了。怎么样?你还好吗?”

“我没事。不是让你去找云影卫,你怎么会在京师?”

沐言轻轻摇头,道:“你一个人回京面圣,我怎么放心?就一路尾随你们返京了。最后一次自作主张,以后不会了。”他说罢,又瞥见亦岚手中捧着的檀木木盒,心下不禁一慌,“这是?……”

亦岚闭上双目,轻道:“安公公,被皇帝赐死了。”

沐言心下一惊,“为什么?……”

亦岚这时怆然一笑,道:“皇帝要杀人,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但到头来还是我亏欠了安公公,害他被迁怒不得善终。如今将他带出皇宫只想好好安葬祭拜的。”

沐言听罢,缓缓点头,“好。你……你不要太过自责。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来祭拜。”

亦岚轻叹一口气,”对了,云影卫呢?他们现在何处?”

“我怕自己若是擅自调动了云影卫,皇帝会对你不利,所以没有去找他们。云影卫现在应该还在原先驻扎之地。”

亦岚轻一点头,道:“以后,云影卫再不受我统领了。我会以这些年亲王俸禄做以军费,将云影卫安置西北,抵御匈奴。”

沐言有些讶异,“云影卫跟了你已有七年,对你一向忠耿不二,你让他们去西北驻扎,他们断然不会有异议。只是西北一带地处边陲,实在荒蛮萧索,将云影卫这样安排,你真的考虑好了?……”

亦岚缓缓点头,道:“云影卫乃虎狼精锐之师,若连荒蛮之地也无法克服,何以称得上‘精锐之师’?西北一地匈奴屡屡来犯,扰我蟠云百姓数年不得安宁。加上云影卫誓死不愿追随皇帝,故而将云影卫安置北境,既让他们替国效力,又不必直接听命皇帝调遣。这样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说罢,便只望向邈远天际夕阳,再不言语。

据后世《康成实录》所载:“康成年间,睿亲王尝以云影卫驻军北陲,以抵御匈奴。云影一卫仅一百二十四人,实乃虎狼精锐之师。匈奴蛮夷与影卫屡战屡败,闻风丧胆,竟二十载不敢来犯。”

二人带了安公公骨灰一路驾马出了京师,又将安公公葬于京师之外一处清净树林内。亦岚于安公公墓前长久伫立,良久后方开口道:“不知将安公公葬于这清净树林之中是否合他心意。安公公生前就一向恬淡寡欲,不喜纷争。最后却是因呈上皇祖母遗诏保我性命,而卷入纷争被皇帝斩杀。加上安公公曾尽心竭力侍奉过我二十余年,我欠他的,恐怕也早就还不清了。”

沐言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安公公既能不遗余力,搭上性命去保你,便也是我的恩人。安公公这样,也必是希望你日后能好好活下去的。”

亦岚思忖片刻,缓缓对沐言道:“从最开始父皇在时争夺太子位,到登基为帝,再到后来禅位让贤,经过这些事才觉人生忽如寄。从前固执所求的东西,一恍然却发觉根本不是我想要的。逝者不可谏,但好在来者犹可追。现下我已安置好了一切,只等你一个点头,我就辞了这睿亲王名号,带你隐居山水,袖手天下。”

沐言心中惊诧万分,隐居山水,袖手天下,这一直是在他梦里才可实现的事情,从前他们也曾一同期盼过。但若要实现又谈何容易?毕竟要顾虑的事情还有太多……沐言轻吸一口气,道:“能和你隐居山水,这事我的确期盼过很久。只是我们若是走了,那……”

亦岚轻轻摇头止住他的话,“不必顾及这么多。我们往后就找一个偏僻但风景极佳的小镇子,在竹林里头建一处小茅屋,白天教几个孩子念书写字,晚上抚笛对酌。不如京师皇城这样繁华,倒也清雅自在,再没有人能算计、伤害你。沐言,你只需说愿意,或是不愿意就好。”

沐言微微一怔。面前这个人一向温柔包容,却又那样顶天立地,他向来会将一切安置妥当,与他在一处的确无需再忧虑其他。他思忖片刻,终是一点头,道:“我愿意。”

