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锁”很容易被解开,可以被别人解除,也可以由施法者解消;而“虚假灵魂”则永远没法消除。因为记忆与人格是相辅相成的。虚构的记忆、被施法后经历的新记忆,都已经完全进入受术者的生命,与他真实的经历融合在一起。
看着阿什尔那热忱的眼神、温暖的笑容……丹瑟利尔想过,也许有一天还是得解开“记忆锁”,他不可能永远困住一个深渊恶魔。但是,迈出这步就已经不能回头了,一旦阿什尔拿回真正记忆,他必定不会原谅“亲爱的导师”。
到了镇上之后,丹瑟利尔在街道上发现了几个猎人——那种猎杀黑暗生物的猎人。
这种人总是很显眼,他们通常是高大强壮的男性外地人,身上不带什么行李,到某地后喜欢一直闲逛、而不是立刻找地方歇脚。果然这些天的命案已经引起了猎人注意。
丹瑟利尔的客户是个人间种恶魔,目前身份是布料商人。他在一间小驿站的顶楼短期租了房间,请丹瑟利尔到这里为他看诊。
他挺有钱,而且崇拜亵渎术士,是丹瑟利尔的老客户。丹瑟利尔的法术能够保护他,让他身上的恶魔气息不被其他施法者察觉,而且还能为他看诊,解决人类医生不可能处理的问题。
给恶魔施法的时候,驿站一层突然传来骚动。丹瑟利尔从木窗缝隙看出去,人们纷纷从大门尖叫着奔逃而出。
下一秒,房门被从外撞裂开,两个女性狼人冲了进来。
不必侦测,丹瑟利尔就知道其种族,是因为她们都是那条狼人聚居村落的居民。她们是成年狼人,即使是白天也能自由兽化,但她们并没有进行兽化,甚至还打扮得漂漂亮亮。
她们不能离开村子五天以上,现在却出现在这里,从村子到小镇就要花不止两天的时间,如果再逗留下去,她们会半路就疯狂自戕而死的。
丹瑟利尔准备好了法术,可狼人并没有攻击,只是瞥了瞥驿站一层:“吸血鬼来了。”
“什么?”丹瑟利尔走出房门。现在还不到黄昏,确实有年长的血族能够在白天短暂地行动,但即使不被日光立刻杀死,他们也会变得孱弱许多,更别提白天时公然大开杀戒了。
楼下的情形让丹瑟利尔更加迷惑。
几个人类倒在血泊里,袭击者是七八个血族。有两个猎人赶到了驿站,拔出粹银的砍刀和长剑,正在与吸血鬼缠斗。
那些吸血鬼并不全都是年长者,有几个身披着厚布料,黄昏微弱的阳光烧灼着他们的身体,犹如缓慢的煎烙酷刑。
看到丹瑟利尔时,血族们竟然全都疯狂地向他冲过来。他来不及多想,伸开五指,暗红色钢丝蛛网般的东西伴随咒语升起,它绞住前面的血族,切下头颅,再扑向另一个。
忙于对付血族时,屋里的狼人竟然也向他逼近,她们依旧没有狼化,就这么以人类形态赤手空拳地冲了上来。丹瑟利尔当然不会被这点事分心,他永远为自己准备着防护魔法,狼人没法伤到他。
他用咒语扩大了攻击法术的范围,又是几个血族惨叫着死去。他注意到,人间种恶魔商人倒是没做什么,像个普通的懦弱人类一样缩在角落……丹瑟利尔不确定他是不是同谋,如果不是,多杀一个没有任何好处,就算是,现在也得留个活口逼问。所以丹瑟利尔特意留心了一下,不让攻击法术波及那恶魔。
狼人的肉`体比吸血鬼强韧,暗红色丝线能够纠缠和折磨她们,却没法瞬间撕开她们的身体。丹瑟利尔不想花太多时间,就拔出藏在斗篷下的匕首——和猎人的砍刀一样是粹银后的,他迅速而准确地刺穿狼人的心脏,把她们丢到一边,再继续对付吸血鬼。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时还活着的两个血族一齐向他单膝跪地。
“很抱歉,主人!原谅我们!不要杀死我们!”
