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相信将军。既然将军发了话,既然将军认为他可以,他拼死也不能让将军失望。
“我要你带三千精兵在秦岭埋伏瓦古。”
三千精兵,江淮军最精锐的部队,就交给他这个小小的传令兵了。
第31章
秦岭是河渡城前往附近的城镇最快捷的道路,两边都是高耸的山体,只有中间一条官道也年久失修,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因是直通通的一条道,穿堂风厉害得很,秋冬时候能冻死人,行脚商人宁可绕路也不会从这里走。
晚上刚下过一场大雨,窦沙暴从上往下看,官道上土坑里的积水都结了冰,马匹行走起来肯定费劲。
瓦古的大军一直靠抢掠来的粮食补给,但河渡城已经被西麓人攻打过一次,城内还好些,城外的村庄小镇几乎被洗劫一空,瓦古如果要粮就必须从稍远一些的城镇掠夺,而西麓人自信马力,必定会从秦岭走。
“滚木都准备好了?”
“都准备好了,将军。”
窦沙暴搓着手,年轻黝黑的脸绷得死紧:“斥候都派出去了?”
“五拨,三人一组早派出去了。”
打仗说难难,说简单也简单,窦沙暴跟在将军身后这么多年,稀里糊涂听了五辆大车,总结起来就仨词,出其不意、有备无患、屯粮练兵。
滚木是出其不意,斥候是有备无患,最后一点屯粮练兵,他手底下就这三千人,粮食来之前都吃过了,没啥好准备。
窦沙暴原地转三圈,脑子里好像有一堆东西想倒出来,偏偏怎么弄都出不来。
他身后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突然道:“将军,您要不要做个动员?”
“对啊!”窦沙暴一拍脑袋,而后才发现自己的动作太大了,讪讪把手放下来,感激地看着那一看就是兵油子的家伙道,“多谢你提醒,俺一紧张就给忘了。你叫啥?”
那汉子虎背熊腰,长的特像话本里的土匪头子,腰间居然是一把板斧,除了脸上谄媚的表情,站在那里也是个极威武的草莽英雄:“我叫苏财宝。”
窦沙暴点点头,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俺记住了。你说话别您啊您的,俺听着浑身起鸡皮疙瘩。”
苏财宝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将军不但满嘴土话,对手底下的小兵还这么亲切,看着窦沙暴,眼睛里的意味立刻不一样了。
窦沙暴哪里能注意到他的眼神,他全副精神都放在那什么狗屁动员上了。以前将军也做过动员,他在底下听得热血沸腾,恨不能传令兵不干了,立刻冲上去砍几个脑袋才好,轮到他自己偏卡壳了。
他把脚底下的泥地都踱凹下去一圈儿还没主意,最后一拍大腿,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心里想啥说啥,一扯嗓子道:“兄弟们听了,西麓狗娘养的敢在咱们的地盘儿上杀人抢女人,咱们今儿就把他们的脑袋都砍下来当球踢,谁敢不出力气,就他妈对不起给咱们送衣服送粮的河渡父老!”
这没半点花哨的话正说进士兵们的心坎里。所谓动员,不过是在枯柴上撒点儿火星,无论啥火,点得着士气就行。
“砍脑袋当球踢!砍脑袋当球踢!”
一把把刀剑被举起来,凛凛寒芒在阴云下照耀出一双双通红的眼睛。
西麓人向来不把本朝的百姓当人,每年抢掠习惯了,这次出征虽然目的是占领富饶的土地,但兽性难驯,所过之处无不满目疮痍。
而河渡城依山而建,土地贫瘠,因临近边境,近几年很多解甲归田的士兵们在这里落脚,才慢慢发展出城池的模样,城中居民也多是猎户、药商之流,有几两银子就是了不得的大户了。就算这样,百姓们也纷纷捐钱捐粮,把自己藏起来的一点积蓄都交给这群出名的乌合之众,只为了让他们多杀几个西麓人给自己惨死的亲人报仇。
甚至还有女人穿了男装来参军,怎么劝都不听,就想和西麓人同归于尽。
窦沙暴也在士兵们的呐喊中举起自己的大刀,想起未过门的媳妇儿红袖,心里非但没有一点柔软,反而热血沸腾。
他永远都忘不了救出她的时候,那个遍体鳞伤的女人没有像普通女人一样哭泣寻死,而是一瘸一拐的走到每一个被砍倒西麓人身边,一刀一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后来她才告诉他,她是怕自己受刑太厉害救不过来,死之前一定要亲手为自己报仇才成。
他向她承诺了,要用三百个西麓人的人头做聘礼,娶她过门。
“现在,全军肃静,俺不管啥子原因,只要敢出声的,立刻斩了!”
