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林至清洗漱好后便让小厮们都回去休息了,他自己披上外衣,去了书房,翻出那本无名医书,又开始看起来。
小秃鹰又飞来了,赫连灼摘下信筒,纸条上写着:他让我回坞城。赫连灼看完便烧了。
过了片刻,又有一只因为伤疤而没有长出毛的秃头大鹰飞来了。
赫连灼展开信条,上面写着:阿姊死于赫连铁鹰之手。
赫连灼赶紧凑近烛火,那上面的确写的是,赫连铁鹰。赫连灼顿时手脚冰凉,身体微微发抖,攥紧信条,咬着牙,睁大眼睛,逼退泪水,只余满胸怒意。
情绪稍稍平复一些后,赫连灼提笔,给王沁回信。
林至清打了个哈欠,把书放好,吹灭的烛火,关好门窗,屋外的月光正好。
他走进自己的屋子,关好门,回头被榻上的一个黑影吓了一跳。林至清适应了一会儿,逐渐看清黑影的面目。
“灼灼?”林至清走近,“怎么不点灯?这黑灯瞎火的,吓我一跳……”
林至清伸手正想点上烛火,却被赫连灼突然拦腰抱住了,外衣也被震落。赫连灼把自己脑袋深埋在他肚子上,吸了吸,又蹭了蹭。
“怎么了?跟长生似的。”林至清语气里带着笑意。
可赫连灼还是抱着他,手臂还紧了紧,仍然没有说话。
林至清这才觉得不对劲儿。他收回要点灯的手,放在他脑袋上,像给长生顺毛一样,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头。
过了很久,林至清才听到他开口道:“圣人说,人之初,性本善。”他声音沙哑:“为什么我现在觉得‘人之初,性本恶’呢?”
林至清的手一顿,又继续安抚他:“怎么了灼灼,是遇到什么难过事吗?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赫连灼放开他,拾起地上的外衫给他披上,走到窗边,把窗都关上,屋里没了月光,更是暗得厉害。
赫连灼坐到桌边,林至清也坐了过去,还把板凳挪近一些。
“现在可以说了?”
赫连灼平复心绪,组织一下语言,才缓声道:“我们在卑陆后国时,住我们隔壁是一位老猎人。有一次他又去打猎,却救回了一只受伤的银狐。这是只母狐,毛色光亮,色泽纯正,毛绒丰厚,极是难得。”
赫连灼顿了顿,“这位猎人对它却是百般宠爱,每天都会去陪它,逗它,而银狐也渐渐地接受了这位老猎人,信任他,依赖他。后来它形影不离地跟着老猎人,陪他打猎,给他看家,还生了两只小银狐,他们宛如一家人。可是……”
赫连灼抬眼,还是能看清林至清的脸,以及那双眼,似乎还能感觉得到他的小紧张。
“可是……怎么了?”
“可是,它现在却死了。”
“为什么?”
赫连灼并没有回答林至清的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道:“不久前,东边来了一位贵夫人,她急需一张银狐披肩,更是愿意出重金买下。有一天,老猎人像往常一样,背上弓箭,带上匕首,还带上一个麻袋,出门打猎,银狐依旧跟着他。
回来的时候,银狐没有跟着回来,他同别人说银狐它自己跑丢了,过几天就会自己回来的。几天后,银狐还是没有回来,他便说出门再去找找。回来时,老猎人一脸哀伤之色,说是在河边寻到银狐的尸骨,已经被野兽啃得干净,旁边遗落了一张平安符,是他救回银狐后给它带上的。众人纷纷来安慰他,劝他不要太难过,家里还有两只小的需要好好照顾。
可是,一段时间过后,有人从城里回来说,那位贵夫人在炫耀她的银狐披肩,还说她就是跟老猎人买来的。
这件事瞬间在邻里间炸开了锅,别人来向他确认,他一律否认,每天都像往常一样带着小狐们玩,教它们怎么狩猎……至清,你信老猎人吗?”
“我……你不信?”
