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他只有一个人。
颜景白扫视了一圈那些神情麻木的百姓,内心忽然涌上一种强烈的悲怮,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做到事不关己,无动于衷了。
将死了的孩子重新放回母亲的怀中,他慢慢的站了起来,然后一步一步的走到被冷血踹倒后,就再没能爬起来的校尉身边。
那人面色一变,哆嗦的问道:“你、你要干什么?”
颜景白没有作声,手中那把刚刚让他吓得屁股尿流的匕首,再次贴上他的脖颈,只是这次却没有再停下,而是伴随着一声杀猪似的哀嚎割断了他的颈动脉。
温热的鲜血喷洒而出,流了一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空气凝滞。
城门上的士兵似乎终于发现了此处的不对劲,一小队的士兵在一个官兵的带领下赶了过来。
看到地上躺着的人,以及手持凶器的颜景白,领头官兵的神情陡然一变,挥手道:“将人拿下!”
“慢着!”一声清朗的低喝从小轿内响起,无情挑起轿帘,朝一旁的追命使了个眼色。
追命会意,身形一闪,站在那位官兵的面前,然后将一块巴掌大的令牌展现在他面前,那人面色一凝,拱手道:“原来是六扇门的捕头,失敬!”
追命还礼道:“这人既然犯了命案,便交由六扇门来处理如何?”
“那是自然,就是我抓了人也会往六扇门送的,你请!”
追命道了声谢,刚要转身离开,又忽然道:“对了,那对母子的尸体也请军爷妥善安置。”
那人点头,“你放心。”
颜景白看似是被追命钳制着,实际上却是被他请进城的,载他来开封的那辆马车早已在颜景白插手干预宋兵的时候悄悄离开,就怕受到牵连,所以他们是走着进城的。
追命有马,却不能让他骑,除了他们几人之外,无人知道颜景白的身份,而现在也不适合让外人知道。
但是皇帝没骑马,其他几人自然也要陪着走路,就连无情都下了小轿,坐在轮椅上被侍童推着前行。
进城之后,几人极有默契的拐进一处偏僻人少的地方,颜景白站住,朝着方应看道:“方卿应该离开了,别忘记你我的约定。”
这声方卿让无情几人的表情都微妙了起来,虽然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方应看的这身女装,可现在却是更加的明目张胆起来。
方应看面色一僵,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不知官家可否借一步说话?”
颜景白冷冷的看他一眼,转身走开几步,方应看赶紧跟了上去。
狭窄的巷子中只有两人,空气似乎有些沉闷。
方应看抱着双臂,斜倚在墙上,微微上挑的眉毛带着些许的邪气,一双眼睛更是锐利逼人,直直的看着颜景白,“你在怪我?”
颜景白似乎有些讶然,“方卿何出此言?”
方应看语气笃定道:“你在怪我,怪我没有出手救那对母子!”
小巷中一阵沉默,良久颜景白才淡淡道:“朕没有怪你,你有权利选择不救任何人!”
“你在撒谎!”方应看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你在责怪我甚至在恨我,我只是很奇怪,你何时变成这么同情心泛滥了?”
颜景白淡淡道:“那方卿以为朕是怎样的人?”
“老女干巨猾,心狠手辣!”方应看答得毫不犹豫:“当日从龙卫的死你可没有一点犹豫。”
“对待几百从龙卫可以狠得下心肠,却不管不顾的去救一对母子,你不觉得自己很虚伪么?”
暗巷之中一阵沉默。
颜景白直视着那双似笑非笑的眼,半响才道:“两者是不一样的。”
“哦?”
“若我当时直接冲出去,让金人把我抓了,那五百从龙卫就能活?”
方应看顿了顿,才答了一声:“不能!”
金人是绝对会斩草除根的。
颜景白接着道:“那五百人是真正的忠义之士,他们宁愿死也不可能扔下朕逃跑,朕敬佩他们,却对他们的生死无能为力。但那对母子是不同的,我那个时刻有能力阻止他们的死亡,只是……”我太过信任你!太过于糊涂没有清楚的看清这个世道!
这句话他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忽然转到了先前的话题,“你说我恨你却是错了,恨这个字太沉重,我不会恨你,更没有立场去恨你,毕竟是否救人选择权在你。”
与其说他是在怪方应看,不如说他真正恨的是自己!
他有些厌烦的皱了皱眉,道:“还有,新皇一天没登基,朕就还是大宋的皇帝,下次别和朕这么说话。”
方应看若有所思的看着远去之人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要细思究竟是什么地方变了,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
颜景白他们是从后门进的神侯府,没有惊动任何人,就连诸葛正我都是等人站在他面前了,他才知道的,为此向来淡定的诸葛神侯狠狠地吃了一惊。
“诸葛爱卿,”颜景白微笑,“别来无恙!”
