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孩子身似扶柳,瓜子脸儿,眉目如画,是个很纤柔的绝色女子,傍着一束花朵,正好是个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画面。
赫曜霆车速一缓,韩笺枫就骑着车赶到他前面去了,长腿一支翻身下车,自行车叮铃一声停在那女孩子面前。
赫曜霆停车在二人面前站定,微笑着看了看韩笺枫。
韩笺枫笑吟吟地道:“三爷,这就是我要介绍给你认识的人,雪莱。”
赫曜霆微微打量了一下那女孩子,此时距离近了,正好可以将她的相貌看得更清楚。
那女孩子很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张下颚尖尖的瓜子脸秀丽绝俗,只不过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目光深邃,鼻梁挺直,一双璀璨大眼琉璃珠子一般灼灼生辉。
赫曜霆唇边满是笑意,很绅士地牵起那女孩子的手,放在唇下轻轻碰了碰道:“我是赫曜霆,很高兴认识你。”
雪莱面上微微红了红,比之五月的桃花瓣更加鲜嫩,很礼貌地道了一声:“三爷好。”声音入耳,银铃一般娇柔清亮,分外动听。
赫曜霆眼睛弯弯的,随口向韩笺枫问道:“雪莱?怎么像是个白俄美人的名字?”
韩笺枫笑道:“三爷说得没错,雪莱的生母的确是个白俄女子。”
赫曜霆便不意外了,难怪这女孩身材高挑,比之汉人女子更加曼妙修长,皮肤也较汉女白腻许多。不过纯种的高加索人毛孔比较粗大,近看雪莱却是肤色皎洁胜雪,晶莹如玉并不显得粗糙,许是身上另一半的东方人血统起了作用。
随即朝雪莱微微一笑继续道:“原来你的母亲与我的母亲是同乡啊。”
雪莱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水光盈盈地闪了闪,娇声嫩气地答道:“谢谢三爷抬举。雪莱是俗世里的女子,没见过世面。”转而看向韩笺枫,恭恭敬敬道:“师父,我先去布置一下。”
韩笺枫随口应了一声:“去吧。”雪莱便提了篮子,天真可爱地找了块空地布置成野餐的场所。
“真懂事,”赫曜霆含笑着扫一眼韩笺枫问道:“她是你的徒弟?”
韩笺枫唇角含笑着点点头:“没错,她六岁的时候被卖到雪园,我教养了她足足十年。”
赫曜霆嗤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韩笺枫道:“十年啊,可是不短,如此费心,真是难为你了。”
韩笺枫看看远方天际的一缕云彩,低声笑道:“前两年太小,所以没送去孔家,你可别怪我。”
赫曜霆冷笑一声道:“幸亏没有,这样的人才被孔佘那个死老鬼糟蹋就可惜了,留着吧,早晚有用处。你费心尽力地帮我言周教出这么个可人儿,我怎么好怪你呢?”
韩笺枫此时倒不笑了,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曜霆,你……不喜欢?”
赫曜霆闲闲地瞧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怎么,想要给我献美人呐?”
韩笺枫只觉得微风拂过,丝丝凉意几乎透过脊背,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没有,我身边的人,这仿佛不合适。但是雪莱,却是个干净的,正房是不可能了,做个外室也还凑合。”
赫曜霆冷哼一声道:“你也知道不合适,就不要做这种打算。”
韩笺枫一凛,正色道:“我……不敢。”
赫曜霆严厉地看了韩笺枫足有三秒钟,忽然嘴角一勾,温和地笑了:“不敢就好。从雪园出去的人,就算是干净,那也不清白。笺枫,你懂我的意思吧?”
