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蓝大惊,坐起来扭头一看,才发现不是水柱,而是有犄角、有鳞片、有利爪的水形虬龙。几条龙只在大火里盘旋了几圈,所有的火头全熄了。随后,水龙崩裂成了漫天飘洒的细雨。
少年好像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的样子,一门心思只盯着廖蓝的脸,好奇地伸出食指,沾了一点廖蓝脸上的眼泪,舔了一下,立刻皱起眉头:“不好吃。”
廖蓝把目光移到少年的脸上。在火星和雨丝的映衬下,他含着手指吮吸的样子,毫无妖异之感,反而纯净得犹如初雪。
都和父亲说的太不一样了。当廖蓝惊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把少年揽在怀里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该怎么办?”
11.地宫
廖蓝找了间只烧掉一半的房子,勉强把自己和少年安顿了下来。他在过火后的废墟里翻了半天,除了烧成焦炭的尸体,半点衣服和食物都没剩。虽然田里还种着些东西,但对14岁的廖蓝来说,目前的状况无异于荒野求生。他在地里费劲地刨着还没成熟的地瓜,少年却蹦蹦跳跳地拎了一只野兔过来。廖蓝在半拉房子的灶台里烤野兔的时候,不由得苦笑:这下反倒要恶龙救命了。
廖蓝的五官已经不流血了,说明黄花真的可以治愈血病,这多少冲淡了他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廖蓝不知道族长什么时候能带着周家的人回来,也不知道自己该一路乞讨着去找周家,还是在原地睡泥地吃野菜等下去。草草安葬了那些烧得分辨不出身份的焦尸,疑惑开始充斥他的心头。
廖家和周家密谋了100年要封印的,真的是眼前这个少年吗?
廖蓝几天观察下来,少年的心智也就三岁到顶了,什么记忆都没有,人情世故更不懂,每天说得最多的就是“饿”和“吃”。但和想象中茹毛饮血的恶龙不同,他不吃生食,连水都要喝热的;不肯睡地上,廖蓝只好用木板搭了张简易的床给他。总之,活脱脱一个娇气的小少爷。
能把少年和恶龙联系在一起的,除了失火那个晚上他唤出的水龙,还有几天后的一幕:不知哪里跑来一只小狗,少年想和它玩,小狗却惊恐地狺狺低吠。少年笑嘻嘻地伸手过去,立刻被狠狠地咬了一口。
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是少年,是小狗。小狗的身上瞬间“长”出无数道虫子似的血线,钻到少年手上的伤口中。伤口立刻完好如初,小狗却成了一张血色全无的干瘪狗皮。
一旁的廖蓝吓得全身发颤,少年却一脸懵懂,推推小狗:“怎么?起来,玩。”见小狗没有反应,他向廖蓝走过来,想拉廖蓝的手:“廖蓝,狗,怎么?”
廖蓝见鬼了一样甩开他的手,拔腿就跑。少年愣了一下,也追了过去。
地上坑坑洼洼,没跑几步,廖蓝就停下了:少年在这种地上跑,万一有个磕碰,岂不是要吸他的血复原伤口?这样一想,廖蓝转过身去,看到少年站在他身后,满脸不解,大滴大滴的眼泪从脸上掉下,哀哀地唤着“廖蓝,廖蓝……”,样子可怜极了。他低头看到自己手上还捏着半个山梨,怯怯地向廖蓝递过去,闪动着讨好的目光。
廖蓝长叹一声,投降了。他拉住少年的手:“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少年茫然地摇头。
“小狗死了。”
“嗯?”
“死了,再也不会和你玩了。你永远都见不到它了。”
少年仍是茫然。廖蓝从地上捡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手臂,鲜红的血流了出来。“你让小狗流血,小狗的血流光了,它就死了,就像这样。”
少年的目光剧烈波动起来,扑过来抱住廖蓝的手臂,哇哇大哭:“停!停!廖蓝不死!廖蓝和我玩!”
