珑白一个字都没说,仿佛一开口自己就会碎裂成千万片。男子摇摇头,拉着他走到石门前:“好吧,再多给你看点好戏。来,你自己开门。”
珑白机械地取下耳坠子,按进锁眼,石门打开了。男子推着他走进去,蓝色的荧光像一盏盏灯笼漂浮在空中,照亮了地宫的全貌。6年前廖蓝和珑白离开时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地宫,如今已修建如初。
珑白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身子垮了下去。男子抱住他,笑吟吟地贴着他耳边说:“小傻瓜,这就受不了啦?你再抬头看看。”
珑白泪眼朦胧地向上面看去,地宫顶上乍一看是岩壁,细看却有人工拼接石板的痕迹。“这七拐八拐的,又回到廖家宗祠下面啦。等你在上面搞认祖归宗仪式的时候,机关一放,怦,你就下来躺祭台上啦。为了封印你,你的相好既舍得花钱,又舍得花时间,还费了那么多脑子把你蒙在鼓里,我是真心的佩服啊。”
男子摸摸珑白的脸,啧啧道:“可惜啊,长这么好看,还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多年,到头来,他还是要当英雄救世人,大义灭亲,真是可歌可泣。”
“你……是谁?”廖蓝问。在过去的短短几分钟里,他已经在心里打了自己无数个耳光,这个男人一定就是阿虎说的那个可疑的路人,但他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难怪阿虎后来传来讯息说男人再没出现,他一定是跟踪阿虎离开眠江,发现了廖蓝,然后找机会暗中和珑白接触,所以珑白才经常在夜里一个人出去,而且情绪如此反常。
“你到底和珑白说了些什么?”廖蓝的愤怒达到了顶点,为了男子在最后关头的搅局,更为了自己功亏一篑的愚蠢。
男子大笑起来。“廖大少爷,你一定不记得我了,但我一辈子都记得你。至于我是谁,我和珑白说了什么,哦不,这个名字他也不会要了,改天让他自己再取一个吧。总之,这些你都没必要知道了。”
他转向珑白:“他对你说的谎,可是数也数不清啰。我呢,只对你说一句真得不能再真的话:你是恶龙,他是救世主,你们两个人,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你有那么大能耐,何必憋屈着,今后我们联手,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不比你现在和他一起的日子好?”
珑白一步步地走向廖蓝,眼里不再是愤怒的火,而是灰冷的冰。“你要我死,我随时可以死。”他咬牙低声道,“但是,你为什么骗我?”
廖蓝心急如焚,但眼下的状况完全没有预料过,根本无计可施。他只能说:“珑白,这里危险,不管你想怎么样,我们出去再说。”
“你到现在还要骗我!”他夺过架着廖蓝的打手身上的刀,抵在廖蓝喉咙上,“我说过,你如果骗我,我就杀了你,这是你自找的!”
“放开老爷,不然我启动封印,大家一起死。”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突然从角落里传来。
所有人都骇了一惊,回头看去,一个女孩从祭台边的阴影里闪出,双手敏捷地按在了祭台上的一个龙形钮纹上,威胁地看着众人。
“稚堇!”廖蓝惊讶地喊了出来。事态越来越糟糕了。
“厉害嘛,我派了3个人过去,你居然都没死。”男子啐了一口,对珑白说,“动手,她不可能知道怎么封印,唬我们罢了。”
“慢着!”稚堇一只手按着钮纹,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抖了抖,“我不知道怎么封印?你认得这个是什么吗?”
虽然距离不是很近,但仍能辨出稚堇手上是一张画着密密麻麻线条的图纸,男子的脸色变了。稚堇满意地冷笑一声,把图纸飞快地揣回怀里,再次命令:“放开我老爷。”
男子悻悻地骂了一声,示意手下放开廖蓝。突然,珑白大笑起来。
众人都不明就里地望向珑白,他还在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一直都很孤单,本来以为终于有了一个人陪我,没想到……”珑白用笑到嘶哑的声音说,“今天人到得这么多,真是个难得的好日子。”
珑白眼中突然射出慑人的寒光:“陪我一起下地狱吧。”
祭台首先爆裂,气浪把来不及反应的稚堇掀到几米开外。廖蓝急忙大喊:“珑白停下!不能用法术!”