“我?我当然不信了。因为,银狐受的伤就是老猎人干的。”
“什么!那那只银狐怎会……”
“怎么会还跟着老猎人走?那是因为它并不知道伤它的是老猎人,它没看到老猎人。”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亲眼所见。我亲眼见到老猎人伤了银狐,银狐爬起来想跑,他冲过来想抓银狐的时候,我暗中给他使了绊,银狐就跑了。我本想再去寻那银狐,看看它的伤,结果没找着,能逃得这么快,我想那伤应该也不怎么重,就没再理会……没想到,两天后,就看见老猎人抱着银狐回来了……”
“可他是猎人,狩猎不是正常的事吗?你又怎么确定是老猎人杀了银狐?”
“怎么确定?因为我不认为那位贵夫人会撒谎,而又非得说是他。猎人打猎是正常,可是,如果你是银狐,你不觉得他很可怕吗?明明已经是一家人了,却为钱财,不惜伤害家人……”
林至清稍稍想了想,背后发凉。
“你说,有些人是不是天生就是恶人,那些和善只是一时的伪装,永远改变不了阴险狡诈的本性。就算你真心待他,他却依旧不会放过你,直到你没有了利用价值。”
林至清连忙握住他的手:“灼灼你是不是还有其它的事?是出事了吗?”
林至清看见他摇头,又道:“灼灼你不要太难过了。人做事,天在看。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他们这些人必然不得善终。”
赫连灼反手抓住林至清:“你说,要是小狐们知道了真相,会不会给银狐报仇?”
虽然黑夜很好地掩盖住了赫连灼的表情神态,但林至清仍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身上萦绕着一股怒气,还有些悲愤,赫连灼极少这样。
林至清起身又搂住他:“我不知道小狐是谁,也不知道银狐和老猎人又是谁……你明明就是不想说,心中又明明就有了定论,又何必问我呢?”
“我……”
“灼灼……”林至清右手抚上他后颈,“我信你。要做什么,就去做。”
赫连灼身子僵了一下,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待了一会儿。赫连灼起身,把林至清搂在怀里,轻轻地在发顶落下一吻,林至清并没有察觉:“休息吧,我明早再来找你。今夜之事,你不必挂怀,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说完便松开手,大步走出屋外。
“看来,真的是有事要发生……”林至清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低喃到。
翌日一早,林济思又被戴府的人唤去,林济甫去了林家药铺,林济行去了医馆,林济家难得的要出门走走。
林至清带着赫连灼去了无山居,同空尘山人寒暄几句就出门了。林俪兰本来也要跟着,被林至清劝回去了。林俪兰昨天刚回来就被拉去看账本,一直看了很晚才休息,今早的确没什么精神,又被林至清劝了几句,便回去补觉去了。林长松一大早跟他们打完招呼就自己跑出去玩了,有沐白跟着,林至清也就不担心了。
林至清习惯性要背着药箱出门,赫连灼伸手把药箱拎过来,放在自己肩上。林至清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唤小厮去寻一个布袋来,小厮拿了一个书袋给他。林至清从药箱里拣出一些常用药放到书袋里,装好后就挂到赫连灼肩上,他自己背着他的弓弩,将包好的糕点揣到怀里,就与赫连灼一道出了门,没让小厮们跟着。
他们各骑一匹马,沿着街道往东边走,路过戴府。戴府门庭若市,已经有不少人提着贺礼上门拜访了。林济行自医治好戴为信后,林家便与戴家成为至交。戴威狐曾一度想让自己的小女儿嫁给林济行长子林世启,知道林世启发了毒誓此生只娶他妻子一人后,戴威狐便转向次子林世知身上,直到他小女儿哭着闹着说自己已有了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宁可终身不嫁,也不愿负了自己的心上人时才肯罢休。
赫连灼现在看起来已经和平常无异,可是林至清仍是很担心,因为他在不断挑起话题时,赫连灼不是在发愣就是在敷衍他,并没有用心听。
林至清的频频回头看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太走神了,蹬了一下马肚,跟上林至清,继续走在他身侧,道:“我没事。”
林至清望了望前方,已经快出城了,“我们到郊外去看看?”
