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做声了。过了很久,他轻轻地问:“廖蓝,你还爱我吗?”
我怎么可能不爱你?10年来的每一个今天都比昨天更爱你!廖蓝在心里呐喊着,然而,脱口而出的回答却是:“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不爱你了。”
少年的目光黯淡了下来。“我去换衣服。”他没有再看廖蓝一眼,起身径直走进了船舱。
廖蓝呆坐在甲板上,看着船下灰白色的眠江水。再过三四天,他们就要到达眠江畔的家乡,他开始怀疑,自己酝酿了10年之久的计划,真的能顺利实施吗?
时间转瞬即逝,广阔的江面渐渐变成了纤秀的小河,两岸人烟也日见稠密。在一个早晨,廖蓝走出船舱,熟悉的山脉跃入了眼帘。
他们的终点——栖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达了。
虽然6年里曾回来过几次,但廖蓝还是差点没认出回家的路,少年更是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很陌生。广阔的田野,茂密的树林,甚至连小溪的走向、山头的位置,都与过去大相径庭。
“前几年,这一带经常有泥石流,把地貌都破坏了,变化很大,所以你认不出了。”廖蓝解释道。
少年将信将疑地听着,忽然指向前方一座小山丘的最高处:“那个。”
廖蓝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不由得笑了起来。“原来它还在啊。以前你一个人在山里疯玩,到了吃饭时间就爬到这棵樟树上看山下我们家,如果烟囱冒烟了,你就跑回来吃饭;如果没冒烟,你就会在山里找些东西带回来,怕我在家里饿肚子。”他摸摸少年的头,“谢谢你,总是想着我。”
一路冷着脸的少年,此时表情才有了些暖意。
廖家的老房子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已修缮一新。看到里面家具物什齐备,少年奇道:“我们要在这里住下吗?不回去了?”
“是啊。”
“你不当白神仙了?那些生病的人怎么办?”
“那个以后再说吧,总之先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廖蓝含含糊糊地回答,把行李一一打开整理。忽然,他发现少了什么。
“你把我的面具放哪儿了?我让你从家里出发去码头时顺便帮我带过来的。”
“哦……那个,我忘了。”少年有点慌乱,“很要紧吗?”
“嗯……也没有什么关系。”廖蓝显得有点不安,但马上恢复了常态,把灵牌拿出来放好:“爹,娘,爷爷,小天,我们回家了。”
“4个人,为什么有5个牌位?”
“第5个是我奶奶的,因为我没见过她,所以经常忘了问候她。”廖蓝笑着向牌位鞠了一躬,“奶奶,廖蓝给你赔罪了。”
少年看看廖蓝,又看看牌位,又看看廖蓝,廖蓝被他看得脊背发寒。还好,他的注意力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了。廖蓝也回头看去,对面的河堤上似乎晃动着几个人影。
廖蓝一惊,整个人转过来再看,河堤上却是一片寂静,只有树木在摇晃着。错觉?他正想着,听到少年轻声道:“下雪了。”
小小的白色花瓣纷纷落下,很快变成了一朵朵轻盈的羽毛。“离开家乡后,就没见过下雪了啊。”廖蓝惊喜地赞叹道,随后微笑着向少年伸出手:“我们出去走走吧。”
廖蓝把少年裹得跟只小白熊似的,自己只披了一件斗篷,走在雪地里倒像是赶车的推着个雪球。一会儿后,他们走到了栖山脚下,眼前是一片坟地,在大雪的覆盖下犹如绵延的白色沙丘。
少年脚步踯躅,犹疑着不再往前。他太清楚这些坟墓里的大多数人是怎么死的了,甚至好像听到了冤魂因为他的到来而发出的咆哮声。廖蓝看出了他的心思,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少年伏在廖蓝背上,突然抽泣了起来,滚烫的泪水不停地落在廖蓝的脖子上,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听了半天,廖蓝听清楚了。
“我要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就好了。”
廖蓝也忍不住眼眶发热,想不出安慰的话,只能背着他快步穿过坟地,来到一座气派的建筑前。
“这是新建的廖氏宗祠。”廖蓝放下少年,两人走进亮着香烛红光的宗祠,把大门关上,鬼哭般的大风雪立刻被挡在了外面。
廖蓝点上香,在林立的先人牌位前一一拜过,然后招手叫少年过来。
“明天你就要在这里认祖归宗,到时族人会很多,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他们讲,今晚我先在这里和你说了。”廖蓝郑重地拉起少年的双手,少年的神情不由得也肃穆起来。
“从10年前我们相遇开始,你就想要个名字。是我不好,一直拖着。我只是觉得……觉得,如果你有名字,”廖蓝注视着少年的眼睛,“那么,我会无时无刻不念着这个名字,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没法把你从心里移出去了。”
廖蓝把目光从少年脸上移开,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笑道:“我爹妈给我取名时很随便,我出生时天很蓝,他们就叫我‘蓝’了。给你取名可不能这么乱来。”
“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是月亮上下来的仙人,人间怎么可能有这样玉雕一般的孩子呢。所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用玉给你取名。”
