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必死的决心挑起一筷子,送进嘴里。果然,章曜沄做的饭一如既往的难吃。抬头看着对方斯文沉静的眉眼,只觉得那一双吊眼梢的丹凤眼在午后慵懒的光影里分外迷人,心里面一阵阵的安稳舒服,不自觉地长舒了口气。
章曜沄见他吃得苦不堪言,抬手抢下饭碗:“难吃就不要吃了。”
赫曜霆立刻抢过来,固执着:“不行,我说了,难吃也要吃。你还我!”
章曜沄冷哼一声:“难吃还吃。”
赫曜霆斩钉截铁道:“对。”
章曜沄便不管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起身捻起书桌上的话剧票,递到赫曜霆面前:“我有个学生毕业前要演出话剧,给了我两张票,让我去捧场。你礼拜天晚上没事的话,跟我一起去看吧。”
赫曜霆放下饭碗,拾起话剧票看了看,笑出声来:“人家都是带女朋友去看电影,哪有人领小舅子看话剧的。”
章曜沄窘迫地干笑了两声:“说得也是啊,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得了。”
赫曜霆笑得差不多:“礼拜日晚上六点,中俄工学院礼堂”起身将话剧揣进兜里,冷冷一笑:“我没事一定去。”
27、紫花母鸡
聚光灯鲜亮的光芒汇聚在大礼堂的舞台上,台上的演员也被璀璨的金色光辉映照得异常鲜活,舞台星光灿烂的背景下,上演着莎士比亚的戏剧。
当朱丽叶站在阳台上呼唤出“罗密欧啊,罗密欧。你为什么偏偏是罗密欧?”的时候,一抹微微带凉的风轻轻擦过章曜沄的面颊,他微微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去看,讶然出声:“你来了。”凤目中透出些亮晶晶的光芒。
赫曜霆在他身旁俯身坐下,细长白皙的食指置于唇舌,轻轻地做了一个优雅的‘嘘’。
“你怎么会过来的?”章曜沄压低声音,轻声问道。
“不是你请我来的?”赫曜霆的声音很冷很轻,一派冷漠淡然的姿态。“我今晚刚好有空。”
演员还没有全部谢幕的时候,赫曜霆摸着黑出了礼堂。
在幽黑狭长的走廊拐角,迎面碰上了一个戏服未脱的女演员,一身紫罗兰绣花的欧式连衣裙,一眼就看得出是个永恒经典的龙套角色。
赫曜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那女孩子眼角的美人痣生动活泼,跃跃欲试。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是你!”
“你这个小贼!”紫罗兰美人痣小姐气势汹汹地脱口叫道。
赫曜霆神色冷峻孤傲地扫她一眼:“媒婆小姐,说话要讲究凭据,不要无缘无故地诽谤他人。”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谁是媒婆!”女孩子杏眼圆睁,柳眉倒竖。
“阁下长颗媒婆痣,再配一身媒婆衣裳,”赫曜霆嗤笑一声,语调悠悠地继续调侃:“我看就手给个大烟袋最合适不过。”
女孩子气急了,提起裙角扑上去:“你这个坏嘴巴的混蛋,专门欺负女孩子。”
赫曜霆利落地向旁一闪:“哪有像你这么野蛮的女孩子。”
“你们干什么呢?”二人停下动作,齐刷刷地看向章曜沄。
“章老师?”阎翰林微微一怔,随即纤巧的指尖朝赫曜霆的方向一戳:“这个小贼,偷过我的钱包,还骂我是媒婆。”
章曜沄上前一步,为了防止二人继续打架,立刻为他们做了个简短的相互介绍。他略有些尴尬地冲阎翰林笑笑:“阎小姐,你怕是认错人了吧。他是我小舅子,赫曜霆。”面向赫曜霆正色道:“曜霆,这是我的学生,阎翰林。”
赫曜霆不屑地轻哼一声道:“你的学生怎么那么野蛮。”
阎翰林火冒三丈气得跳脚,提高声调一声厉喝:“姓赫的,你说什么!”
赫曜霆冷冷一笑:“我说,像你这么野蛮的女人,将来怎么嫁得出去。”
阎翰林气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章曜沄站在一旁,一巴掌向赫曜霆劈下来:“你找揍!”
