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凌风 上——林江城
林江城  发于:2015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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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意料,仁渊并没有试图停下我的脚步,只是由着我这么疾奔了约有大半个时辰,来到了城门边上。

这个时间城门当然已经紧闭,连护城河上浮着的薄冰都映着一片漆黑。

我停下来喘了半天气,仁渊的发丝也被汗水胶黏在颈项上,颧骨发红。

“你有没有带着楚家的令牌,拿出来,我们这就离开京城。”说这话的时候我的手仍然不敢放开他。

“离开这里又能做什么。”他似在劝小孩子一样,“好啦,跑了这么久你也累了,找守城军借匹马回去吧,后天你还要赶路呢。”

“我不回去!”无名之火涌上心头,“谁让你这么做的,居然用杀人帮我掩饰,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丝毫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哦,那什么才像是我该做的事?”仁渊看着我,神色复杂,“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从来就不曾了解我。”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嘴硬个什么,”我根本没细想他的话,只是极力在纷乱的思绪中寻找妥当的法子。“我们先出去再细琢磨吧,总之眼下不能就这么留在京中坐以待毙。”

“……凌风,又开始下雪了呢。”他莫名其妙的来了这么一句,伸出手接住那一片片的雪花。

“是么,”我不耐烦道,“好了快走吧,出去了随你看个够。”

“你是要和我一起离开吗?”

“这不是废话吗,此次之事闹得这么大,我们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的。”

“……既然不肯让我一人担当,那你也别想去燮城了,真的想清楚了?”

“当然。”我毫不退缩,“事情归根到底因我而起,怎能反倒让你自毁前程。”

“那周大人呢?”

我微一窒息,随即回答:

“就算我去了燮城,也未必有机会寻到小舅舅将他救回来,原也不过是想总好过待在后方什么也不做吧。”

说完我转身往城门去。

“我们走吧。”

手上却一紧,仁渊猛一用力将我拽了回来。

“你这是做什么。”

“我杀了他们,就是不愿你被人阻拦或是带着麻烦离开,战场何等残酷,若有其它事分了心我真的怕你回不来。”他对我笑着,“我都做到了这个地步,不论能不能救下周大人,凌风,你可千万不能死在那里啊。”

“我已经说过不去燮城了,你到底还要我重复多少次!”

“嗯,人生不如意十之有九,唯独这一次,就算真的是命我也要凭一己之力为你扭转过来,何况,你看,刑部的人已经到城门了。”

就在听了这话微一分神往后看去的时候,仁渊猛然一记手刀击中了我的脖子,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认识仁渊的时候,是在十年前的元宵灯节,芸妈妈偷偷带我出去看灯,还给我买了一个红眼睛兔子的小纸灯,我拿着高兴极了,一路上只顾东张西望不知不觉就和芸妈妈走散了。等发现时我眼前真的是一片漆黑,心下怕极了,慌里慌张的到处寻芸妈妈,一不小心就撞上了敏文郡主的车辗。

敏文郡主见我穿着不似普通商户的孩子,就细细问了,得知情况后让我坐上车一起回了楚府,再着人送信给父亲知晓。

那时候仁渊也坐在马车上,他不过大我两岁,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熟识。从那之后他就常常来定安侯府找我,因为身份摆在那里,一般他邀我出去父亲总是允的。

我十二岁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忽然来找我,那时候他十四岁,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你怎么这么晚过来,还浑身的酒气。”我掩鼻道。

他笑得瘫坐在太师椅上。

“今晚上我可去了个好地方,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什么事?”

“小王爷带我去了麝云坊。”

“不就是花街么,反正你至多明年也会有通房,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今晚他们那儿来了几个新人,长得甚是不错。”

“给你得手了?”

“倒不是,”他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其中长得最美的那个过来给我斟酒,看来对我有些意思,只是看着她我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莫名其妙的就将她推给了旁的人。”

“什么人。”我困得要命,只想随便问问就下逐客令。

“能在那种情况下想到的,当然只能是意中人啊。”他又开始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我竟然为了那么个人就把到手的美人扔开了。”

“意中人?”我不常与父亲一道出去,自也不认识多少京中闺秀。“谁家的?”