地面像起浪了一般涌动起来,瞬间两条黑色的巨龙破土而出,咆哮声震得地宫随即摇撼起来,墙壁和穹顶急速绽开无数条裂缝,灰土像瀑布一样往下倾泻,顿时烟雾弥漫,谁也看不到谁。
“你们不是要封印我吗?来啊!”
“他疯了!我们快走!”
“老爷!老爷!你在哪里?”
“珑白停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廖蓝奋力拨开烟雾,想往珑白的方向靠近。然而,脚下突然一塌,昏暗的烟尘里冒出巨大的的蓝色光球,映出了前方珑白的身影。
光球朝珑白滚去,廖蓝冲了过去,大喊:“躲开!别用法术!”
来不及了。珑白一挥手,两条黑龙窜到他面前,向光球吐出两道烈焰。光球猛地膨胀,化为无数条红色长针,瞬间把黑龙射成灰烬,向珑白飞去。
廖蓝飞扑过去,把珑白按倒在地,一排长针刺穿了他的肩膀,把他钉在地上。身下的珑白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询问。但是没有时间回答了,射空的长针在空中停住,化为弯曲的丝线,又向珑白蜿蜒过来。
“炸开那边!”廖蓝用还能动的手指向五六米开外的地面,向珑白吼道。珑白几乎是下意识地指挥黑龙一头撞向廖蓝指示的地方,地面又是一塌,那个地方立刻喷出了冲天的水柱,地宫顿时变成了一片汪洋,红线停止了在空中的进攻,向水下游去。
撞击的地方急速开裂,裂缝已经延伸到珑白和廖蓝身边。稚堇游了过来,试图拔掉钉住廖蓝的长针。珑白也挣起身想一起拔,但他的手一伸过去,长针就像活了一样扭动起来,每个针头都睁开了一只微型的蓝色眼睛,齐刷刷瞪着珑白。
廖蓝出其不意地扯下珑白耳朵上的玉坠子,刺入自己的伤口。地宫里响起了野兽惨叫一般的轰鸣声,所有的红线,包括刺入廖蓝肩膀的,都直直冲到半空,然后向廖蓝的方向冲来。
在它们还没落地前的一刻,廖蓝用尽全身力气,把珑白和稚堇向身旁已经裂开一两米宽的裂缝一推,“走!”
汹涌的水流立刻把珑白和稚堇向裂缝深处卷去。他们最后看到的,是红线把廖蓝团团围成一个茧状,从地宫穹顶爬出的一个巨大黑影,伸出细长的肢体,擭住了血茧。
而被红线渐渐箍紧的廖蓝,在失去呼吸前的一刻,竟发现这种感觉似曾相识。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来了。
他认识珑白身边的神秘男子。
10.十年前
旷野里,散落着颓圮的巨大石像。在一块两米来高的石像上,一个小孩摇摇晃晃地金鸡独立着。
“周鸩,你快爬下来。”5岁的廖蓝在下面喊,“大人叫我们了。”
和廖蓝同岁的周鸩咧嘴一笑,一个鹞子翻身,径直从高空跳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廖蓝身上,把他按倒在草地上。
廖蓝被压得呼吸困难,手脚乱划,眼看他真的要背过气去了,周鸩才哈哈笑着跳开,伸手把他拉起来。
“我要告诉大人,你老是欺负我!”
周鸩根本不理睬他的威胁,张开双臂在草海中奔跑起来:“廖大少爷追不上我啰!”