他反应如此之大,把廖蓝都吓了一跳。“我把血止住了,我不会死的,你别哭,别哭……”
他还是哭个不停,廖蓝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背,“不要伤害别人。伤害了别人,就没法挽回了。”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仍在抽泣着。
这件事让廖蓝认识到,自己不能被少年纯真可爱的外表所迷惑,他的存在确实很危险,封印他是迟早的事情。虽然周家人还没来,法阵无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启动,但是玉坠子就戴在少年身上,打开地宫看看总是可以的。想到就做,廖蓝马上带着少年去了地宫。
少年毫无戒心,廖蓝拿他的玉坠子打开石门后,他还好奇地东张西望。“这里怎么这么多蓝光啊?”廖蓝已经把图纸熟背在心,因此对地宫里面的构造并不稀奇,但图纸上没有画出里面还有这么多大大小小的蓝色光球,光线虽然吊诡,但看清东西绰绰有余,早知道他就不带火把了。
地宫中间是一个祭台,根据图纸,恶龙最后要在这个上面被封印。这个祭台看起来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板,只是顶端有一个龙形钮纹。在图纸里,按下这个钮纹是封印的其中一步,廖蓝不由得瞟了正在地宫里东摸摸西摸摸的少年一眼,心里有点发虚。
就这么一眼,廖蓝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少年身下,再看看自己身下,他发现了——少年脚下是一个细长如蟒蛇的影子,而他,根本就没有影子。
廖蓝环顾四周的蓝色光球,怎么都不可能形成这样蹊跷的影子。他害怕起来,急忙招呼少年:“我们走吧!”
少年应了一声,向他跑过来,长长的影子随着少年的移动突然一甩,延伸到廖蓝脚下。廖蓝还没来得及后退,只见少年突然往下一沉,影子像泥潭一般,瞬间吞没了少年的下半截身体。
廖蓝伸手去拉少年,口鼻里却猛地灌进了什么粘稠的液体似的,顿时无法呼吸。他的手还拉着少年的手,但刚刚沉入影子的少年此时却是高高俯瞰着他,背后是漂浮的蓝色光球,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黑灰色的雾。
廖蓝立刻惊愕地意识到,沉入影子的不是少年,而是他自己。影子上方的少年显得很困惑,似乎奇怪廖蓝怎么跑地下去了,拉着廖蓝的手往上提了一把。
廖蓝的窒息感瞬间消失了,眼前同时一亮,但手却感受到向下的重量。低头一看,自己已站在地上,而少年却整个人都沉入了影子里,在看不到底的黑暗里抬头看着他,仍然是困惑的神情。
他们的手还牵着,廖蓝本能地把手往回拉,拉了一下就觉得不妙,但连惊叫都来不及了。
廖蓝再次沉入了影子里,少年回到了地面。而这次,他没握住少年的手,立即像颗秤砣一样向黑暗深处坠去。
廖蓝看到,自己挣扎着坠落的轨迹,好像在浓稠的浆糊里划出了许多杂乱的印痕,每一道印记都化成细长的黑色蛇状物体,翻卷过来缠绕他的身体,争先恐后地往他的五官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钻。现在他不仅仅是不能呼吸,而是整个身体被箍得快要爆裂了。
“图纸里根本没提到这件事……”廖蓝本以为这是自己人生的最后一个念头了,眼前却出现了一点红色。红色迅速扩大,顷刻间黑蛇纷纷离开蓼蓝的身体,向红光窜去。
红色很快延伸到了廖蓝眼前,它看起来像一条血流,前头绕着一点红光——少年的玉坠子。黑暗在拼命咬噬血流,眼看着它就要断流了。廖蓝突然领悟过来,抓住了玉坠子。
廖蓝的身下突然起风,卷着他向上飞去,黑暗卒然退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双脚又立在了地面上,旁边站着少年,好像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过。然而,玉坠子就握在廖蓝手上,而少年手里拿着个沾血的石片,手腕上一道伤口,最后一缕黑影正被吸进伤口,抹平血痕。
廖蓝拉起少年逃命似的出了地宫,一口气跑了几里地,才敢停下来。
“那个影子是什么东西?那个红色的东西是你割破手流的血吗?你知道自己的血能制住影子?你为什么把玉坠子送下来给我?我是怎么从影子里出来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廖蓝连珠炮似的发问,少年始终是愣愣的什么都不知道的神情。廖蓝彻底无力,抱着头蹲在地上,良久之后,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救我?”