章曜沄忙抬起两根手指,一架阎翰林的手腕,对赫曜霆皱眉道:“曜霆,少说两句。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有点风度,让一下阎小姐吗?”
赫曜霆冷哼一声:“阎小姐能言善道,见多识广,脸上那颗媒婆痣就是活招牌。惯会颠倒是非黑白,绝对吃不了亏,我拿什么让人家?”
章曜沄几乎被赫曜霆一张恶毒的嘴巴刺得火起,勉强压下怒火,低喝一声:“阎小姐好歹是女孩子,你陪个不是,她也就消气了。”
赫曜霆一耸肩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目光定定地盯着章曜沄,眼尾一挑漫不经心道:“我跟她赔不是,凭什么?”
章曜沄暗咬牙齿,一字一字,略有艰难地低声劝道:“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别教我在学生面前难堪。”
赫曜霆冷笑一声:“我让你觉得丢脸吗?”
章曜沄蹙眉:“曜霆,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赫曜霆将背到背后的两手抬起,一抱拳,微微颔首:“阎小姐,方才多有得罪,是我没风度。阎小姐大人有大量,不会跟我计较,是吧?”睫毛浓密的眼尾轻轻一挑,闪了两下,很巧妙地掩盖住了眼睛里狡黠嘲讽的光。
阎翰林被他忽然的礼貌客气弄得微微发愣,看着他那双璀璨惑人的眼睛总觉得有些恍惚。恍惚之后,傲慢地抬抬鼻尖,轻哼一声:“算了算了,我也不是窄心眼的人,原谅你了。”
赫曜霆冷冷淡淡地轻轻嗤笑一声:“阎小姐真是宽宏大量啊。”赫曜霆慢慢走近她,微微一扬唇角,勾出一个颠倒众生的微笑,这种笑容对章曜沄来说异常熟悉,甚至于那邪恶的意味已经深深地篆刻进了他的脑髓——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章曜沄几乎很肯定,阎翰林结结实实地得罪了自家小舅子。
赫曜霆斯斯文文地开口问道:“阎、翰、林……翰林学士的翰林?”
阎翰林点点头答道:“是。”
赫曜霆低头微笑,忽然抬起头来,雕刻一般的面容配上此刻温柔淡然的表情,在礼堂外走廊昏暗的灯光掩映下,月神苏摩一般孤高清华、俊美无疆:“哦?是红颜祸水的颜?还是言情逸致的言?”不管说话的人如何的温文尔雅、俊美非凡,这话确实不是句好话,无论姓的是哪个颜,都逃不出被嘲讽调侃。
现在天气热了,赫曜霆只穿了件浅色暗格子的短袖衬衫,领口下的兜里还插了支细细的钢笔,墨蓝的西裤裤线笔直,覆在一双同裤线一样笔直修长的腿上十分合身。一身书卷气浓厚的打扮,几乎完全像个大学生一样。散碎的乌黑短发随意地垂在耳朵旁边,将如雪的肌肤映衬得更加白皙细腻,乌溜溜的大眼睛寒潭一样深沉得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入进去,在炎热的夏季弥漫出一缕清凉。
他形象那样英俊不凡,态度那样的诚恳温和,让人立刻就会忽略掉话语中的无礼。
阎翰林微微仰视着他,愣了几秒钟,回过神之后面无表情地回答道:“阎王爷的阎。”目光看向别处,脸红可以憋回去,眼睛可以强迫着不去看他,但是心跳加速却是抑制不住的。
赫曜霆,如果永远都在这样斯文有礼,温柔和善该有多好。
赫曜霆微微向旁边侧了侧身体,与阎翰林微微拉开了一些距离,又仿佛与章曜沄拉近了一些距离,似笑非笑地看了看二人,柔声道:“阎王爷的阎?翰林学士的翰林。令尊给你取这样霸气威武的名字,就不怕阎小姐煞气太重,将来会克夫吗?”