“好。”
赫连灼心里还是很乱,被昨晚那突如其来的真相吓住了,不知道接下来的该怎么走。
十年前,赫连铁鹰虽然迅速撤离中原,但还留有不少眼线在时刻盯着歌曳城的动静。而他自己就在卑陆后国韬光养晦,招兵买马,暗中还和不少中原门派保持着密切联系,一直在等着某个时机。这些,赫连铁鹰对外一直隐藏得很好;对内,除了赫连灼,其他亲信以及赫连灼的姐姐们多少都知道一些。
赫连铁鹰之所以要瞒着他,是因为赫连灼曾流露出对自己宏伟计划的不屑,甚至还有些反对。赫连铁鹰不允许任何会导致他失败的因素存在,他也快六十了,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而今,戴威狐的六十大寿就是这个时机。
这些年来,赫连灼知道自己很被赫连铁鹰看重,给他请了好几个师父,吃的用的,都是应有尽有,对他提出的各种要求也是有求必应,虽然他求的不多。可他就是不能与赫连铁鹰真正的亲近起来,毕竟在林庄的那几年,遇到的那些人,才真的是他心里的珍贵。所以他一直不怎么关心赫连铁鹰的事,但他仍然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赫连铁鹰的野心不死。
而现在赫连灼也不得不卷入其中,他知道除了赫连乔乔对他们父亲的态度是保持着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外,其它的两个姐姐个个比赫连铁鹰还要喜欢这些阴谋权利,甚至自己主动出谋献策,亲自出马,安排棋子,扫清道路,为赫连铁鹰要做的事做足准备。
赫连灼十四岁那年,曾对赫连铁鹰旁敲侧击,而当时的赫连铁鹰或许已经成竹在胸,便也不隐瞒自己想再大干一场的野心,还给他描绘了一幅美好的赫连家未来蓝图。赫连灼当时就有些不悦,他并不喜欢赫连铁鹰描述的这种生活,这种未来,更不想卷入这些阴谋斗争之中。他立即就拒绝了,甚至还扬言要与他对着干,结果就被禁了足,赫连铁鹰以及他周围的所有人,日复一日的一点点说服他。最后赫连灼也快认为自己被说服了,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王沁的书信,王沁说的那些话,让他对赫连铁鹰产生了怀疑。直到再遇见林至清,他才真正的清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最终想要的是什么。他不动声色的继续扮演着对赫连铁鹰的事漠不关心的儿子,继续按照赫连铁鹰说的一步一步走,等着那些怀疑被否定或确定。
可昨晚的当头一棒,让他一整夜都闭不上眼睛。他细细地想了他们这一路来发生的事,以及一直跟着他的三个暗卫。他越想越觉得赫连铁鹰可疑,突然觉得赫连铁鹰来歌曳城一定是有目的的,不会只是来祝寿那么简单。赫连灼一直以来就想着能一直护着林至清就好,可是那张信条,让他方寸大乱,他必须要查清楚,否则自己就不能心安。
如果事实的确如此……呵,他也不必继续做他的赫连少堂主了……他本来就对这个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自己好,实际却是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实现自己的野心的父亲没有多少感情。他虽然唤他为父亲,关系却比不上他与他的师父们来的亲近。赫连铁鹰只是需要一个继承人,一个能继承他的志向,他的血脉,继续帮他完成美梦的人。
而现在知道他还这般冷血无情,阴险凶残,赫连灼感到害怕,而他曾答应他的那些事,想必到时候他也会翻脸不认账。他迫切地想告诉林至清一切,可是又不知怎么说,更何况现在已经失去了谈话的好时机。
从走出林府开始就有人一直跟着他们,那三个暗卫,林至清并没有察觉。他们此时已经来到了郊外。