“官家!”诸葛正我迅速迎了上来,对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到确定他毫发无损后,才重重的松了口气道:“能够安全回来就好,官家受苦了。”
颜景白道:“爱卿镇守朝堂也辛苦了。”
诸葛正我苦笑摇头:“臣惶恐,臣没有守好朝廷,请官家降罪!”
说着,他深深的弯下背脊,就要叩拜,却被颜景白伸手拦住了。
颜景白安抚道:“神候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些人有些事暴露出来总比一直隐藏在深处要好不是吗?”
诸葛正我有些怔愣,刚一抬头就对上一双眼睛,漆黑、深邃,带着通透一切的了然。
“你……”诸葛正我有些犹豫。
颜景白摆了摆手,接过他的话道:“神候无需多言,朕都是清楚的,只是朕另有一事想要请教爱卿。”
他慢慢的收起笑容,面色肃穆道:“朕,和即将登基的九哥,你认为谁才是大宋的皇帝?”
厅中一阵死寂。
冷血抱着剑,幽绿的眼睛在两人间来回扫视了一圈,有些紧张的拧起了眉头。
片刻,又像是过了很久,诸葛正我拱手一拜,道:“康王还未登基,如今的皇帝是官家。”
颜景白微微眯起了眼睛。
颜景白在诸葛正我的书房中和他讨论了很久,为后天的新皇登基之事做了详细的部署,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在冷血的护送下进了他的院子。
因为他的身份暂时不能暴露,诸葛正我也没有特别给他安排房间,就怕一个不小心被人看出端疑。而冷血本来就是他的护卫,现在更是理所应当的负责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因此颜景白也就被安排住进了他的院子。
不过到底是皇帝,诸葛正我也不敢怠慢,冷血的院落因为他的个性喜好原本是颇为简陋空旷的,但现在颜景白住了进来,自然是做了一番布置。虽说不上有多奢华,但该有的东西却是一样都不缺的。
冷血躺在室内新添的一张矮塌上,隔着薄薄的纱帐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人,焦虑不安了近一个月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幽绿的眸子渐渐闭上,就在他即将睡着的时候忽然一声异响传来。
矫健的身子瞬间跃起,长剑出鞘,狼一般凶狠的眸子箭一般射向窗外。
轻轻的敲窗声还在一下一下的响起,依着某种奇妙的节奏。
“冷血?!”有些嘶哑的声音从床帐内传来。
闻言,黑衣的少年身形一闪,已经以一种保护性的姿势站在了床前。
颜景白起身下床,按了按少年紧绷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而后朗声道:“进来吧!”
窗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翻身跃了进来。
他无视冷血戒备的神情,单膝下跪,朝颜景白行了一礼,然后将一张卷起的纸条递了给他。
颜景白点了灯,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完了上面的字,然后他又提笔写了一封交给对方道:“亲自送到顾公子手上。”
那人再次行了一礼,和来时一样又从窗户间跳了出去。
夜色更浓了……
32.输了
康王赵构最近很高兴,高兴的夜里都睡不着觉,每天都是乐呵呵的。
这也在情理之中,任谁在知道自己将要做皇帝的时候,恐怕都会乐得合不拢嘴。
赵构不是长子,他的母亲只是贵妃,并非皇后,所以就算他是徽宗最喜欢的儿子,但只要赵桓这个嫡长子在一天,他就注定与皇位无缘。
若无意外,他这一生就只能做个闲散王爷,他大哥在的时候,皇位是他大哥的,他大哥死了,皇位也是他侄儿的。
不是没有眼馋过那个至尊之位,只是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稍有异动。
本来这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安逸王爷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偏偏天上就突然掉下来一块大饼,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怀里。
康王爷乐疯了,他掰着手指头好不容易熬过了十几个夜晚之后,终于在这一天顶着一双熊猫眼,由他父亲牵着往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走去。
大典的举行就在眼前,赵构被人簇拥着先在文德殿稍作休息,待会儿前往大庆殿接受百官的朝拜,登基之礼便算是完成了。
赵佶喝着茶,有些不悦的看着一直兴奋的走来走去的赵构,道:“九哥,别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的,晃得朕头晕。你马上就要成皇帝了,要沉稳淡定,老这么毛毛躁躁的怎么成!”
赵构闻言,立马朝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谨遵爹爹教诲!”
赵佶满意的点了点头,他之所以特别喜欢这个儿子,就是因为他听话,比翅膀硬了的赵桓好控制多了。
父子两说了会儿话,直到赵佶一盏茶喝得见底了,还没等来通报的人。
他皱了皱眉,朝身边站着的一个太监道:“去瞧瞧,怎么传话的人还没到!今天可是新皇登基的大日子,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殿内一片安静,那个太监像木棍子一样杵在原地,连脚趾头都没动上一动。
赵佶不悦,“朕让你出去看看你没听懂吗?!”
