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放心,具是按您吩咐的处置了。”
听罢王氏心情稍稍好了些,芙蕖跟了她这么多年,自来就是个稳妥的,如此也便放下心来,从冰块儿里头挑了颗葡萄丢进嘴嚼了嚼。
“哼,老七上学的事儿让我在老太太那儿落了脸面,他连个嫡子名分都是施舍来的凭什么跟我儿争,此次定要他连带着二房面子里子都给扒个光。”
因着她那次在福寿园多嘴的缘故,老太太事后将她弄去抄了一晚上的佛经,王氏虽然也知道自己这事儿办得糊涂,可想来想去还是觉着不出一口气心里头不痛快。老七迟早会去学堂,老太太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总归不过这个结局,没得因为这事儿让老侯爷偏向老七太多。
“老太太年纪大糊涂了,我这个做长媳的总得多费费心为她考虑这些思量不周的事情不是。”
芙蕖点头应是,王氏挑眉轻笑,心情好了也便不再计较那个打瞌睡的小丫鬟,骂了几句便放过去,复又扭着腰出去福寿园里头找老夫人说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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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天的时间,夏瑾房里头的丫鬟绞了张姨娘送去的衫子一事便在府里传开了。虽说当初为着让二房和睦,夏瑾的身世不许摆在明面儿上提,可府中稍有些资历的旧人都知道张姨娘才是夏瑾生母,此事夏瑾虽说不一定知情,可到底是不好听的。
一个连生母都不顾念情分的人,如何做得了正经主子?下人们虽不至于面儿上议论手下怠慢,可此事就此拖着终究不是个事儿。
相较于府里其他人传得热闹,二房主子却是安静许多。作为当事人的夏瑾并未立刻回应这些,甚至就连对冬至都没做任何处置,照常上学下学,任外头闹得再荒唐他都一点没耽误课业,新环境也适应极快,倒是让夏二爷更加看重这个儿子。
待到流言传了好几天连老侯爷都无法坐视不管时,二房才有新的动静出来。
“哥儿怎的一点也不急?老爷夫人可是为这糟心事儿白了不少头发,您这般……”
朗顺跟在夏瑾身后瞎转悠,总晃来晃去瞧得人眼晕,夏瑾却是不曾看他一眼,一门心思往锦绣园那边去道安。这些日子来他按时上下学,每天回府雷打不动地去见李氏,然后接受亲爹询问课业,抛开府里的流言不谈,他上公学之后的收获倒是不小的,起码学堂里头的成
绩甚是可喜。
“君子立人,贵在身正,立信、躬顺、明德方能身正,身正不惧影斜,我儿专心学业不为流言所动,小小年纪便能有此番心境为父甚感欣慰。”
例行地考问学业完毕之后夏二爷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幼儿,越看越是喜欢,连带着近日的忧虑也消散了几分。二房如今已有了四个庶子,可即便有比夏瑾更小的庶子,在夏瑾被大房设计陷害名声污踏之时他也没动过再将一个儿子改为嫡子的念头,夏瑾品性为人如何他是看在眼里的,总不能因着别人的过错便转过来委屈了自己的亲骨肉。
“我儿自幼早慧,诸事皆不用为父操心,只此事牵系孝之一字,我儿不便出面,为父自会料理妥当。”
夏二爷伸手抚了抚夏瑾头上的发辫,七岁的他仍梳着总角,乌亮的头发分成两股从眉角往上绑成童子模样,本是天真无邪一团娃气,却因着那一双冷静的眸子硬生生多出几分成熟来。
李氏在一旁瞧着眼睛发酸,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得躲到一旁去抹眼泪。她自来性子就软,姐妹之中她是最不中用的,原本想着最终只会嫁给不好的人家凑合一生,没成想竟成了侯府嫡子的正室,这般的好运气是谁也不曾想过的,只是……
嫁过来这么多年她也算是看清楚了,当初老夫人选她当二房媳妇不过是不让她越过大房的王氏,她出生虽比王氏高,可性子着实软弱过了头,如此一来既全了老夫人善待旧人遗子的美名,同时也让二房吃了个哑巴亏,活生生地塞了根鱼骨在喉咙里头怎的也卡不下去。
这么多年来虽说二房里头姨娘添了不少,可她的地位一直不曾有人敢争夺,凭借的无非就是丈夫的敬重,即便是伤了身子无所出也不曾受到过丈夫半句怨言,上天心善,给了她一个好夫君,更给了她一个乖巧贴心的孩子养在身边,女人这一辈子该有的她都有了,此生再没缺憾。
只是……为何在这事上老天偏偏不长眼,让她的瑾儿遭受这无妄之灾。
李氏躲到屋里去垂泪,瞧着门关严实了夏瑾才终于出声道:
“父亲,孩儿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夏瑾眯着眼睛狡黠一笑,圆圆的大眼睛愣是被他挤成了缝儿,生生弄出一股子女干猾之气,夏二爷突然觉得……出这口气的机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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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月的月例领着多少?”