韩笺枫忽然觉得五月天,阳光晴好,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冷冰冰的直透心的凉,下意识地咽了口吐沫,却觉得嗓子紧得直发疼,哑着嗓子道:“我知道,知道了。”
翠绿的树木粉白的花丛中,一方红白相间的博柏利格子桌布上放置了食品饮料。三人席地而坐,一边就着暖暖的春阳野餐一边谈笑闲聊,草木花朵之间别有一番情趣。
花树的清新,伴着格瓦斯与酸奶的芳香,俊男美女的三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了一阵。
赫曜霆心情很不错,看着眼前的美人,伴着春光明媚,很让人舒服惬意,随意问了一句:“雪莱小姐的父亲既然是中国人,那么敢问贵姓啊?”
雪莱脸上微微一红道:“女孩子家,哪有什么正经姓啊。”她的母亲是个白俄舞女,生活潦倒到过不下去,便将她卖到雪园,根本不知道生父姓氏名谁,哪里来的“贵姓”。
韩笺枫谨慎地接口道:“雪莱命苦,不知道自家的渊源。”
赫曜霆“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看看这俊美的师徒二人,随即笑了,皓雪绝俗。“雪莱啊,你是笺枫的徒弟,往后绝非池中之物,我很喜欢你,不如认你做个妹子,以后你就随我姓赫,你说好不好?”
雪莱立刻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了半天,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看着韩笺枫半天没说话。
韩笺枫微笑着打了个圆场道:“三爷,你要认妹妹,总不能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认就认呐。雪莱好歹是我雪园的一颗明珠。你要是真有心,把这北满上上下下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做个见证,摆上个三天的流水席,我这做师父的才能依了你啊。这么随口一说,就认了个便宜妹妹去,那可是不能作数的。”
赫曜霆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赶明摆个流水席,把全城的达官显贵都请来,郑重其事地认下这个妹妹,也让雪莱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三哥哥。”眼角一挑,飘向雪莱。
雪莱红着脸道:“雪莱什么也不懂,全凭师父和三爷做主了。”“三哥哥”三个字儿一直在耳边转啊转的,转得她心砰砰直跳,眼前发花。
赫曜霆、韩笺枫两个人又就着话头谈笑了片刻,午后阳光正好时,雪莱伶俐地收拾好东西。
赫曜霆懒洋洋地抻了抻腰,软软笑着看着雪莱片刻,若有所思地向韩笺枫问道:“笺枫,你这个徒弟,我看着眼熟。你说……”犹豫了片刻问道:“你说她像谁呢?”
韩笺枫桃花眼秋水盈盈看进赫曜霆眼睛里道:“你觉得像谁呢?”
赫曜霆思索了一下,脸色微微沉下来:“像雪渘。”
韩笺枫笑而不语,心中默默道:“她长得像你。”
赫曜霆远望了一下天际,揉揉眼睛低声道:“笺枫,最近金嘉源带着军队来了北满。你知道吧?”
韩笺枫含笑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会仔细拉拢的。”
赫曜霆微笑着点点头:“想要攀附他的人很多,咱们得热络着点。”随即一声冷笑道:“你说……我赫曜霆的妹妹,嫁给金嘉源当姨太太,算得上有诚意吧?”
韩笺枫立刻会意道,“那是自然,雪莱会是个好人选,我尽快安排。”
赫曜霆淡淡笑了一下:“也不必那么着急,就像你说的,我总得摆过流水席,昭告天下才行。”忽然抬眼看着韩笺枫,含有凉意的目光投射进韩笺枫眼睛里,压低声音问道:“不过,完璧女子是不能用的,这一点不用我提醒,你也明白。雪莱……她在出嫁之前,得对赫家死心塌地,否则我不放心。”
韩笺枫微微一怔道:我明白。”
赫曜霆微微笑着,这笑容在韩笺枫看来十分残酷而冷淡:“你是她的师父,还是由你亲自去言周教最好。笺枫,你懂我的意思吧?”