廖蓝翻过少年的手心,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珑,刻着龙纹的玉。玉一般纯净,龙一般自由,这就是你。”
廖蓝继续写第二个字。“另一个字,我想和我的名字一样,也是某种颜色。本来,我想用红色,殷、绯、丹,炎……但是,我不喜欢红色,更不愿意让红色成为你的烙印。”
廖蓝抚摸着少年不带一丝杂色的银发,还有白瓷般剔透的脸庞。“白色才是你。天真无邪,清清白白。所以,你就叫廖珑白,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廖蓝微微一笑,“何况,‘廖’笔画太多,取‘珑白’两字也比较简单,你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珑白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廖蓝的脖子。廖蓝抚着珑白剧烈起伏的肩背,此时也和他一样心潮澎湃。但是,廖蓝提醒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正式把‘廖珑白’写入族谱之前,”廖蓝从香案旁取出明天仪式要用的酒壶和一个杯子,“我想和你在廖家先人面前立下血誓。”
廖蓝斟满酒杯,伸手取下珑白的耳坠,划破自己的食指,将鲜血徐徐滴入杯中。他将耳坠递还珑白,示意他照做。珑白犹豫了一下,也划破手指,将两人的鲜血混合在一起。
廖蓝面向牌位,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先人在上,从今日起,廖蓝和廖珑白血脉相系,一命相连,生生世世,形影相随。”
廖蓝凝视着着手里的酒杯,猩红色的酒液里,倒映着他神情复杂的脸庞。他定格了一秒,毅然喝下了半杯酒。
珑白接过酒杯,将剩下的血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递还给廖蓝。廖蓝在手指触到酒杯的那一刻,突然听到内心土崩瓦解的轰鸣声,一直以来的坚强和冷静刹那间化为乌有。他猛然揽过珑白,酒杯在地上摔得粉碎。
“听着,珑白,听着。”他的声音剧烈颤抖着,“不管轮回有多漫长,不管我们哪一生哪一世才能重逢,哪怕化成灰、化成风,你都要记得,你叫廖珑白,我叫廖蓝,只要你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和你相见;我喊你的名字,你也一定要马上回答,别让我找不到你,别让我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的……”
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廖蓝再也说不下去了。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的珑白,吓得连连说:“我记得,我一定记得,你不要哭了……”
良久之后,廖蓝才恢复平静,拉着珑白的手,慢慢走回家去。大雪已经停了,一挂将圆未圆的月亮,照耀着白皑皑的野地里。
“满月快到了啊……”珑白望着月亮,无比惆怅,“原来我醒来也快一个月了,没几天又要睡了!”
廖蓝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突然,珑白捂住右耳,叫道:“疼!”
“怎么了?”廖蓝掰开他的手,看到他戴着的玉坠子急促地闪着红光,像是烧起来一般。廖蓝慌忙将它摘下,假装踉跄了一步,把它掉在了雪地里。
“我来捡。”廖蓝用后背挡住珑白的视线,把玉坠子抓在手心,另一只手敏捷地伸进袖笼,拿了个东西出来。等他站起身,指尖已捻着一只和平时一样的玉坠子,没有发光,也没有发烫。
“你看,没有什么问题啊。”廖蓝把玉坠子交到珑白手里。珑白摇摇头,摸摸耳朵,仍是一脸迷惑:“大概是被虫子咬到耳朵了吧……”
“回家我再给你看看。”廖蓝若无其事地说道。而在他的袖笼深处,红光仍在不停闪烁。
好像与红光呼应似的,在远处的宗祠里,每一支蜡烛都窜起了尺余长的火焰,像先人灵牌吐出了长长的红舌,又像无数的蛇影在狂乱地舞蹈。
宗祠背后的栖山,像是被这些火焰灼伤一般,发出了尖利的风声。
9.封印
“他是恶龙!”
“不可能,他只是个孩子啊。”
“睁大眼睛看看死的这些人!你还不相信他是恶龙?!”
“不,不,他不是……他,他,不是故意的……”
“封印恶龙!你在磨蹭什么!”
“不行,我做不到……”
“所有人都会被你害死!你必须做到!”
“他也是人,我没法杀人……”
“他是魔!我们才是人!不是他死,就是我们死!”
“封印他!”
“封印他!”
“封印他!”
“封印他!”
“封印他!”
又是噩梦。廖蓝抱着疼得要裂开的脑袋,耳边仍嗡嗡响着14岁的自己和大人们的争辩。胸口跳动着烙铁般的炙热,那是他放在贴身口袋里的玉坠子,它一直在躁动,提醒他时间已经不多了。
廖蓝坐起身,发现珑白又不在屋里。珑白在醒来的一个来月里是不需要睡觉的,这一直让廖蓝很伤脑筋,尤其是珑白这次醒来后,趁他睡着时跑出去的次数特别多,再不回来就要耽误认祖归宗的大事了。
“珑白!珑白!又跑哪儿去了?”廖蓝没好气地叫着,不料一推开屋门,就看到雪地里跪坐着一个身影,白衣银发上落满雪片,和大雪里几乎融为一体。
“你在干什么?”廖蓝跑过去,只见珑白垂着头,闭着眼睛,脸颊绯红。廖蓝伸手拉他,立刻感觉到手心传来不正常的热度。
“我热。雪一点都不冰。我还是很热。”
廖蓝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可怕,心里不由得一紧:“你发烧了?”