章曜沄轻叹口气,赫曜霆果然是个没有利益好处,永远都不会让步的人,即使是面对女孩子,即便只是口头上,也是针锋相对,绝不肯吃亏。
所以,赫曜霆不仅是个没有风度的人,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只是这个小人带着冷淡超然、温文尔雅的虚伪面具。
“你……”阎翰林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几乎逆流,还未来得及愤怒,后脊梁就蹿上来一丝一丝的冷气。她圆瞪着一双杏核眼,想要回嘴刺过去,却一时间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措辞,竟然恼火得手足无措起来,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个气急败坏的花母鸡一样,既丑陋又可笑。
赫曜霆略微得意地给章曜沄递了个眼神,微微一躬身,斯文有礼地道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阎小姐,往后有缘还会再见。”抬起头的时候,眼尾似笑非笑地扫了对面二位一眼。
一身紫花刺绣的阎小姐再没有机会在口舌斗嘴上扳回一局,就这么干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眼睁睁看着赫曜霆背影潇洒地走掉了。
赫曜霆一身轻松自在地走在江边的柏油马路上,走得那叫一个惬意,晚风一过暗送凉爽,熏人欲醉,舒心得几乎要哼出了小调。
江岸的长椅上到处都是一对一对的小情人,还有女人拉着孩子出来纳凉的,夜色阑珊,赫曜霆走在街上,身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28、遭遇夜袭
刚刚入夏,居然下了两场暴雨,江水涨得很高,几乎在江堤两三步高的地方就要漫上江岸了。
赫曜霆走着走着,却本能地觉得耳边风声不对,再看道旁树影子里似乎有人影晃动,他立时警惕起来,心想,今天疏忽了,真应该让凤梧一同陪着过来。
赫曜霆加快了脚步,下意识地摸摸隐藏在兜里的手枪,眼角的余光不停地扫视道边两旁的树影。树后鬼祟的身影跃跃欲试地攒动,赫曜霆脚步轻快,行动迅灵,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在人群中搜索可以掩饰他自己的机会。
橘黄色路灯幽暗的灯光淡然地投射到道路上,使得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斑斑驳驳不可捉摸。
忽然从马路对面蹿出一个身影直向他奔过来,赫曜霆随手扯了长椅上搭着的一件衣服挂在手臂上,迅速将手枪掩在衣服里面,那人却走近他一些,压低声音嘘了一声:“曜霆,快走。”他耳朵很尖,立时辨认出是章曜沄的声音。
话音刚止,树影后面就有明晃晃的刀光闪烁,还夹杂着哗啦啦金属撞击的声音。一辆黄包车正巧从赫曜霆身边过,赫曜霆下意识一闪身,车夫打他眼前过,一瞬间头被爆开了血花。
赫曜霆立时本能地朝斜前方向扫视过去,刹那间看到举着手枪的人影晃了一晃,扑倒在地。赫曜霆知道,方才打在车夫头上那一枪是照着他瞄准的,直觉地认为那不是侥幸,而是有人暗中救了他——是凤梧。
凤梧虽然是个下人,却是他生命的最后一道保障。赫曜霆觉得小五一定会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着救他性命,或者为他拼命。但他来不及多想,身体的反应就比大脑快得多,他被章曜沄一把拖过手臂,跟着一溜烟地跑了起来。
赫曜霆风一样地跑着,眼光过处扫到锃光瓦亮的一颗光头,立刻认出那人是梁伯毓的保镖,叫谢小刀。敌方果然是有备而来,他与章曜沄寡不敌众,此时快点逃跑是上上之策。
随着枪响,身边炸开了女人的尖叫声。
章曜沄拉着赫曜霆在人群中不停地穿梭,赫曜霆忽然耳边传来风声,他本能地向旁一闪身,寒光闪闪的一柄砍刀,刷拉一声削掉他一边的衣袖。
章曜沄拉着赫曜霆向身后一带,出手如电一记锁喉直接捏断了那人的咽喉,赫曜霆趁那人倒下之际,伸手夺过砍刀,回身就是一刀,刺进另一个黑衣打手身体里面,抬手几枪轻轻巧巧打穿了身后几个持刀打手的额头。