一众小厮领完月例之后纷纷往住处走,三个两个聚在一处难免偷偷打探各自的消用。有几个一边问还一边摸自己怀里头没揣热的灰布口袋,这般放着觉着不安心,又塞到更里面一层的衣服贴肉放着,一直到心脏和银子快挨着一处了仍旧害怕弄丢。
“总不过就是那个数,若不是有各房主子打赏,光靠那些个钱银还不够往上孝敬的。”
“哎,也是,自从大夫人掌了家这一套规矩便越发厉害了,例钱倒是给得足,可若是不往回孝敬一多半儿哪儿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算啦,咱还是好的,你可听说了……”其中一个隔着衣服捂着心口的银子低声道,“咱这边还算是抹得过去,最惨的是各房姨娘,大房那边几个姨娘哪个不是靠着家里人贴补才能过上体面日子的,二房那边稍好些,唯独张姨娘最惨,吃穿用度怕是连体面些的丫鬟都不如。”
“这事儿我倒是听同屋的人说过,大房跟二房争得厉害,瑾哥儿是二房唯一的嫡子,那张姨娘又是瑾哥儿的生母,大夫人不敢明着克扣二夫人还不下死劲折腾张姨娘。可怜那姨娘日子苦的实在过不下去又不敢明着哭诉,只得送了些破布条儿包起来当见学礼送给瑾哥儿。”
“送破布条儿是怎的个说法?难道是没法送别的只剩破布条儿了?”
“榆木脑袋,这是暗示哥儿,他亲娘快要穷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快些送银两去接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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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从来都是越传越厉害的,更因阖府上下都受过王氏的克扣心有不忿,这次倒是比之前夏瑾不孝之事传得更真更凶,更多人也都愿意去相信那见学礼是因着张姨娘受不得大夫人迫害而向独子求助,而不是先前说的七少爷不敬生母。
“哥儿怎的就有这般先见知道那流言能不攻自破?”
朗顺颠儿颠儿跟在夏瑾后头问东问西,夏瑾只不理他,心里头回忆着先生昨日留下的功课准备今儿早上应付考问呢,后来实在被他缠得烦了根本没心思回忆,这才停下自己的事情锤了朗顺一顿,又瞧着他实在可怜,便丢下一句“围魏救赵”再不回头直接往课舍走去。
“哎哟!”
夏瑾一门心思往课舍走,可半天了朗顺也没跟上来,听见他呼痛还以为朗顺有作怪呢,正要回头教训他一顿,却是瞧见了一个他从许久以前就想踹几脚的人。
第五章:小产(一)
“你这人好没眼色,正是该往学堂赶的时候你挡在路中间作甚!”
朗顺原本与夏瑾磨嘴皮子,没成想后头来了一个世家少爷打扮的人,他倒想着侧身让,却无意之中瞧见了那少爷脸上大面积的烧伤吓得愣了神,朗顺年纪毕竟还小眼色浅,等到想起来要避着些的时候已经被少爷身边的书童劈脸开吼了。
“没规矩的东西,在路中间石头一样杵着,冲撞了贵人你担当得起么!”