窦沙暴刚训完话,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还湿着的泥地上,就见有个斥候兵猴儿似的沿着山壁爬上来:“将军,瓦古的五千人被榔头山的土匪们给拦住了。”
“什么!”窦沙暴大惊。榔头山的土匪不过四百多人,竟敢去挡五千西麓精骑的路,这胆子也太大了。
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支援榔头山土匪,而是担心西麓人被拦截后改变行军路线。
“打起来了?”
“没有。”斥候疑惑道,“榔头山的大当家没露面,就送了西麓人好几车鲜肉。”
这年头,要送也是送粗粮烙饼子,哪有送鲜肉的。就算送的人有这个财力,西麓人也没咸盐研制保存。更奇怪的是,榔头山自己都快揭不开锅了,哪来的肉。
“奶奶的!那你说他娘的拦住了!”窦沙暴一拍大腿怒道。
斥候缩着脑袋道:“是给拦住了啊。”
“西麓人得了肉,还打不打算去抢粮?”
窦沙暴摸不准榔头山的大当家打什么主意,也没空管他,反正只要西麓人从他脚底下过,他就叫他们有来无回。
“他们只派了一个小队把肉送回去,其余人继续往这里赶。”
窦沙暴大松一口气,一巴掌扇在斥候的头盔上:“以后说话给俺一次头说完!”
斥候摸摸自己的头盔,呆头呆脑的退下去。
前江淮将军苏延手下最精锐的斥候是一伙诏安来的马匪,可苏延死后他们也不知所踪,当时朝廷正裁军裁得热火朝天,裁军名录上多多益善,难得的斥候就这么裁掉,新训练出的一批小崽子没老兵带,也没了那股猴精劲儿。
窦沙暴计算着西麓人的路程,想了想,把苏财宝招到面前道:“你帮俺想想,还有啥没干好。”
苏财宝受宠若惊,连连摇手道:“这哪成,这哪成!小的就是个小兵,您太抬举小的了。”
窦沙暴一把拽住他的手,强行摊开他的手心,指着上面的茧子,恶狠狠地道:“还给俺装!这爪子,没杀过百八十人能把掌纹都染红了?俺没带过兵,可俺见过的大将多了去了,你小子逃不过俺的眼睛。”
苏财宝没想到窦沙暴看似粗枝大叶,竟能发现他的特殊之处。但他既然主动出声,也是存了出头的心思,试探道:“将军英明。不瞒将军,小的以前跟着苏延苏将军胡混……”
“你先说说还能咋整!”窦沙暴打断他道,“西麓人马上就来了,还唠里唠叨。”
“你把人安排得紧凑点儿,官道这么宽,西麓人估计是四五匹马一排。头尾的骑兵跑得快,咱们主要砸中间段,滚木上拴了炮仗,中间的马受惊发起疯来,骑士间相距再大也得撞一块儿去。”
窦沙暴听他说得有理,马上招来传令兵布置下去,全没武将惯有的固执。
苏财宝在旁听了,发现自己只是出个主意,窦沙暴真正布置的时候有条有理。因为是全面缩紧队形,哪一队分管哪一片儿,哪一队人先冲杀下去都要有相应的调整,语气笃定、手法老练,和他之前不知所措的样子大相径庭。
他以为窦沙暴早有打算,老大不好意思地道:“将军,小的班门弄斧,您,你别介意。”
“没,你的主意好得很啊。”窦沙暴看见他的眼神,恍然大悟道,“你说俺排兵啊,将军教的,教会了之后,将军顾不上的时候这些细碎活计就交给俺安排。”
他口中的将军自然是前淮南将军温良。
苏财宝听得发愣,排兵布阵都是细碎活计,那还有什么是要紧事。淮南军果然名不虚传,连个土了吧唧的传令兵都深藏不露。
窦沙暴第一次独立领军就带着三千精兵伏击五千西麓精骑,怎么思量都不够。要是这活儿砸在他手里,他还有什么脸面见将军和现在的同僚。
“将军,来了!”