一只自由的小鸟——这是廖蓝对周鸩最后的记忆。而在这之后,他们与自由再也无缘了。
廖家和周家,原本一直住在东南部的一座圆形土楼中。这种多人聚居、近乎全封闭式的建筑,却住进了两个不同姓氏的家族,只可能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秘密。平日里,两家刻意保持着距离,小
孩子相互间交流也不多,更何况是快5岁时才被带回周家的周鸩。但周鸩天性好玩,很快和廖蓝混了个脸熟。
在廖蓝叫周鸩回家的那天,廖家突然集体搬出土楼,前往眠江定居。不管是周家还是廖家,知道原因的大概不超过10个人,因为就这些人脸色平静,其他人都一片哗然,打包行李的更是叫苦连天。
在目送他们离开的人群里,廖蓝没有看到周鸩。如今想来,周鸩早于这一天就失去了对人生的自由掌控权,变成了命运的一枚棋子。
廖家族人不多,也就三十几个,就此栖居在眠江畔一个远离其他村庄的地方。廖蓝的父母主要靠外出卖药行医为生,除了廖蓝、廖天两兄弟,家里还有一个半身不遂的痴呆爷爷。在廖蓝满10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了眠江畔的栖山,给他看一片开着黄花的田地,为他揭开了廖家和周家共同守护的秘密。
在这片花田之下,沉睡着一条恶龙。它即将苏醒,将一场浩劫带到人间。
这场浩劫,就是“血病”。
周家和廖家在100年前,已经预见到了这场浩劫,并做好了准备。血病将从恶龙苏醒的地方,也就是眠江开始绵延,因此,廖家搬迁到眠江,第一时间监控恶龙的动向;周家留在远离眠江的地方,等待消息,随时准备接应。
廖蓝问,周家和廖家为什么会知道这一切?父亲只说,“是两家先人种下的孽根”。但是,两家先人毕竟给后代留下了一点希望,这片黄花,是治愈血病的唯一药物。然而,黄花依附在恶龙的身边,只能长这么一小片,远远不够治疗所有的血病患者。而且,在恶龙没有醒来之前,黄花只不过是普通的草花。
恶龙即血病,血病即恶龙。只要恶龙存在,血病就不会断绝,这一因果,连恶龙本身也无法更改。只有彻底消灭恶龙,才能根除血病。为达成这一目的,周家和廖家耗费几十年时间,建成了一个永久封印恶龙的法阵。
接着,父亲带廖蓝来到深藏在山谷的一道石门前,把上面的一个水滴状凹槽指给他看。这是石门的锁眼,背后就是封印恶龙的地宫。只有恶龙身上的一个玉坠子,才能开启这锁眼。
年幼的廖蓝听到这里,想象着凶神恶煞的黑龙脖子上挂着一个指甲盖大的玉坠子,不禁感到很好笑。
最后,父亲拿出一张老旧的图纸,上面详细地标注着法阵所涉及的地点以及封印的具体方法。廖蓝目前要做的,就是熟记这张图纸,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事,只要他活着,就能凭着脑海里的图纸重启法阵、封印恶龙。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神话一般不真实。但父亲脸上肃穆的表情,让廖蓝不敢多说什么,只有老老实实地跟着父亲,每天看护花田、背图纸、背图纸、看护花田。直到廖蓝14岁那年的一天,父亲外出回来,脸色铁青地对家人说,在附近的村子里,开始陆续出现七窍流血的患者。
“这就是‘血病’。恶龙要苏醒了。”父亲和家里人说了这话之后,即刻和几名族人一起,乘船赶往周家送信。
在焦急等待廖蓝父亲一行人回音的时候,关于血病的传闻不断散播到偏僻的廖家小村里。听说,一个小小的院落,隔天就要抬出几具尸体;人丁稀少的深山小村,不到十天就变成没有活人的空壳……对患血病者的排挤乃至掠夺、杀害,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而患血病者因绝望而癫狂,转而攻击无辜者,也并不少见。一时之间,即使没有亲眼见到血病的廖家人,也都惴惴不安起来。
父亲一行人还是没有回音,但一个早晨,六岁的弟弟突然指着自己的眼睛,对廖蓝说:“哥哥,血。”
廖蓝懵了。他和母亲哭着跑去找知道内情的族长,但族长却也如五雷轰顶,震惊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廖蓝突然想到了什么,狂奔到花田。
只要恶龙苏醒,廖家人耕种了多年的黄花就能变成救命的仙丹。然而,花田里静悄悄的,没有妖龙,黄花也和平时一样焉焉地开着。廖蓝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采了很多花回来,但是,不管给弟弟吃多少下去,都没有一点效果。