被一个比他大上好几岁的人当着这过往的学生教训朗顺心里自然不痛快,可因着两人的年龄和体型差距过大他难免有些犯怵,虽然被下了面子但到底没有顶回去,而是一边道歉一边退向一边。
“对不住,挡着这位少爷上学的路了,小的这就让开,您请。”
见朗顺低头对方也就顺着台阶下,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小错改了就是,过于苛责到最后坏的可是自己的名声。
只见那书童侧过身子让自家主子往上走,自己则跟在后头拎着书箱和包袱,两人刚一转过身去朗顺便在后头对着两人的背影做鬼脸,皮猴儿一般德行瞧得在前面看热闹的夏瑾直发笑,连带着一开始的愤怒也消散了些。
上辈子夏瑾活得极为嚣张,有侯府做后盾又生得一副好皮相,上辈子的他自然会幻想着能跟一个美人成就一段佳话,当然,多几个美人多几段佳话也极好,只是……
尼玛没想到在相中的第一个姑娘身上就栽了,当初他瞄上了礼部尚书家的幺女,知书达理温婉可人,亲爹也有这个意思让两家接亲,可那姑娘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要死要活非得嫁给一个毁了容的何铮。
上辈子的情敌现在就站在他面前,他的书童刚刚还教训了一下自己的书童,夏瑾握爪,他觉得有必要跟上辈子的情敌来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较量,比如比比谁更好看什么的。
何铮若有所感地抬起头,却是发现一个白玉团子一般的娃娃冲着他笑。
笑得让人发毛。
因为面部伤痕的关系他自来不愿与人亲近,如今被父亲说动从家学转到公学里头去多接触外边的人已经极为难得,哪里还愿意与这么个一见面就让人心里发毛的人相处,是以原本想跟人比比脸皮的夏瑾却看见跟自己差不多高的何铮像避瘟疫一样拎着衣摆从他身边忒矫健地缩了过去。
夏瑾:……
他能说他感觉到一股浓浓的鄙视加嫌弃吗。
那书童也觉着自家少爷这般动作有些过了,看夏瑾的打扮就知道出身不低,他们第一天来学堂水还没趟清还是不要得罪人得好,是以他只得上前对夏瑾揖手赔笑道:
“这位少爷对不住了,我们哥儿初来乍到许多规矩不懂,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包涵倒不至于,他瞧着与我仿佛年岁,当是松香院的罢,怎的以前没见过,今儿个第一次来?”
“可不是,昨儿个刚与先生说好,今儿领着来,第一天呢。”
那书童年纪大心思也活络,张弛有度极为圆滑,对着朗顺拿出威仪维护自家主子,对着夏瑾则放低姿态各种拉拢仍旧是为了维护自家主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绝对一流,夏瑾之所以能第一眼就把何铮认出来多亏了上辈子对这个书童印象深,此人现在与多年后的容貌倒是有七八分相似,要认出来自然不难。
“第一天琐事却是不少,只你一人领着你家主子等闲对付不过去的,正好我也要去教舍,一道罢,也算是替我那书童向你家少爷赔个不是。”
不得不说夏瑾这张脸极富欺骗性,娃娃脸乖乖仔,瞧着就不像是会使坏的,那书童也就千恩万谢地应下了,两三步蹿上台阶跑到自家少爷那边去商量这事儿。
见着人走了朗顺才有胆子凑过来跟夏瑾告状,因着人没走太远又不敢高声,只得闷声闷气地念。
“哥儿怎的这般好说话,瞧打扮那人也不像是多尊贵的人,哥儿和气倒是没错,可也不能上赶着被人嫌弃。”
“糊涂的东西,没见过你这般当面说主子不是的,还不跟我上去,再多嘴我就每天放几块石头在书箱里让你背个够。”
“哥儿净会冲我说这些话,那大个子与您在一同讲话时怎不见您打趣挖苦,偏偏就折腾我,端的让人寒心。”
“我也就与他说些场面话,你若是想听,我就把赏给你的那些新衣裳与银裸子金裸子全换成顺耳的话,这般你便没道理编排我了。”
朗顺不敢再说,只得将书箱的带子往肩上提了提,认命地跟着夏瑾往石阶上爬。他们这时还算好的,松香院毕竟离山脚不远,咬咬牙也就背上去了,以后若是升上了竹风院那才有得受——书院的规矩是只得带一个书童,哪怕是东西再多他也只能一个人扛,原本分量就不轻还要走那么长时间的山路,身上没些本事是决计走不下来的。