太监依然没动。
赵佶一下子站了起来,对着他怒目而视。
赵构见状,赶紧拍着他的胸口道:“爹爹消气,何必跟一个奴才计较,儿子这便让人把他拖下去砍了。”
赵佶顺了顺气,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能见血,先把他关押起来,来日杖毙好了。”
“是是是!”赵构连连答应,然后提高了声音叫人。
刚刚还热热闹闹的大殿似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只飘荡着赵构喊人的声音,气氛诡异。
就算父子两再如何愚蠢,也察觉到事情不对劲了。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心下惶恐之时,沉重的脚步声响起,由远及近,然后,傅宗书那张留着三缕美鬃须的脸出现在他们面前。
赵佶松了口气,责备道:“傅卿怎么现在才来。”
赵构却是喜笑颜开,兴奋道:“大典开始了么?我,不,朕已经准备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显然,他已经完全迫不及待了!
可惜的是,他此生注定要与皇位无缘了。
只见傅宗书轻轻笑了笑,然后很是和蔼的说道:“抱歉了,康王殿下,你这皇帝之位恐怕是做不成了。”
赵构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唇角眉梢神经质的抽了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倒是赵佶,毕竟当了几十年的皇帝,此时敏感的察觉到了对方话中的异常。
他冷声道:“你这是何意!”
傅宗书拍了拍手,一队士兵训练有素的走了进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肃杀之气。然后他才慢吞吞的说道:“意思就是臣想让这个天下姓傅啊!”
这是——谋反?!
父子两震惊!
赵佶面色涨红,右手颤抖着指着他道:“傅宗书!你大——”
声音戛然而止!赵佶的嘴巴被人堵住了,动手的正是刚刚被他叫嚣着要处死的木桩子太监!
赵构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捆得五花大绑,用帕子塞住了嘴,却不敢吭上一声。整个人哆哆嗦嗦的盘在椅子里,蜷成一团。
傅宗书扫了一眼努力挣扎着的赵佶,又看了看胆小如鼠的赵构,冷冷的哼了一声,便拂袖离开。只留下一声叮嘱:“看好他们,等我办完了事再回来处置。”
木桩子太监和留守的士兵纷纷躬身应是。
骄阳灿烂。
傅宗书眯着眼睛抬手挡住有些刺目的日光,他偏头,对着一直站在殿门口的顾惜朝道:“事情怎样了?”
顾惜朝弯腰行礼,“都已经办妥了,皇宫已在我们的掌控之内,文武百官也被关押在大庆殿,我留了两千人,就是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城门处的细作会按时杀掉守将,打开城门,只要赵将军的军队到了,一切就已成定局!”
傅宗书满意的点点头,然后拍着他的肩膀道:“你办事,我放心。”
皇宫的守卫异常薄弱,又有内应在,竟出乎意料的很快就落到了他手中,傅宗书原以为还要遭到一番反抗的,看来连老天都在帮他!
一路上,除了守在要道处的士兵,和负责巡逻的军队,再没有其他人,周围安安静静的。
傅宗书边走边道:“金人那边怎么样了?”
“宗弼将军答应,会帮我们震慑边疆,让宋军主力不敢南下。”
“那就好。”傅宗书叹了口气,“大宋立国一百多年,忠臣义士不少,其中不服我的人恐怕会更多。我初掌权势,暂时还腾不出手对付他们。”
顾惜朝道:“宋朝皇帝软弱昏庸,怎及得上岳父英明神武,惜朝相信,总有一天天下万民都会臣服于你的。”
这番恰到好处的马屁拍的他很是舒坦,让傅宗书不由自主的朗笑出声。
但他并没有能笑上多久,当两人到达大庆殿时,所看到的情景让傅宗书的笑僵在了脸上。
一排排的军队兵甲森然,持枪而立,面色肃杀。文武百官赫然在列,只是那些被他关押起来的硬骨头正站的好好的,一个个对他咬牙切齿,怒目而视;而他的门生故吏,党羽心腹则被无数的武器斜指着,面色苍白,委顿在地。
而一层又一层高高在上的丹陛上,一个衣袖翩然的青年正负手而立,面貌俊雅,眼神沉静。
颜景白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淡淡道:“傅相,你输了。”
“你竟然还活着……竟然没有死……”傅宗书不敢置信的低喃,微微散乱的眼神对上心腹党羽们绝望的目光,他忽然醒过神来,极力维持镇定:“虽然你没死,还抓住了这些人,”傅宗书顿了顿,接着道:“但现在整个皇宫还在我的控制下,太上皇和康王也在我手中,就算你救回了百官,夺回了大庆殿又如何?照样逃不出去!”
“朕为什么要逃?”颜景白好整以暇的说道:“要逃的是傅相,可惜你是绝对逃不掉的。”
说到“逃不掉”三个字时,他忽然挥了挥衣袖,然后傅宗书就感到腰间被人轻轻点了一下,再也动不了了。
一张俊魅无双的面容慢慢的出现在他视线内,傅宗书再也维持不住镇静,一双眼睛瞪得老圆,他张口结舌道:“你、你、你……”
顾惜朝好心的帮他解说道:“我本来就是官家的人啊,岳父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