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他就听见厨房里管事仆妇李贵老婆尖着嗓子在训斥什么人,随即,就听一个小丫头也恼怒的声音回嘴道:“我们太太刚从外面回来,要洗脸要沏茶,又不是我自己要急着享用,难不成我倒了开水褪我自己的毛去?”
李贵老婆显见被堵的恼羞成怒,顿时跳脚大叫道:“吆,还说不得你了?小蹄子竟敢和老娘我说这种混账话,谁宠的你?啊?看我不拧烂你的嘴?”
陈刚急忙走进厨房,才看见李贵老婆是和三姨太吴氏房里的小丫头小珍吵闹。
看着李贵老婆直直的冲小珍过去,就要动手,小珍瞪着眼睛梗着脖子,满脸通红,陈刚赶紧上前一步挡在李贵老婆前面,赔笑道:“李嫂子,别和她小孩子一般见识,她不懂事,胡说八道,您少不得担待她一些。”
心里憋着一股气的小珍手里拎着汤婆子,听陈刚这么一说,顿时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的直往下掉。
李贵老婆一看是陈刚,冷笑一声:“哼,你来的到快啊。”
陈刚有些尴尬:“嘿嘿,李嫂子,你可别想多了,我也是刚回来,路过想和您讨口水喝的,大家都是奴才,何苦为点子小事吵吵闹闹伤和气?”
李贵老婆鄙夷的瞪了陈刚一眼:“你以为现今还是从前呢?仗着你们太太狐媚三道的,哄得老爷把她当个人看?由你们这些个奴才横?你们就瞧好儿吧。”
小珍哭道:“我们几时敢和你横了?老爷不能把太太当人看吗?难道太太现今连壶开水也使不上了?今儿太太出去不照旧还是往常的车驾?也没有听谁说不许用了。”
李贵老婆气狠了,脱口而出道:“你尽管和我顶,你等着,李府赶了你们滚蛋都是积德了,别以为老爷如今昏聩了什么都不知道,二太太心里可是明镜似的,少爷是怎么没的?田鸡怎么折腾也登不上高枝头变凤凰的。”
陈刚顿时皱起眉头:“李嫂子,你也是府里使老的人,这种不干不净没凭没据的话怎么能张嘴就来呢?打碟讲碟,打碗讲碗,你和个小丫头东拉西扯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别说我们太太听见了是不依的,二太太一向仁慈宽厚,我就不相信她会听凭你们这些下人去挤兑我们三姨太。”
然后又对擦眼抹泪的小珍使了一个眼色:“太太等着用呢,还不快拎了滚水去?”
小珍也知道现今这个家是二姨太的了,比不得从前非要较个真,少不得吃个亏,忍气吞声听话的拎着汤婆子自顾回去了。
李贵老婆被李贵堵的无话可说,打鼻孔里阴阳怪气的哼了一声,也不去理会陈刚到厨房是要干什么的?嘴里自顾唧唧歪歪的去加了炉子里的炭火,灌满了空的水吊子重新烧开水,等着褪乌鸡毛。
李贵手里握着旱烟袋,看见厨房里其他人竟然也不似往常亲热熟稔光景,都装着没有看见他,各自忙忙碌碌,有的居然索性借故走开。
他暗暗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都是怎么的了?