正在朗顺胡想之时何铮的书童又疾步走了下来,一张脸快笑成一朵花,偏生找不出半分谄媚之相。
“劳烦这位小少爷了,这些杂活儿就小的来做罢,我家哥儿少有与生人接触,往后在书院里头还望您能看在同窗的份上多多照看。”
说罢便将朗顺背着的书箱接了过去挂在自己身上,他拿着的东西本就多,再挂上夏瑾的书箱瞧着更是累赘了,可那人却一点疲色不见,见此夏瑾眯了眯眼。
这个书童来历倒是不小,善交际便不提了,竟还是个练家子。
“同窗即是有缘的,这些倒不用你再提,这些个东西你便受累背着罢,我领着朗顺上去找你家少爷说会儿话,有他在一旁伺候便足够了。”
夏瑾抬头瞧了瞧何铮,瞅着那身着青衣梳着总角的小娃娃微微勾了勾唇角,也不同那书童推让,直接领着双手空空的朗顺拾级而上直至与何铮比肩而立。
“我叫夏瑾,是永宁侯府的,还没问过你是……”
何铮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永宁侯府,又在脑子里胡乱想了些,他不常与生人说话自然有些胆怯,却又不想丢了自家人的脸面,只能看了一眼自己的书童,又看了看笑得一团和气的夏瑾,终究鼓起勇气用快让人产生耳聋错觉的音调说到:
“我是何铮……”
何铮皱着眉头想了想,似乎觉着不够,好歹记起夏瑾说他是永宁侯府的,这才舒展眉头补充到,
“……是何府的。”
夏瑾:……
他貌似发觉了一个上辈子没有认识到的惊天大秘密——尼玛让他自卑了好长时间以至于到死都不敢再找妹子一度以为自己审美有问题的人,竟然连和生人进行基本沟通都成问题!
夏瑾为自己上辈子的初恋默哀,又为自己这辈子的愤怒捶胸顿足,混蛋啊,敢不敢让他输得再丢脸一点啊喂!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就在夏瑾在心中咆哮之时侯府那边又生出些事端来,夏瑾永远也想不到,他这辈子再次犯了自以为是的毛病,而且恶果来得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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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
大房王氏房里头传来一声怒喝,紧接着便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丫鬟小厮都远远避开,只在园子外头守着不让不该听的人闯了进去。
王氏捂着半边脸散着头发坐在地上,又不敢发火,只得低声嚎哭。
“你还有脸哭,老七上学的事情你自作聪明掺了一脚我都没说你,没消停几天又折腾出这些事端来,你当真以为有母亲撑腰我就不敢休了你吗!”
夏大爷怒极,却又怕人听了去不敢高声,只得压抑着,双目圆睁,一张脸也憋得通红,瞧着甚是吓人,任是嚣张如王氏也只有求饶的份儿。
“老爷,起先妾身真不知那姨娘已经有了身子,妾身……这事儿也不是咱们大房的人动的手,全是他们自己人在折腾,也没落下什么把柄,老爷您……”
“糊涂!”
夏大爷气得找不到地方发泄,只得在屋里头走来走去。
“你以为你那些手段父亲那边不知道?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平日里你打压二房他不过问全是看在娘的面儿上,可如今……你这婆娘怎的这般无知,爹什么都能容忍,偏就子嗣和名声这两条决不会姑息,你害那姨娘小产,又背了大房欺压二房祸害子嗣的骂名,他如何能容你!”
王氏目光呆滞地瘫坐在地上,只有这个时候才真瞧出自己挑起了祸端。夏大爷愤恨地瞪着发妻,先前他本不想娶王氏为妻,可母亲出生低绝不可能让他娶一个越过她去的长房长媳,是以愣是逼着他娶了娘家侄女儿,却没想着王氏虽然皮相好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这些年来没少跟他折腾事儿,好在二房娶妻时因着母亲做主也定下个软弱无能的,两相比较倒也没多大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