随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官道尽头已经能看见浩浩荡荡的土黄色骑兵。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带着皮质的帽子,腰间的弯刀和马上的圆盾擦得程亮,三三两两在马背上谈笑聊天。
最惹眼的是一个穿黑色大氅的中年人,眯缝眼、八字眉,颧骨凸出,下巴上两撇小胡子,活脱脱的贼眉鼠眼,怀里还抱着个红果的小娘子,一双手在马上也不安生,在美人身上到处占便宜。
窦沙暴手握刀柄屏声敛息,看着西麓人一排一排从下面走过。
“那个不是西麓人。”苏财宝轻声道,“他说的不是西麓语。”
窦沙暴钢牙一咬,没出声——不是西麓人,自然就是本朝的叛国贼。
西麓的先头部队很快从窦沙暴视线中走过。江淮军都静悄悄的,黄不定辛苦训练他们大半年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窦沙暴强行按捺下心头的躁意,等到西麓人的大部队从他眼前过去一多半儿,才猛然跳起来,一扬手喝道:“放滚木!”
“轰隆隆!”
话音一落,十几条巨大的滚木就带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山坡上滚下,狠狠砸在毫无防备的西麓骑兵身上。当场就有百多人被砸成肉泥。
这还不算完,几个滚木的树心被挖出一个浅坑,浅浅埋了炮仗,落地时固定炮仗的泥土被抖落,燃着的炮仗就摔进马群里。
西麓的马再优良也禁不住这么吓,耳边噼里啪啦的响,马蹄撒开了跑。官道本来就被滚木堵住部分,几千匹战马横冲直撞起来更是不得了,马上的骑士一个接一个从马背上掉下来,被自己的爱马踩死。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等西麓的骑士们反应过来安抚马匹,窦沙暴率领三千江淮军从山坡上冲杀下来!穿着青色军衣的汉子们像潮水一样涌向困在低洼里的西麓人。
“杀!”
江淮军们手举制式长刀,以饿极了的疯狼抢肉的架势冲向昏头转向的西麓骑兵。
江淮军是一支没有战歌、没有口号的军队,或者说他们的前身就是苏延带领的那支土匪,千言万语,都比不上一个“杀”字能激起他们的血性。
犯我家国者,杀!
欺我同胞者,杀!
辱我亲友者,杀!
只要敢拼命,没有敌人能够阻拦他们的脚步。而此时,淮南军就是一群拼命的疯子,压抑太久的尊严和骄傲,都在喊杀中重新苏醒。
西麓人中能在这种情况下应战的只有少数,大部分人不是被战马踩死就是死死抱住马颈无法挥刀。这种情况下落马就是被踩成肉泥的下场,在马背上敌人也不敢和发狂的马正面冲突,反而能多活一会儿。
可只要马的速度一慢下来,江淮军手里的刀就像剁猪肉一样剁在西麓人身上,劈开皮肉,砍断骨头,人和马的内脏混在一起在地上冒热气儿。
苏财宝一斧子把一个西麓军官劈成两半,向天长嚎一声,反手卸下个西麓人的一条胳膊,另一只手也直接卡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上半空,扭身扔向一个骑术极佳的西麓将领。那将领听到背后喊声,下意识挥刀砍去,正将西麓人一刀毙命,他一愣间,一柄大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窦沙暴提着那将领的头发随意系在早准备好的挂满小勾子的麻绳上,上面已经挂上了十几个西麓人狰狞的人头。他也不怕掉,就这样拖着一串头颅在战场上砍杀。憨厚的面孔满是敌人的鲜血,正是一尊杀神!