老爷还没有翘辫子呢,三姨太还没有被坐实谋害了大少爷呢,瞧他们这架势,不是也是的了。
真是人情似纸张张薄啊。
他琢磨着,李贵老婆是出了名的人精,要不也混不到厨房管事的位置,她敢这样大张旗鼓的对着他和小珍说这些话,就说明她是有恃无恐的。
个家上上下下倒是同仇敌忾,就差老太爷一断气,或者赶出吴氏,或者干脆找个铁证,坐实吴氏谋夺家产杀人害命的罪名,把这个如花似玉的三姨太下在大牢,和那个庸医王大夫一起秋后问斩,斩草除根。
墙倒众人推,这些人眼里,三姨太已经是昨日黄花,再也不可能咸鱼翻身的了。被扫地出门是肯定的,践踏也是必须的,而他作为三姨太身边的人,他们显然是害怕受了连累。
开水已经被小珍全部倒走了,陈刚原准备吃盏热水,然后再讨些回到自己下处歇歇脸和脚,解解乏的,现在看来别指望了。
见厨房里也没有敢理睬他的人,李贵老婆翻着白眼,唧唧歪歪,满脸不欢迎的样子,他便苦笑了一下,拿着还没有点燃的旱烟袋,离开厨房,径直回到自己的下处。
回到下处,陈刚也不想去吸那锅已经摁好的旱烟了,闷闷的靠在自己的铺盖卷躺下,满腹心事。
正想的出神,冷不防瞥见小珍探头探脑的站在他下处的门口。
第十九章:一顿恶气
小珍对他一边招手一边小声的喊道:“老陈,老陈,太太叫我过来叫你马上去见她……”
话说一半,不知道出于什么念头,小珍好像有些鬼鬼祟祟的四下里瞧了瞧,小脸红了红,又低低儿地吩咐道:“你悄悄地儿吧,虽然我们左右不过是落不着好儿的了,谨慎些总是好的。”
原来小珍在吴氏跟前一向是最不得宠的丫头,吴氏眼睛毒,看见这个丫头眉清目秀心气高傲的,害怕蹈了之前几个不安分大丫头的覆辙;但有几分颜色又眉眼不安分的,老头子总是来者不拒。
她便存心的作践,总是叫小珍干些粗使活计,上不得跟前,这样,老头子见不到,小珍也就拿着最少的份例银子,干着最卑微的活计。
今天因为吴氏一句差遣,平白无故的在厨房里受了李贵老婆的一顿恶气,要不是陈刚及时赶到,挺身而出,看李贵女人那意思,就非要夺下她手里的滚水,拿大耳瓜子赏她了。
所以,她已经对陈刚心存感激,想到吴氏一贯的寡情刻毒,便也有些冷了心,遂这样悄悄地告诉陈刚。
也是怕李府人多眼杂,现在已经是二姨太的天下了,只怕老爷眼一闭,他们这些跟着吴氏的下人有吃不尽亏去的意思。
陈刚已经赶忙的从榻上坐直身子,然后站起来,对小珍说道:“有劳小珍姑娘了,太太叫我,随便差个人过来告诉一声就行了……哎哎,我自己小心在意就是。”
小珍苦笑了一下:“现今太太身边哪还有什么得用的人啊?都拣着高枝飞了,那些个狗眼看人的,太太也不理会……算了,不说也罢,我先走了,你自己一会儿过去太太那里吧。”
小珍急急脚的走了,陈刚不由地又跌坐在自己那张铺盖简陋破旧的小榻上,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
该来的总归是躲不掉,就算是三姨太之前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现在,还是要开口了。
想到这里,陈刚莫名其妙的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她真的开口问了,他该如何去回答?
是说知道?还是不知道?
说知道,他该到哪里去给吴氏寻找她想要寻找的人?如果说不知道……
陈刚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
走到三姨太住处,小珍正脸有焦急之色的等着他。
“怎地磨磨蹭蹭到现在才来?太太……现在心情很不好。”
小珍低低的埋怨道。
看小珍的意思,好像是又被吴氏责骂了。
陈刚有些抱歉:“出了一会儿神,哎……”
小珍明白陈刚叹息的意思,心照不宣的摆手道:“嗯,快跟我进去吧,其他的别说了……”
“太太,老陈来了。”
小珍站在门首,轻轻地向里面禀报道。
陈刚觉得有些奇怪,往常出来引着他们这些觐见仆人的都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小竹,今儿怎么里里外外的全是小珍一个人了?