韩笺枫不动声色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到了最后竟然有几分落寞的意味。
24、当年之事
春天是个让人松弛惬意的季节,这样的季节里,日子也仿佛变得轻松宜人起来。北满的天变暖了,赫家的气氛也不再是阴气森森死气沉沉,而是变得活跃轻快,暖意融融。
章曜沄从报纸上同样得知了孔佘一家惨遭屠杀一个不留的悲剧,心下暗暗生出凉意来。孔佘是看着他们几个长大的,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今日换了当家也难逃狡兔死走狗烹的命运,只是孔家一门死得无辜。
赫曜霆的确还是原来那个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赫曜霆,一点都没有变。章曜沄的心里面却因为没有参与这等事,而暗自生出那么一丝庆幸来。
现在没有参与,并不代表以后会安然无事。他的师父是做什么起家的,他可从来都没有忘记——天理难容的大烟馆老板。章曜沄一想到此,就连赫曜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也变得面目狰狞起来。
就算是章曜沄本人,从前也不干净,十分不干净。赫家门徒,身上免不了要背上几条人命。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干过。
但他与其他门徒不同,他不是韩笺枫,章曜沄是个有尊严的人,他要活,但要活得心安理得,无愧于天地。
章曜沄想离开了。甚至于根本就后悔回来。就像看见一线生机的人拼命挣扎着想要脱离泥沼一样。赫家是章曜沄难以逃离的噩梦,一直以来都是。若不是为了雪渘,早就逃到天涯海角,离北满这块土地远远的。
雪渘啊,一想到那个沉重的承诺,章曜沄的心里就生出一层一层的悲凉,甚至于掺杂了一丝莫名的恐惧。
章曜沄找了新工作之后,日子也算过得顺心遂意。课堂上,学生们早已对传统中国先生那种严肃刻板因循守旧的授课方式感到厌烦,这位斯文儒雅的先生妙趣横生的授课方式让他们大开眼界从而大感兴趣。章曜沄的生活从此变得平静而得心如愿。
他不动声色地搬出了赫家大宅,本来是想带着小雪一起搬出去的。但是赫曜霆仿佛早料到他会不告而别,将小雪送去了全日制的教会学校,到了周末的时候又早早地派人接回赫家,章曜沄想看儿子,就免不了要与赫曜霆见面。
章曜沄对他这种自作主张的行为很是气愤。作为小雪的合法监护人兼儿子的亲爹,对于赫曜霆这种明目张胆越俎代庖的行为既不平又愤怒。最主要的是,小雪与赫曜霆实在是亲密得不同寻常,这使章曜沄很担心儿子会受赫曜霆影响,被教导歪了。
很显然,素来以自我意识为中心的赫三爷并不能体谅章曜沄这种严父的心情,不近人情地强调小雪是赫家血脉,理当由赫家人教养。章曜沄从前是赫家门徒,当初叛出赫家,如今回到北满,作为现今的当家没有按家规处置,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他固执得近乎极端,刀枪不入。
章曜沄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抡圆了胳膊拍他一顿巴掌。现在即便揍他一顿,也没什么用处,只会逼得赫曜霆采取更加残酷极端的手段来控制局面。
章曜沄只道赫曜霆应当尽早娶妻生子,况且现在赫家又有了一个赫曜霖,他总是霸着自己的儿子算怎么回事。殊不知赫曜霆霸占着小雪正是为了方便“挟天子以令诸侯”。
赫曜霆软硬不吃,根本不理会章曜沄的抗议斥责或者苦口婆心的劝导,依旧我行我素。只要章曜沄一开口,便会针锋相对地几句话刺回去,即便无理也能搅三分,何况是自觉得理直气壮,将章曜沄顶撞得头顶青烟直冒。
章曜沄是个逻辑很好的人,却单单吵架的功力不如病病怏怏的赫曜霆。反而被他强词夺理的歪话气得眼冒金星,晕头胀脑。
总之两个人话不投机,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弄得小雪夹在两个不懂事的大人中间很是为难。
赫曜霆又将这事做得很绝,严密得滴水不漏。章曜沄一时半刻却拿此事没有办法。如今只要同这个自以为是的小舅子一见面,就忍不住要发火。