“不知道……”珑白艰难地摇摇头,“我从来不生病的。”
廖蓝急忙把他抱到床上,脱掉湿透的外衣,盖上被子。手足无措地转了两圈后,廖蓝说:“我得出去抓些药来。”
“我没有发烧,我是不会生病的。”珑白执拗地嘟囔着,“你不要走。”
廖蓝跪在床前,把珑白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要担心,马上就会好起来的。村里没有郎中,镇上有点远,如果你有什么事而我还没回来,你去找他们,”廖蓝抓过一张纸,草草写上几个名字,“都是我们家族里德高望重的老人,住在哪里问村人都知道,他们会帮你的。”
“我没有发烧!”珑白把纸使劲一推,愤怒地喊道,“你明明知道的!我不会受伤,不会生病,不会老,不会死!只要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身体流着血,我就能用这些血修复自己!”
珑白眼中浮起了泪光,瞬间又消失在他的怒火中:“别再自欺欺人了,廖蓝!我不是叫廖珑白的小孩子,我是龙!我是血病的根源!你比我更清楚!”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有那么一会儿,廖蓝只想忘记一切,就这样和珑白困在这间屋子里,直到世界毁灭。他扳过珑白的脸,吻住了他的唇。
珑白一直在挣扎。好一会儿后,廖蓝才放开他,他咬着嘴唇,灰色眼眸里交织着愤怒、迷惑、不甘。“如果你用法术,一万个我也别想亲到你。但是你没用,说明你还是遵守着当初对我许下的承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对我使用法术。你还是相信我的,对吗?那么,就最后相信我一次吧。我去给你抓药,你乖乖地躺着,不要再胡思乱想。”
珑白终于妥协了,点了点头。廖蓝走出屋外,回身关上门的那一刻,看到珑白目送着他的眼光,终于知道,心疼到极致,原来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风雪交加,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花了大半个时辰,廖蓝才到了镇上,进到药铺,抓了一大袋药,叫来伙计,多给了许多银俩,让他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家里,嘱咐他一定要帮忙煎好了再走。然后,他让另一个伙计拿来了纸笔,匆匆写下一封信,让他过了今晚再送给廖家长辈。
廖蓝恨不得自己脚下会飞,抓紧每一秒钟,偏偏一个端着刚煎好的中药的伙计绊了一跤,把满满一砂锅的汁水全泼在了他身上。药铺的人围上来又是道歉,又要给他换弄脏了的衣服,廖蓝心急如焚,推来让去半天,浪费了差不多一刻钟才得以脱身。
出了药铺,廖蓝望了望家的方向,决然转身,向栖山走去。
上山的路本来就不好走,下了雪更是凝滞湿滑,廖蓝一路摔倒又爬起,爬起又摔倒,终于下到山里的一处谷地中。这里的地形他已经在心中默记了上万次,很容易就找到了被积雪遮盖大半的一个岩洞,侧身从狭窄的岩缝中挤了进去。
就这样肩背贴着岩壁,逼仄地走了1000来米后,岩缝才到了尽头,脚下是仅容一人落脚的悬崖。悬崖下方深不见底,传来雷鸣般的水声,似乎下面有一条流量庞大的地下暗河。
廖蓝深吸一口气,纵身跳了下去。
他急速坠落着,离隆隆的水声越来越近。突然,一股力量从下方将他托起,身子一轻,坠落的速度减慢了。他摆正身姿,借着这股托力,慢慢下降。离地面还有2米时,他调整好姿势,在托力消失的一瞬,稳稳地跳落在地面上。
他抬起头,强风形成的气流在上空无休无止地盘旋,原来巨大的隆隆声并非来自河流,而是源于从无数个人工开凿的岩洞里灌进来的风。转过身,地宫的石门就在眼前了。
他走到石门前,在旁边爬满藤蔓的岩壁上摸索着,很快就摸到了一个水滴状的凹槽。他轻轻触着这个锁眼,犹豫了一下。
没时间多想了,他伸手到怀里拿玉坠子,突然整个人都僵住了。
玉坠子不见了。
几乎与此同时,身后接连传来有人落地的声音。廖蓝缓缓转过身,珑白就站在那边,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像是魂魄被抽走了一般。在他的身边,还跟着十来个人,两个彪形大汉先冲了过来,把廖蓝牢牢制住。
“你是在找这个吗?”一名二十多岁模样的男子嘲讽地问道,向廖蓝示意他手中的东西——闪烁着红光的玉坠子。
廖蓝没有回答。男子挑衅地一笑,摘下珑白耳朵上的仿冒品,扔在地上,把正品重新给他戴上:“和你说了那么多次,你都不信,现在怎么样,还打算再相信他一次?如果不是我找人跟踪他,把玉坠子偷回来,你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