他刚说罢,便觉得腰际处一紧,竟是被亦岚一下揽上了马去。听他在耳边低低道:“那现在就出发。”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二人一路驾马南下狂奔,欲往心中期盼了那么久的,不容任何玷污的须弥圣地。虽也不清楚最终究竟要去何处,却也知随着马蹄达达,京都皇宫中一切算计、叵测、权势、波谲、伤害都将随之一一尘封远去了。曾经画边题过的字,“抚笛潇浦岸,茅屋静且安。清风柔竹宛,丽水簇花团。对月诗情老,空亭相慰颜。沉吟碧云间,比鸯不羡仙。”——也终将一语成谶。

两人南下途中,曾路过一处江岸,夏日的两岸旁草地上流萤点点,如同夜空微星闪烁。这些夏日流萤需得六次蜕变方可成蛹,又需数月时日才可由蛹变作幼虫,但它们的生命最多却也不过四五日,又将在夏日结束之前全部死去。

正如亦岚拼得全力,处处权衡算计终夺帝位,却坐了那皇位上仅仅五年时间。五年,对于茫茫长度的历史,真的仅仅只是一瞬。那史料上寥寥几笔,无法再现这位昭德帝的贤明和惊为天人的治国之才。其让位于其弟康成帝后封号睿亲王,却无人知晓为何昭德帝在位五载之后会骤然退位,此是以其身后毁誉败名。更有后世野史小说家杜撰说睿亲王与忠宁侯之间有着极为玄妙却不可告人的关系,史料所载他们于同一天薨逝,是为有情人的殉情。可是他们在历史上的出现,徒留给后人的,却只有无尽的遐想与猜测罢了。

终章:东篱

一年后,云南和顺。

和顺一镇已是百年古镇,地处偏僻风景却是秀丽。原有一泓碧水清河绕此而过,才取了“河顺”一名作以镇名。一年前他二人路过此地,才决定了从此安家定居下来。和顺一地村民皆憨厚热情,纷纷对他们盛情款待。他们虽看得出来这新来的二位公子谈吐风范有度,绝非凡夫俗子,但却绝对料想不到他们竟会是昔日的昭德帝与曾风光无限的忠宁侯。

亦岚沐言二人决定落户此地后,便临着河畔在此地建了一处小竹屋。开了一间不大的私塾教当地几个孩子读书写字。那竹屋临溪伴水,还有数棵古樟柳树伫立院旁,环境甚是清幽雅致。落枫、古刹、流水、古柳、长亭、竹篱,尽在眼前拂过。天高地阔,云淡风轻,在此地不过仅仅一年,却是从前从未体味过的留连沉醉。

当下沐言正于竹屋旁侧临溪坐在一块磐石之上。溪水澄澈,游鱼可数,他便直接折了一根柳条逗弄溪中鱼儿。还未过多久,便觉有人从身后轻轻拥住了他。沐言微微回过头去,笑道:“怎么?孩子们都放学了吗?”他们的这些学生大都是农家子弟,上午来这里上课,下午还要帮家中做些杂事农活,故而亦岚每日中午便会给他们早早放学。

亦岚对他稍一点头,道:“别的学生都回去了。今日新来了一个孩子,刚刚留下他随便聊了两句,耽误了些时间。”

沐言听此轻轻转过半个身子,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不远处竹屋出来,正向他们这方走过来。想来这便是那个今日新来的孩子了。

那孩子走到他二人身前站定。先对亦岚行了礼叫了声“先生”,后对沐言也是一行礼,怯声道:“不知往后该怎么称呼这位先生?”

沐言听此“哈”的笑了一声,道:“他是你们先生我可不是。别的孩子都叫的很随意,你也直呼我姓名就好。”

那孩子有些惊诧道:“直呼姓名?这样叫会不会太没礼貌了些,恐怕不妥吧……”

“这有什么不妥?没关系的,别的孩子都是直接叫我‘沐言’的。”他说罢这句,又突然笑了一下,道:“不然你打算叫我什么?师娘?”

亦岚听此突然一笑,以一个沐言看不到的角度悄悄示意过去一个眼神,那孩子居然真的怯怯的叫了他一声“师娘”。

沐言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师娘”叫的愣了一愣,不禁暗自懊悔一下。只得掩饰的尴尬笑了一声,道:“……还、还是算了。只要不叫师娘,叫别的什么都好。”

那孩子顿时有些茫然的望了一眼亦岚,却很快又回过目光来,道:“那……我以后可以叫你沐哥哥吗?”

“当然可以。”沐言一笑道,“没什么事还是快些回家吧,不然你父母会担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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