“这种事,怎么能随便告诉小孩子呢。”说完他竟然就这么回去了。

第二天京城人人皆传,敏文郡主的独子楚仁渊许以麝云坊百金,赎了个清倌回去,并且一进府就封了姨娘。

我对这种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也没特特去问他,只是想到他昨晚说的话稍觉有些反常。

可就在人们都说那清倌命好的时候,仁渊忽然又把那女人休了,本来,若一开始就只是玩玩则不必赎出来,更不必正经给了半个主子身份。这下连我也觉得古怪,再见时问他,他只是敷衍,我也就懒得深究了。

可仁渊至此之后就像是上瘾一样,大概每隔十天半个月身边都会有新的美姬,那些旧人则像是过了节气的衣服一样被他随意打发了。

楚大人也试图约束过他,但挡不住敏文郡主护着,更有外祖文华公主说了,年轻人风流些也是正常,纵得他越来越过。

又过了两三年,我偶尔得知他居然连小倌都招上了。

“女人就算了,那可是男人。”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鄙视他的意思。

“也不过是玩腻了换个花头。”几年在花街厮混下来,他脸上的笑已经有了玩世不恭的意味。

“这也太恶心了些。”我直言不讳。

他愣了愣,并没有没生气,只是说:

“你也十五了,不如跟我一起去见见市面,省的以后见到女人就脸红。”

当天仁渊就带我第一次去了麝云坊。

“仁渊!”我猛的坐了起身,这才发现,天色已经微明,自己竟然躺在山海楼的那张床上。

而魏光澈此时正坐在一旁,眼中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似是好久没休息过了。

“陛下。”我尴尬道。

“怎么,做噩梦了?”他拿帕子手势变扭的拭了拭我的额头。

虽然刻意微笑着,他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陛下,这是……”

“没什么,你不过是昏了过去,太医说无碍。再多睡一会儿,后天就直接从这儿启程赴任吧。”

我明明将他表情里的不容置疑看得清楚,张口却道:

”陛下,臣今日与崔丞相之子起了口角,一怒之下将他杀了,还请陛下按律严惩。“

他摸了摸我耳下的肌肤。

“这里怎么刮伤了,幸好不会留下疤痕。”

“陛下,楚仁渊他……”

“你被他打伤,现在神志还有些迷糊。”魏光澈一根手指按住了我唇,不让我再说下去。

“楚仁渊杀了崔爱卿的独子,还打晕试图阻挡他的你,已然构成大罪,朕会斟酌着给崔爱卿一个交代的,但这些都与你无关,你眼下要考虑的只是如何收复泷水。”

“不,不是这样的!”

“楚仁渊自己供认不讳,而且也有人听到他在寻江楼里大放厥词,更不用说死者伤口的刀痕与他所用兵器相符了。”

“是我拿了他的剑杀人,他不过是为了袒护我。”

“是么?”魏光澈一个眼神递过去,旁边的小太监忙奉上一把放在盘中血迹未干的剑。

“楚仁渊这把剑打造的甚好啊,朕这些年确没亏待过楚家。”

纯白色的剑鞘,上面还镶了块切割精巧的红色宝石,里面似有水色涌出,一看就知昂贵。

我第一次在仁渊住处见到这把剑的时候他不让我碰触,还告诉我本是打算送人的。

竟然没有注意到,他昨晚就是用这把剑杀的人。

“昨天真的是你拿这把剑杀的人?欺君之罪可不是随便就能带过的。”魏光澈诱导般的问我。

“是。”我一口咬定。

“你拿着这剑,发现什么异样没有?”

异样?我略一思索,含糊应到:

“很是锋利,吹发即断。”

“只是这样?”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剑背上刻了花纹,你没注意到么。”

“臣一时忘了,此刻想想上面确实刻了楚氏的章纹。”

我觉得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魏光澈却冷笑起来。

“你还真的是很会猜啊,可惜这回却错了。”

他拿起剑来唰的一声抽出半截横于我的面前,靠近剑柄处的刀刃上,刻了两个本不宜察觉的小字。血迹沁入笔画之中,干了后字迹像是被铁锈红色写出一般清晰。

那两个字是,凌风。

“楚仁渊胆子真是不小啊。”魏光澈砰的一声将剑扔回盘子上,那声音让我不由浑身一激灵。

“他对你的用心,你之前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魏光澈语气中有着一丝苦涩。

“不知道……不,大概是知道。”看着那把剑,我已经分辨不出什么话该说了。

“大概臣是心里知道,却一直不愿深想。”

手紧紧攥住身边的绸被,也许我真的是知道的,只是仁渊掩饰的那么好,我也许无形之中就在下意识里利用了这一点,利用了他。

29、离人碎玉

魏光澈一动不动坐在原处,眼中的花火一点点冷却了下来,有了生硬的玄色。

“事已至此,你还坚持人是你杀的吗?”