赫曜霆开枪之际,又有人扑上来举刀砍向他,章曜沄飞起一脚利落地踢断那人脖子,接着一个扫堂腿秋风扫落叶一般击倒几人。稍一喘口气,拉着赫曜霆继续飞奔起来。
二人奔跑到江边,从马路那头传来了噔噔噔的皮鞋响声,夹杂着铁器相撞的声音。二人一听,便知是挎洋刀的巡警来了。章曜沄简短地对赫曜霆吩咐了一声:“曜霆,深吸口气。”
赫曜霆想都未想,就照做了。下一秒,令他吃惊的是,章曜沄直接双臂一用力,毫不犹豫地把他推入滚滚江水中,自己跟着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此时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映照在黑漆漆的江面上,影影绰绰,甚是阴森。二人的脑袋在江面幽暗的波涛中闪现了一下,便消失在黑夜之中了。
赫曜霆是怕水的,自从十几年前那一场事故之后,对水就有着莫名巨大的恐惧感。他什么都学过,就是不会游泳。
在无尽深渊一般的江水里,赫曜霆拼命挣扎着沉沉浮浮,呛了好几口水几乎没了力气,温柔的水变得如同通入地狱的漩涡一般阴森恐怖。他奋力地扑腾着,忽然手被另外一只宽厚有力生着薄茧的手握住了。
赫曜霆生命本能拼命地抓住那人,忽然颈上一麻,挨了一记刀手,迷糊了一瞬,昏了过去。
赫曜霆悠悠转醒,这时候瘫在冰冷荒凉的江岸滩地上,浑身湿淋淋冷得不住发抖,手脚都冻的几乎失去了知觉。周围一片漆黑,“这是哪啊?”他脑袋一阵发懵,转头向四周看了看,不远的地方似乎有火苗一闪一闪。他感觉冷气一直往肺里钻,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了一阵,几乎要断了气。
他迷迷蒙蒙中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后来被人抱了起来,但他太冷太累,浑身一丝力气都没有,晕头晕脑地眼前一黑,又昏过去了。
等到他再度醒过来的时候,身上的湿衣服被脱了下来,赤膊着上半身,肌肤暴露在夜晚的空气里,忍不住一阵战栗。但似乎比方才暖和了一点,他下意识地往那温暖的热源拱了拱,脸孔贴上了那处泛着暖意的地方,等他意识稍稍恢复了一些,发现那竟然是一个人的胸膛,那人也赤膊着上半身紧紧地搂住了他。
赫曜霆昏昏沉沉,后颈上隐隐的疼痛一阵一阵地发作,头上的太阳穴也跟着一跳一跳地疼。他张了张嘴,喉咙痛得火烧一般,潜意识里十几年前的场景断断续续浮现在脑海里。
他脑袋一阵一阵地发晕,紧着声带咳嗽了一阵,口中腥甜,一缕细细的血丝从嘴角缓缓流下,哑着嗓子唤出了一个名字:“笺……枫……”嘶哑得几乎渗出血一样的音质。
赫曜霆明显地感觉到抱着他那个人混身强烈地一颤,然后他后脑勺着地,砰地撞了一下。剧烈的疼痛让他神志慢慢清醒,感觉那人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抱了起来,搂在怀来。
赫曜霆睁着一双漆黑璀璨的大眼睛,眼神朦胧了一阵,瞳仁缓缓恢复了聚焦。他努力眯了眯眼,终于看清了眼前满面疲惫的脸孔,丹凤眼布满了血丝,焦急的神色溢于言表:“曜霆,醒醒……别睡过去。”
赫曜霆僵着身体瑟缩在他怀里,半死不活地应了一声,嘶声着伸出手向对方摸索过去:“曜沄……是你啊……”
章曜沄握住他的手,冰冷冰冷,心里一阵发堵:“曜霆,你现在在发烧,先别说话,留着点力气。”
赫曜霆拼命似的靠向章曜沄的耳畔,气若游丝地吐出话来:“你……不要走。”
章曜沄心中泛起了酸楚,搂着他的臂弯紧了紧:“我不走。”
赫曜霆放心地闭上了眼睛,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方才他落入水中之时,真以为自己几乎就要死了。此时他将性命交到了章曜沄手里,反正章曜沄若是救不了他,那也没有什么指望了。
他这一闭眼,却让章曜沄吓得寒毛直竖,大叫着:“曜霆,你别睡啊!你醒醒,别吓我。”
赫曜霆努力睁开眼睛,目光有些散乱,恍惚了半天,细弱蚊吟地哼出一句:“曜沄,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