“廖蓝,不和它走。廖蓝和我玩。”少年似乎非常高兴终于有了一个自己能回答的问题,绽开了笑容,指指自己,“喜欢,廖蓝。喜欢。”
廖蓝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站起来,把一直握在手心的玉坠子给少年戴回去。廖蓝的手指停留在少年的脸颊边,少年柔软的银发在指尖轻轻拂动,让廖蓝一阵战栗。
少年的灰色眼眸里有星光。廖蓝不知道星光为什么越来越近,近得落进了自己的眼睛。等他被身后传来的异响惊醒,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吻了少年。
幸好少年的注意力已经被异响吸引了过去,这让廖蓝不至于因为无法向少年解释自己的失态而当场自杀。廖蓝也回过头去,看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异响。
草丛里钻出了一群人,警惕地看着他们,慢慢地包抄了过来。
12.祭品
“周伯伯!”廖蓝认出了领头的人,激动地喊了出来。
这是周家的族长,大家都叫他“周爷”。他神色凝重地拍拍廖蓝的肩膀:“这边的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受苦了。”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少年。
少年皱起眉头,扯住廖蓝的衣角,偎在廖蓝身后。看来,他也不是对谁都是第一眼就有好感的。
在回去的路上,周爷告诉廖蓝,廖家族长一行在赶到周家的当天就病死了,周家本想尽快赶过来,但准备工作出了点意外,所以才耽搁了好些天。过来后看到一片火灾废墟,他们大吃一惊,搜索到深夜,才发现了廖蓝和少年,总算放下心来。
听周爷的口气,他似乎一点都不奇怪恶龙竟是一个少年的形态。周家人已在废墟上安营扎寨,把少年哄去和周家人吃饭后,廖蓝乘机和周爷讲述了自己的疑惑,包括图纸没有标注的地宫里的诡异情形,“是不是我爹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周爷叹了一口气,说:“不是你爹瞒着你。还有另一半图纸,在我们周家手里。这件事只有两家的族长知道,详细的你也不必问了,总之很快要封印恶龙,这些事情也就过去了。”
廖蓝的心好像突然被挖了一个坑,呼吸都接不上了。周爷看出了他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喜欢那小子,但他是恶龙啊,血病的情形你也都亲眼看到了,那小子不封印,全天下的人都得死光。你就当自己和他没缘分,终归要散的。”
廖蓝闷声不语,但心里不得不承认周爷的话句句在理。周爷压低声音,以更严肃的语气跟他说:“你有重要的任务,就是稳住那小子。这几天我们要布阵,动静有点大,你别让他起疑心。还有,最后你要把那小子的玉坠子拿到手,交给我们,然后再骗他进地宫。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
“可是……”廖蓝的话刚出口,立即被周爷厉声打断:“廖家和周家一百年的心血,绝不能毁掉!你是个聪明孩子,别做害人害己的傻事!”