“……是。”

“很好,你现在就给朕滚回自己的府邸。”

我知他已然怒极,可有些话却不能不现在说。

“陛下,一切都是臣的错,还请陛下饶了楚仁渊一命。”

我惘然的看着魏光澈,明知在说出这句话的瞬间,此生我已注定要失却他了。

魏光澈笑了,眼神里极尽嘲讽。我已有心里准备,可他的笑容还是让我心中一刺,险些掉下泪来。

“朕在你心中,到底处于何种位置,你是不是觉得,能利用朕达到所有的目的?”

“臣不是答应过陛下了么,陛下若有个长短,臣也必不独活。”

“是啊,若朕有个长短,只怕你会被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给剥皮抽筋,你那么想做人上人,怎么舍得朕死。”

“……”

“不愧是周琳琅的孩子,除了长相似个十足十,招惹人的本事同样不弱。”

我打了个冷颤。

“若兰夫人容貌稍次一筹,你大概就不会出生于世了吧。”

魏光澈明明就在旁边,却似乎越来越远,声音也飘飘忽忽的。

“你这么出卖自己,利用朕,不就是因为多年以来对定安侯积攒的怨恨吗。”

他嘴角诡异的上扬。

“可这又怎能怪得定安侯呢,明明是一对佳偶,妻子却怀上了别人的孩子!”

话明明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却听不懂他的话。

“先帝尚在位的时候,曾有一外夷质子无意中瞧见了兰夫人,惊为天人,后来更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欲将兰夫人带回关外,定安侯纵马三日三夜才将妻子抢回,可惜,回京不久后兰夫人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我原本紧紧抓住身下绸缎的手指渐渐松开了。

“兰夫人体质秉弱,若强行堕胎难免有性命之忧,卫将军原本是打算等那孩子落地再把他掐死的,可没想到,兰夫人却在那一次死于难产。”

“这……不可能,若是真的,我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一点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世上还活着的知情人寥寥无几,毕竟牵扯到他国质子,弄得不好就会被有心人拿来大做文章。先帝杀了不少人将这件事压了下去,又命卫将军不可寻仇,但却告知他可自行处置兰夫人腹中的孩子。”

“那我怎么会活下来。”我喃喃自语。

“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太似周琳琅,卫将军终究下不了手,也许是因为你毕竟是用你母亲的命换来的,又或者,只是觉得那样太便宜你了。”

他站了起来。

“想想兰夫人误入歹人之手惨遭侮辱,在丈夫的面前怀胎十月不得以生下蛮夷的孩子,朕就觉得兰夫人说不定是在一心求死。你可得好好珍惜自己这条得来不易的小命,莫随便为别人使了,回府好好准备着上路。”

“不可能……,这是不可能的!”我忽然反应了过来,心底的凉意似忽然一下涌入了全身,只是大睁着双眼看着他,再说不出完整话。

“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冷冷的回应着我目光,半点没有避开的意思。

“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因为,因为的我本就姓卫,因为我确实卫府的二公子,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不,若是真的他早就杀了我……”

“你到底姓什么,这世上大概只有朕能告诉你,若你能到战场上走一遭后活着回来,朕就告诉你,你的父亲到底是谁。”魏光澈似乎很满意我近乎疯狂的反应,“可你不妨细想看看,为何卫将军不肯教你武功,为何对你这般疏离,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像是你亲身父亲所为吗?”

“不,只是因为母亲因我而死父亲才会这样。”

“世上因为生孩子而死的女人成千上万,卫将军一介人杰,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这样就恨你。”

“他……恨我……”

“遇到这种事,没有那个男人会不恨吧。”魏光澈眼中如有碎冰,“看着你这与兰夫人酷似的脸,定安侯有多少个夜晚思念亡妻的时候按捺不住想杀了你呢。他能做到如今这样也算是不易了。”

“……”

“所以你不妨以后让着卫尚高一些,姓卫的人里面,如今只有他一人才是你真正的亲人。”

他离开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就只是反复的说,“这不可能,不会的……”

“侯爷,您要不要现在就回府准备一下,陛下可是命您从府邸启程。”一旁的小太监上前毕恭毕敬的对我说。

我木然由着他们帮我更衣,木然的骑马回了嘉远侯府。远远就看到顾玉晴在门口焦急得等待着,脸冻得通红。

“大人没事吧?”见我回来她忙簇到马前问。

“无事。”我别过脸下了马,往书房走去。

“皇上可曾怪罪大人了,妾身听闻……”

这女人,难道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会儿么。

“大人?”她说了半天停了下来,担忧的看着我。

“你嫁给我,跟守活寡有什么区别。”

“什么?”她愣了愣。

“今天,明天,无数个往后,你的日子大概都会像今天和昨天一样,这样的日子,活着还有意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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