两名血族掀开了身上的厚布斗篷,在幸存的人类中引起了一阵惊慌的尖叫。
他们没做任何伪装,双眼赤红,獠牙外露,青灰色皮肤在微弱光线下冒着蒸汽,身上的伤口向外淌出浓黑色的血。
丹瑟利尔认出了他们。
肖纳,爱德华。血族奴隶埃里克的两个弟弟。
猎人追上了几步,挥刀结束了两个吸血鬼的性命。尸体被阳光加速灼烧,很快就化为两堆灰烬。
丹瑟利尔手里拿着滴血的匕首,脚边是两个年轻妇女的尸体。当然,那不是人类,是狼人,但是她们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人类姿态……狼人的基底生物是人,就算进行兽化,死亡后都会是其人类原型,更别提是根本没进行兽化的了。
人间种恶魔连滚带爬地从二层跳了下去,不顾摔伤,指着木阶梯边的丹瑟利尔:“巫师!”
“巫师?”
“是巫师!”
“真的是巫师!”
人们的惊呼此起彼伏。驿站一层躲在桌下幸存的客人、涌向门口本打算帮忙却被吸血鬼吓呆的年轻男子、匆匆赶来的卫队士兵、还有踩在血族余烬上的猎人们……他们看向丹瑟利尔,有的人满面惊惧,也有的人目含仇恨。
人间种恶魔跑出去时,和猎人们的距离那么近,猎人却不能发现其身份。当然了,这是丹瑟利尔法术的功劳。
人间种恶魔很聪明,他逮到机会就飞快地逃离了驿站,混在同样仓皇逃走的人类之中。即使这时丹瑟利尔无声地解除他身上的防护,猎人也来不及去分辨其种族了。
丹瑟利尔恨不得将这个恶魔撕碎,但是一队士兵已经涌进屋子,数柄手弩齐齐对着他。
丹瑟利尔明白了。这些黑暗生物从一开始等待的就是他。
为将他诱骗到现在的局面之中,他们不惜一个个痛苦地死去。这场闹剧对普通人来说再恐怖不过,很多人都看到了丹瑟利尔施法,看到他把匕首刺进年轻妇女的胸膛……外面的人们高喊捉住巫师,卫兵瞄准了他,一支弩矢划过他的斗篷,紧紧刮破手臂,另一支则刺进了他的右腿。
他跪倒在地,但没人敢上前,毕竟刚才他们都看到了真正的巫术又多可怕。
这时,丹瑟利尔明白血族为什么要故意引猎人来了——为了有人能敢于上前捉住他。
两名猎人走上来,反扭住他的胳膊。剑柄重击在头部,他的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16
阿什尔在林间小道上徘徊到午夜,还是没见到丹瑟利尔。他等不及到第二天,立刻动身去镇里打听消息。
天亮之前小镇不允许人进入通行,不过巡视的士兵认识他,知道他是住在丘陵山林里的猎户,他们让他在岗哨处先等一会,顺便取暖。
他很容易就打听出了消息,因为白天时捕捉巫师的事情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前些天的种种血腥命案全都被算在了“巫师作祟”上,小镇暂时羁押巫师,天一亮,城市民兵就要把他送到纽恩堡去。后面的话阿什尔没怎么听清,他被这消息吓得浑身发冷,一心想着怎么才能救丹瑟利尔出来。
这是明显的骗局。黑暗生物们不知道为此策划了多久,利用丹瑟利尔的自傲与稍嫌急躁的弱点,将他诱骗到人来人往的地方,迫使他当众施法。
最终阿什尔决定假意离开,埋伏在通往纽恩堡的大路附近,找机会把丹瑟利尔救出来。
城市民兵不是宗教法庭,他们没有像样的囚车,就把丹瑟利尔的双手捆住、塞在关牲畜的笼子里,用马车运走。
镇上的人们闪闪躲躲的,大家既好奇真正的巫师是个什么样子,又不太敢凑近观看。丹瑟利尔阴沉的目光扫过街上每张面孔,成功地让他们吓得躲开老远,只敢指指点点。
从被猎人打昏起一直到现在,丹瑟利尔滴水未进,连腿上的伤都是他自己撕开布袍进行暂时止血的。民兵帮他拔出弩矢后就厌恶地转身,仿佛多看向他一眼都是莫大的渎神行为。
现在并不是颓丧的时候,丹瑟利尔要求自己冷静,保存体力寻找脱险机会。
被送去纽恩堡的“巫师”通常下场会很可怕。有些城市的法庭没有宗教罪名,而是以某类民事犯罪来起诉,他们对巫师用绞刑而不是烈火;而纽恩堡的郡长自称虔诚,所以要对此严格,落在他手里的犯人中有些确实是操法者,也有些是无辜的普通人,不管是什么,这些人的下场往往比杀人越货的强盗还凄惨百倍。