日头越来越晒,赫连灼让林至清停下来到树下歇歇。赫连灼拿出丝绢细细地擦了擦树下那块大石头,虽然它本身就很干净。林至清坐下,用衣袖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赫连灼坐在他身旁,两匹马在前面的小溪边饮水。
林至清突然站起身,一挺身,跃到枝头。不仅赫连灼吃了一惊,那三个跟踪者更是被惊吓,慌忙退后几步,迅速躲好,不敢探头张望。赫连灼以为他是发现了有人跟踪他们,其实林至清并未发现异状,他只是为了摘片树叶而已。
林至清把它噙在嘴边,随性的曲调,宛转悠扬,还引来一阵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
只有在他身边,赫连灼才懂得什么是安宁,也只有他,才能给自己安宁。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二十六章
刚过巳时他们就回到城,太阳已经很烈了,街道上的人少了不少,酒楼饭馆都热闹了起来。到了林府大门口,小厮麻利地牵着马匹从后门进。林至清掸了掸衣服上得尘土,整了整衣冠,刚准备进门,林济家就疾步地从里面出来,林世铎扶着他。
“至清?”林济家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你回来得正好,快同我去个地方,咳咳。”林世铎拍拍他的背。
“怎么了四叔公?您怎么这么急?”
“没时间了,我们路上说。”
在马车上,林济家和林世铎才将事情道来。
住在归客楼的苍龙教副教主之一宋贤被弟子发现死在房中,胸口插着一把飞刀,一刀致命,而这把飞刀是天玑门少主徐少舟的专属武器,唤雨燕。屋中凌乱,有打斗过的痕迹,可奇怪的是,竟没一人听到声响。
苍龙教的弟子找徐少舟对峙,徐少舟拿出自己的四把飞刀,说自己的飞刀都在,宋贤身上那把根本不是他的。可那把飞刀明明就与他的雨燕一模一样。虽然人人都知道徐四燕,但谁又晓得他是不是藏着第五把?双方一直僵持不下,时刻都准备动起手来,其他人赶忙劝阻,并要找个大夫来验尸,看看宋贤是否是真的死于徐四燕的飞刀下,以及他的被杀的准确时辰。
他们直接找上林家,可林济行不知道上哪儿出诊去了,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人;林济思在戴府,也不能过来;林济甫不懂医术;于是乎林济家只好带着林世铎先过来看看,让小厮赶紧去寻林济行。恰好碰到林至清,他才记起林家还有一个精通医术的,二话不说便把他拉过来了。
林至清也不是没见过死人,还见过不少,而被人杀死的,这次,是第二次。
归客楼有三层,客房在第二、第三层,每层有四个上等房,六个中等房,八个下等房。现在第二层已经住满,第三层有几个下等房住了几个过路人。苍龙教、天玑门、玄灵派、万俟山庄的人都住在第二层,徐少舟就住在宋贤对面。
苍龙教总舵在梅城,歌曳城、花炎城、坞城都有分舵,教主李树时,副教主宋贤、江宁。苍龙教善于用拳,九龙拳便是他们的独门武功,共有九种套路,招式灵活,变化多端,擅于近战,但只要内力足够深厚,隔山打牛也不是没有过。在拳脚谱上,人们给它排名第三。可是宋贤的九龙拳却是一般,他主要是用剑,剑术是从小跟自己父亲学的,有些套路与玄灵派的狂浪剑法相似,招式却没有狂浪剑法那般让人眼花缭乱。他的招式更简单明了些,与狂浪剑法相比,略逊一筹。宋贤之所以能当上苍龙教的副教主,主要还是因为脑子太好使,善于经营。
玄灵派就在东初山山上,以狂浪剑法闻名于世。狂浪剑法犹如狂潮袭来,排山倒海,一剑似万剑,无孔不入,应接不暇。悟性低,手脚不灵活之人,要练此剑法,只会被自己绕晕;如果内力不够好的话,这狂浪剑法也就耍得好看,杀伤力不强。在剑法谱上,人们给它排在第五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