吴氏在里面漫声说道:“进来吧。”
陈刚赶紧掸掸脚上鞋子的泥土,才小心翼翼的走进垂着珠帘的吴氏的起坐间。
他看见起坐间了也只有吴氏一个人,此刻这个美丽的女人正神情莫测的坐在那里,眼睛也不去看走进门就赶紧跪下给她行礼拜见的陈刚。
陈刚心里暗暗奇怪,明明刚才是小竹陪着太太进来的,不过一袋烟功夫,小竹又跑哪儿去了?
难道小竹也薄情如此?
要知道,吴氏待小竹可是少见的好了。
小珍知道吴氏叫陈刚过来,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密交谈,很识眼色的给自己主子福了一福,便告退出去。
“外面盯着些。”
吴氏扭过脸来,一双美丽的眼睛寒意浸浸。
小珍赶紧站在帘子外面乖巧的答应了一声,远远的退开去。
“起来吧。”
过了足足有一霎,吴氏才对陈刚说道。
陈刚答应道:“哎,谢谢太太恩典。”
又给吴氏磕了一个头,才爬起来,恭恭敬敬的垂首站在吴氏面前。
不知道是从吴氏身上发出的香气,还是这间房子了燃了什么奇异的熏香,陈刚只觉得一股子细细清甜的香气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你过来……”
吴氏语气冷漠的对陈刚说道。
虽然早就习惯吴氏这种语气神情,陈刚还是有些心慌。
他慢慢地抬起头,才看见吴氏手里玩弄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红香玉的滚珠手钏。
原来这间房间里的香气都是那串罕见的红玉珠钏散发出来的。
他顿时有些脸白。
吴氏冷笑道:“见过这个东西吧?”
陈刚嗫嚅道:“见……见过,是知红姑娘,她……她好像戴过的吧?”
吴氏又不明所以的笑了一下:“你说的没错,不过,死老头子只给了那个贱人一只,这一只,倒是先给了我的……”
陈刚又低下头去,不敢抬头去看吴氏美丽的面容,却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她语气里刻骨的怨毒,或者说嫉恨。
“哼,那个贱人怀孕了,死老头子悄悄地叫怀仁堂的王大夫给她把了脉,王大夫告诉死老头子是个男胎的脉象……然后,她就敢公然的戴着那串红玉手钏在我面前嘚瑟……说是老爷专门给她保胎的。”
陈刚不禁暗暗的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们都该死!”
吴氏低低的咬牙切齿的说道。
然后她却又温温婉婉的笑了。
“还记得当年,你用一张小小的独轮车推着我进乌州城的情景吗?”
吴氏脸上的神情悲喜莫名,缓缓地说道。
陈刚赶紧躬下身去,低声说道:“太太,还提那些过去了的事情干什么?”
吴氏微微地冷笑一声:“当然要提,陈刚,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才是对我最忠心耿耿的一个,我的心事你全明白,我就是要李家血债血偿,要他们断子绝孙……”
吴氏口中明明对陈刚说着这样亲密的话,陈刚却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能沉默的听着。
吴氏当年的满门血仇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那……太太,现在你准备怎么办?”
半晌,陈刚才小心翼翼的问道。
“当然是找到知红了。”
吴氏哼了一声。
“可是……”
陈刚嗫嚅道。
吴氏把玩着手里的红香玉手钏,似乎是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东西连我都稀罕的紧,只从死老头子给了我,轻易啊,我都没有舍得戴……”
陈刚心里动了一下,试探的问道:“太太,既然知红姑娘也曾经得了另外一串,想来这红香玉看起来都是差不多的,要不然……我们叫黄少爷找一个可靠的孩子……”
吴氏顿时对陈刚横了一下她那双波光潋滟的漂亮眼睛:“这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我需要巴巴儿的叫了你过来提醒?”