又是一个周末,章曜沄气急败坏地从赫家大宅出来之后,天空变得阴霾起来。这是春日里不常有的乌云遮顶的坏天气。
其实春雨贵如油,天气并不算太坏,但是对于心情郁闷外加没带雨具的章曜沄来说,便是倒霉的时候老天爷也要来搀和一下,生怕别人的心情不够坏似的。
细雨蒙蒙从灰白的天空上飘飘洒洒地落下来,绵绵密密水滴石穿地一缕一缕沁透着章曜沄身上长衫不算致密的衣料。
阴云从天边聚拢过来,章曜沄心不在焉地蹬着自行车,快到家的时候车轮压过道边水坑,根本没有注意到旁边路过的人。
“章老师。”当半身泥点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时,章曜沄还是怔了一怔,随即尴尬地道歉:“这位小姐,真对不起。”
面前的女孩子,蓝衫青裙,胸前还别了枚中俄工业学院的校徽,显然是自己学校的女大学生。圆圆的杏眼,透着几分无奈,眼角的一粒美人泪痣却显出几分与现在神情不符的俏皮来。
那女学生也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微微地扯出一个饱含深意的笑容:“章老师,我是来还书的。”她一手撑着洋纸伞,另一手微微一扬手上的《古希腊数学史》。
章曜沄白皙的脸上微微红了一下,觉得这个女孩子看起来眼熟,特别是眼角那颗痣,总觉得仿佛在哪里见过,但一时间又叫不上名字来。
他尽量让自己面部放松显得表情温和,因为自己现在横眉竖目的模样应该算不上慈祥的教书夫子。试探着询问道,“你是……”
女学生爽朗一笑:“我叫阎翰林,章老师,您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章曜沄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把你的衣服弄脏了。”不自觉的抬眼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阎翰林眼角那颗美人痣与身上的泥点共成一色,相互辉映得仿佛一颗泥点溅落在眼角上。莫名的滑稽感让章曜沄不自禁地轻笑出声来,胸口堵着的积郁之情随之一轻。
阎翰林也笑起来道:“章老师,您笑什么呢?瞧我这副狼狈模样有趣是不是?”
章曜沄也觉出自己一点点取笑旁人的恶趣味心理来,不免有些惭愧。尴尬道:“哪里哪里,这都怪我不好。”
阎翰林不过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模样,嘴巴却厉害的得很,小嘴一扁道:“自然是你不好。章老师,我今天冒着雨特地过来还书,生怕这本书你目前要用到,结果你却对我毫无印象。刚到门口,又被甩了一身泥点子,真是倒霉透了。你也不请我进屋里,将衣服弄弄干净么?”
章曜沄被她说得有点惭愧,工学院的女孩子很少,特别是数学系里,更是凤毛麟角,能向他来借阅一本数学史的,理当不容易被遗忘,况且眼前这位阎小姐也不是个容易被人过目即忘的人物。一定是最近一直为赫家的事困扰,几乎将身边的人事全忽略了。
连忙将阎翰林恭恭敬敬地请进家里,章曜沄的家是个平房小院,室内的陈设很简单,整个就是一大间,四面墙有三面书架,上面摆满了书。屋子转角是灶台,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章曜沄翻出毛巾来递给阎翰林,然后找出茶叶,蹲在灶台前面烧水。不知不觉弄得一鼻子灰。
阎翰林格格一笑,将毛巾递给他,示意他脸上有灰:“章老师,我就是来还书的,稍微休息一下就走了,你别忙了,怪麻烦的。”
章曜沄泡好茶叶,递了杯茶给她:“不麻烦。”轻轻挠了下头发,浅浅一笑,“我这里难得有人来,屋子挺乱的……”
阎翰林很自然地笑笑:“没关系。我看着还挺整洁的,你没见过我们学校男生宿舍的样子呢,别提多乱了。”二人绕着学校的闲谈了几句,得知阎翰林是数学系即将毕业的学生。
再聊几句,阎翰林忽然不说话了,“章老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半晌,看得章曜沄有些莫名其妙。
章曜沄犹豫着问道:“阎小姐,我脸上还有脏东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