廖蓝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周爷的营子,回到自己的半拉房子,少年已经在木板床上睡着了。周家人给他换了一身灰白色的新衣服,他看起来更像个小少爷了。廖蓝摸了摸他的银发,他咕哝了一声睁开眼睛,指指床头,“廖蓝,吃”,翻个身又睡着了。
床头犯着半碟烙饼,还有两片腊肉,天知道少年是怎么忍住馋虫没把它们都吃掉的。廖蓝呆坐了半天,最终拿起碟子,走到外面周家人生起的篝火旁,把烙饼和腊肉全倒进了火里。
第二天,周爷给了廖蓝一些银子,让廖蓝带着少年到镇上玩三天再回来。少年好像很讨厌周家的人,总是和廖蓝寸步不离,听说要两个人一起出去玩,乐得什么似的。
血病出现后,廖蓝就没怎么出过门,这次一路往镇上走,才发现疫情真的很严重,沿途新冢累累,不时有浑身是血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路边,但人人都已麻木,全然不加理睬。一开始廖蓝还想,应该带些黄花出来,说不定一路上还能救几个人,但走着走着,他就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幼稚——得病的人实在太多了,就算把现在那片田地里的黄花全拿出来,顶多也只能救一两百人,恐怕为了争抢黄花而打死、踩死的人反倒远远不止这个数。
到了镇上,也是一派萧瑟,没几家店铺开着,勉强找了一家还营业的小餐馆,少年第一次吃到正常的热饭热菜,只顾着狼吞虎咽,廖蓝一口都吃不下,愣愣地望着外面的眠江。好半天后他回过头来,立刻惊呆了。
少年不见了。
廖蓝满镇子地疯找,一个多时辰后才在江边的滩涂上找到少年。少年看到廖蓝,哭着跑过来,廖蓝看到他衣服上的斑斑血迹,倒吸了一口冷气。
“怎么回事?”廖蓝抬头看到少年背后的江水,知道自己的问题不需要回答了。岸边足足有几十米的江水都染成了红色,横七竖八地摊着一张张干瘪的人皮,滩涂上还躺着几具尸体,尸身扭曲的程度绝对不是人力可以形成的。
廖蓝一巴掌向少年扇去,半途硬生生转了个方向,打到了自己脸上:明明知道少年是恶魔,为什么没看牢他,平白害死了这么多人?少年看出自己惹廖蓝生气了,努力地用有限的词汇向他解释,“糖”、“打我”、“怕”、“刀”、“蓝光”……但廖蓝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爷要求廖蓝带着少年在外面呆三天,剩下这两天廖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一心只想着快点完成封印,结束这一场灾难。看着对自己撒娇的少年,他不由自主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如果你在地下太寂寞,我就下去陪你吧。
我的命归你了。那时的廖蓝自己都没想到,在往后的10年里,这个决心从没有动摇。
回到村子里,周爷告诉廖蓝,法阵已经部署就绪,剩下就是廖蓝的任务了。面对毫无戒心的少年,廖蓝狠狠心,编了个借口,很轻松地就拿到了玉坠子,交给周爷,然后把少年骗进了打开的地宫。
当蓝色的萤火蓦然将少年包围时,这个从来没想过廖蓝会骗他、害他、背叛他的孩子,向蓼蓝投来的目光,让蓼蓝一刻都没法在地宫里呆下去,逃也似地冲出了石门,脚下一个踉跄,滚下了山坡,一直摔到山脚的一个乱石堆才停住。
全身骨头好像都散架了,也好,就这么躺着吧,躺到封印完成,就当做了个长长的噩梦。廖蓝闭上眼睛,但泪水止也止不住,纷纷滑过脸颊,灌进耳朵。
……不对。廖蓝猛地睁开眼睛,身下的东西还在往他脸上爬,他摸了一把,满手的血珠,有些还在蠕动。他惊得弹坐起来,迎面撞上了一张脸。
与其说是脸,不如说是一个黑色的石球,没有头发,没有眉毛,俨然是一具没有燃尽的焦尸,血红色的眼睛好像还喷着烈焰,直直地瞪着廖蓝。廖蓝骇叫一声,这张脸也往后一闪,廖蓝这才看到,这个浑身炭黑的人以十分古怪的姿势趴着,前臂和小腿像断了似的,平贴着地面,只靠上臂和大腿支撑着移动。被廖蓝一惊,他立刻以蜘蛛爬行的姿势迅速后退,消失在乱石堆后面。
“抓住他!抓住他!”几个拿着兵器的周家人突然从远处跑来,向乱石堆围拢过去。“蜘蛛”嗖的又窜到了乱石堆顶上,疯狂地用断手推石头,推了几块后应该是嫌速度太慢,脑袋也开始一起撞,怦怦几声,焦黑的脸上立即鲜血直流,动作却丝毫没有减慢。
周家人扑了上来,“蜘蛛”像青蛙似的一跳,落在廖蓝的身上。他离得这么近,廖蓝真切地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在周家人的手就要抓到“蜘蛛”的一瞬间,廖蓝身下突然起了波浪,无数的小血珠像炸窝的马蜂一样腾空而起,霎时密密麻麻地包裹住了周家人,在惨叫声中,血珠又如瀑布般四散遁入地面,但原先包裹着的人都已无影无踪——他们也都化成了血珠,连骨头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