第二天,母亲的五官也开始出血。廖家人齐齐步入了等死的行列。
族人一个个倒下,族长又带着几个人出去报信。但以他们的身体状况,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能够撑到目的地。
“为什么?为什么?恶龙还没苏醒,廖家人自己反倒先得血病死了?就没人预料过这一点吗?”廖蓝悲愤地质问,但没人能回答他了。
族人死了。母亲死了。弟弟死了。到最后,只剩下他和爷爷还没发病。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村子里终于来了活人。廖蓝狂喜地迎出去,以为是父亲和族长终于搬回了救兵,然而,来人却说,自己只是船夫。
廖蓝父母乘坐的客船,还未到达目的地,就在暴风雨中倾覆,无人生还。直到遇到后来过来的族长的船,才知道这些遇难者的身份,所以族长托船夫来送信,自己继续赶往周家。但船夫说,族长看起来也快不行了。
船夫走后,廖蓝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忽然,他觉得鼻孔里热热的,伸手一摸,全是血。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看着还未安葬的弟弟,血红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廖蓝眼里涌出。什么封印恶龙的伟大使命,和他有狗屁关系,他只知道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反正也要死,父亲是卖药的,家里找出点毒药易如反掌,不如自己和爷爷一起及早了断,还少受点折磨。
然后,就在端起拌了毒药的饭碗时,他听到了山崩地裂的巨响。在那之后的这些年里,一个问题反复纠缠着他:那一刻,他没有自杀成功,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没想到,等待了100年,盛开的金色花田里,出现的不是龙,而是一个小小的少年。
廖蓝不敢多看他一眼,那双泛着丝绸光泽的灰色眸子,仿佛会吸走人的魂魄。他好奇地看着廖蓝,忽然绽开一个天真的笑容。那一瞬间,廖蓝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看起来和廖蓝年龄相仿,廖蓝脱下自己的外衣给他穿上,试探地向他伸出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这样不带心机的信任,让廖蓝突然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弟弟。
夺走千千万万人性命、害得他家破人亡的恶龙,难道就是这个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少年?廖蓝第一个反应就是廖家和周家一定犯了天大的错误!然而,黄花变成了金色,却是不争的事实,和传说又是一致的。不管三七二十,廖蓝先扯了一把黄花,塞到自己嘴里。
少年看着他狼吞虎咽,眨了眨眼睛,忽然露出委屈的神情,开始念叨:“我饿,我饿,我饿,我饿,我要吃,我要吃,我要吃……”
廖蓝随手也给了他几棵黄花,问道:“我叫廖蓝,你叫什么名字?”
“廖蓝?名字?”他嚼着黄花,懵懂的样子好像三岁小孩。
“廖蓝就是我,你喊‘廖蓝’,我就会答应。”廖蓝指着自己说。
“廖蓝。”他马上学道,开心地笑着。廖蓝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异样,伸手一摸,居然是笑容。
这是血病出现以来,廖蓝第一次笑。
廖蓝领着少年回家,他纤细的小手蜷在廖蓝的掌心里,像一只乖巧的雏鸟。廖蓝的心刚刚有些柔软起来,突然看到山下冒出火光,心头猛地一紧。
廖蓝冲进村子,连片的房屋都已被火焰吞噬。“爷爷!爷爷!”廖蓝冲向自己家,却发现这里烧得最为惨烈,只剩下几根大梁还支棱着,其他已完全化为焦土。
廖蓝向其他房屋跑去,火借风势,在整个村子上张牙舞爪,廖蓝根本接近不了。最后,他筋疲力尽地倒在地上,明白一切已无法挽回。
少年一直跟着廖蓝,看到廖蓝躺在地上流泪,他也蹲下来,疑惑地看着。火头烧了过来,眼看就要碰到他们,少年头也不抬地一挥手,突然四周传来哗哗的水声,廖蓝睁眼一看,几条水柱贴着他的鼻尖掠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