陈刚吓得立刻跪下了,额头上汗都下来了。
“小的该死,小的只是有些着急,这李府上上下下,人人都在磨刀霍霍了,二姨太显见的往官府使钱,明明的治死大少爷的庸医都下在大牢里了,还在嚷嚷着要盘查捉拿什么真凶……”
吴氏冷笑一声:“先由着她蹦跶吧,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才好呢,官府,那是填不饱的恶狼窟,你站起来说话吧。”
陈刚赶紧答应一声,站了起来。
吴氏把那串奇香扑鼻的红香玉手钏托在自己白嫩纤纤的手掌中间,皱着眉头对陈刚说道:“这是李家当年得势的时候,太夫人入朝觐见得了的赏赐。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两串,但是,一串上面,每颗珠子上都镌刻着”福“字,一串上面是个”禄“字。”
“死老头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念头,把这串”禄“字的给了我,倒把那串”福“字的给了知红那个贱人,这些小字用肉眼根本就看不出来,而且这红香玉固然难得,打磨出这样几十颗一模一样的,还要镌刻上小字的手钏,当今世上就是有人想伪造,也没有工匠能找得到这样的红香玉来伪造。”
“当年我故作不知知红怀孕得宠,寻个由头发卖了她,这么贵重的东西她肯定是舍不得丢弃的,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携带出去的?我也着意在她的房间衣物用品里寻查过,就是不见了那串手钏。”
陈刚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可是……太太,当年,我……已经看着知红姑娘服下了那灭口的毒药,您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
吴氏冷笑一声:“我当然相信你,我是不相信给你送了毒药的那人。”
陈刚有些愕然:“黄少爷他……断断不可能辜负太太您的。”
吴氏眼睛里遽然似有泪光,点点头,似笑非笑的说道:“是啊,他哪里会辜负于我?只怕如今已做的乌州城最大酒楼的老板,早就急不可耐的想娶一门高门大户的娇妻了。”
陈刚没有想到吴氏突然说出这些叫他心惊的话来,当年,黄少爷一片痴情千里迢迢的追随到乌州城,可是发过重誓的,愿意一生一世守在太太身边,哪怕是远远地瞧着她。
这件事情,他陈刚可是一个活证人。
“太太……”
陈刚低低的叫了一声,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罢了,我也累了,你先出去吧。”
吴氏忽然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她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其余的话就不用多说了。
“哎,小的先告退。”
第二十章:实在心爱你
陈刚嘴里答应着,人却有些磨磨蹭蹭,吴氏早就闭上了眼睛,似乎真的很疲累的样子。
一股怜惜在陈刚的心头油然而生。
可怜的小姐……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这样心狠手毒孤家寡人的地步,何尝不是一场冤孽所逼?
可是,就算是吴氏当年一门血仇,小姐做到如今赶尽杀绝的地步也已经差不多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吴氏,已经灭绝了,李氏……
想到这里,满腹踌躇的陈刚终于还是强迫自己咽下了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其实,倒也不是陈刚对李氏心存了多少怜悯,关键的问题是,他自己也觉得,当年的知红到底能不能带着腹中刚刚成形的男胎死里逃生?
而且,怀仁堂的王大夫;不是都说了嘛,那不过是一个会治死人的庸医,他的胎脉号的准不准啊什么的实在都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这样渺茫的事情太了无头绪了,还是不要给小姐什么幻想的好。
至于目前的危机,二姨太其实也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目的其实很明显,叫三姨太吴氏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声势,先乱了阵脚。
如果吴氏受不了她故意指使人散布的各种步步紧逼磨刀霍霍的风声,三姨太吴氏愤而出语辩论,甚至最好能主动逃离李家,那样简直是最大的皆大欢喜不过的了。
但是,黎雪薇也远远低估了二姨太吴氏娇美容颜下的强大心智,吴氏不仅仅稳如泰山安之若素,哪怕现在整个乌州都城人仰马翻了,其实和她也根本没有任何关系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