“好汉子!”窦沙暴对苏财宝竖起大拇指。
苏财宝眼睛通红,却不是兴奋或愤怒的红,而是哭红了。
苏延老大,江淮军没废!
第32章
十月七日,江淮军副将窦沙暴带兵在秦岭伏击西麓骑兵,以三千步兵歼敌两千四十八人,无俘。
十月八日,落日城太守叶闻天率领本应刚刚从落日城出发的两万江北兵突袭被西麓占据的岭南城,大胜,驱赶西麓六千残兵十数里。
十月九日,叶闻天领军假冒岭南城残军诈开滦南城城门,与城外江北军副将林迈里应外合,一举夺回滦南城。
十月十四日,江淮军校尉苏财宝率数十名勇士潜入西麓瓦古大营,一把火烧了两万大军半个月的粮草。同日,榔头山六百悍匪正式接受招安,纳入江淮军编制。
十一月三日,西麓大将旱巴图驰援瓦古,河渡城坚守五日后,旱巴图惊闻自己守卫的潜隆城已被两万江淮军围住,岌岌可危。他不顾瓦古劝阻,带兵赶往潜隆城,途中遇淮南军埋伏偷袭十余次,未及潜隆,兵士尽散。
十一月十六日,瓦古眼见河渡城久攻不下,城内百姓皆可为兵,守城十余日江淮军人数竟不见减少,无奈退兵与古特大军汇合。
西麓大军总共占有六座城池,短短半月竟已收回四座。
唯有云岩城内外,淮南军与古特大军相持不下。主将刘欢上奏朝廷,淮南军中机密数度为西麓所得,据俘虏的西麓部落族长供述,女干细并非淮南军中人,而是一位京城的贵人。
虽然朝中多以为这是淮南军久战不胜的推脱之眼,但皇上还是命温度追查此事。
没想到当真查出叛国之人——种种证据都证明延庆公主借由温良留在淮南的旧部窃取机密,传给早被西麓买通的苏丹青。
朱义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他赶到延庆公主府时只看见纤弱的延庆公主被两个粗壮仆妇押进小轿的背影。
领队的是颜烨身边的亲信太监徐九。
朱义安想都没想就冲过去拽徐九的袖子:“徐公公,寻儿不可能干这种事,她一定是被冤枉的!”
徐九虽不是内廷总管,也是颜烨身边排得上号的奴才,拿眼角瞥一眼这富贵闲人,不阴不阳地道:“朱公子噤声。延庆公主的名讳可不是你能随便喊的,而且此案由陛下圣裁,哪里能冤枉了公主。”
“可……”朱义安急的一脑门汗,手脚乱动,眼看轿夫已扛起轿子就要走,仓皇间竟“可”不出个后续,俊脸急得都发白。
还是徐九提醒他:“你要有冤屈去同温统领说去,别在这儿杵着挡路。”
朱义安的母亲善德长公主从辈分上算是当今皇上的姑姑,徐九没将朱义安放在眼里,也要给善德长公主一个面子。
朱义安终于找到个方向,竟一弯腰向徐九行了个大礼,要不是街上人来人往,怕不得给徐九跪下:“徐公公,我这就去找温度,寻……延庆公主好歹也是一国公主,还求您照料一二,我会和母亲说,好处少不了您的。”
徐九哪里敢受他的礼,忙往旁边避开,架住又要拜的朱义安道:“小祖宗唉,您可饶了奴婢吧,这人多眼杂的,传到皇上耳朵里,奴婢这脑袋也不用要了。”
朱义安一愣,也发觉此举不妥,直起身道:“求你在宫里对延庆公主照料一二。”
皇上只让人将延庆公主带入宫中,既然没有直接赐酒就还留有余地。延庆公主身为废帝次女,也是皇帝善待废帝后人的一块招牌,而淮南军向来是哽在皇上心头的一根刺,此案的结果还真说不定。
徐九来之前早有成算,当下便应了朱义安的请求,还不忘道:“朱公子,眼见就要入冬了,咱家听说贵府上有一件雪白雪白的狐皮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