不过事情也并非毫无转机。丹瑟利尔记得,前几次去纽恩堡时他听过几次相关判决:女巫在用偷来的胎婴施法被当场捉住,因为她做过郡长的情人,而被判决绞死,避免了火刑;还有一次是个身家富裕的老妪,她把大笔财产直接赠与郡长本人,从而完全避免了死刑,只被关押了一阵子。
这说明郡长并不是真正虔诚的狂信徒,他仅仅是扭曲和利欲熏心而已。这样一来反倒好办,丹瑟利尔希望能够有机会和郡长对话,想些办法来贿赂他,换得生机。
离开小镇时的路上,丹瑟利尔只看到了昨天的猎人,那个人间种恶魔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丹瑟利尔暗暗发誓,只要自己能够活着离开,不管那卑鄙的叛徒逃到哪里,他都会将其找出来给予最痛苦的死法。还有那条狼人村落……他才不会痛快地消灭他们,他要回敬以永恒的恐怖折磨。
阿什尔藏在树林深处,没多久就跟上了押送队伍。队伍里有两个外乡人,打扮得不起眼但武器精良,像丹瑟利尔讲过的那种猎魔人,还有五个城市民兵,穿着被正规军队弃用的盔甲,每人都擎着一柄长矛。
阿什尔击退过劫匪,但没有对上过这种人。一旦他冲出去,就算成功救下丹瑟利尔,自己也会变成罪犯被通缉……除非他能将这些人都杀死。他只是个猎户,虽然从前见过不少鲜血,但从没想过杀人。他一路暗暗跟着押送队伍,越来越焦急,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押送队停下来休息时,阿什尔藏在灌木后面,留意着丹瑟利尔的情况。丹瑟利尔虚弱地靠在笼子边缘,双手被缚在身后,因为颠簸,他的腿又开始出血,斗篷上的深色越来越浓。
阿什尔咬紧嘴唇,手慢慢伸向腰间的柴刀。突然,他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他猛地回头,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不远处。
男人似乎倒被他吓住了,迟疑了一下,躬身行了个礼,小心翼翼地又靠近了几步。
“尊敬的大人,”小个子男人的态度非常谦恭,令阿什尔有些不解,“请问,您是那亵渎术士的……熟人?”
阿什尔点点头。他隐约觉得来者很古怪,身上流露出的气息与一般人不同。
小个子男人每说一句话就要行个礼,一般人就算对郡长也不会这么恭敬。“尊敬的大人,恕我冒昧,您打算亲手杀了丹瑟利尔吗?”显然,他误解了阿什尔的动作,“劝您别这么做。他是个很强大的施法者,即使被捆住手,也难保有什么别的花样。我……我当然知道您也很强大,您肯定不会怕一个人类,但是毕竟小心为上。我们就在一边看着他被人类侮辱至死吧,听说亵渎术士的法术对人类无效,现在的结局,是最适合他的了。”
说完,他露出一个恶意的笑容,再次对阿什尔低头行礼。
“你是?”阿什尔压抑心中的怒火,尽力故作平静。
矮小的男人恭敬地回答:“我只是个弱小的人间种,尊敬的大人。如果您有什么差遣……”
阿什尔打断他的话:“是你?丹瑟利尔说过要去见一个客人,似乎就是个恶魔。”
“是的,我……”人间种的话还没说完,阿什尔一瞬间就到了他面前,左手扼住他的喉咙,右手举起柴刀。
阿什尔几乎没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动作有多快,手上的力气又有多大。他几乎要捏断人间种的颈椎,然后一刀一刀将其削砍得不似人形。
恶魔没有人类那么容易死。人间种的身体颓然倒下,黑血蔓延成水洼,但他还活着,身体痉挛着想求饶。
直到这时,阿什尔才猛然清醒过来,震惊地后退几步。
即使再愤怒,他也想象不到自己可以轻易下手杀死这个人……或者这个恶魔。因为跟随丹瑟利尔,他倒是听过不少黑暗生物的名称、习性,但他从未想过去亲手对付它们……更奇怪的是,面对恶魔时为什么自己感觉不到任何恐惧?
阿什尔突然意识到,自己知道怎么才能更快杀死这个人间种。柴刀或手斧仅仅能重创他,他的恢复能力可比人快得多。
短暂的几个音节溢出阿什尔的嘴角,他手里多了一柄银色的长军刀,锋刃上闪烁着赤红的符文。
他斩下了人间种的脑袋,毫不犹豫,也毫不畏惧,就像曾经常这么做一样。
押送巫师的民兵们听到了响动,紧张地警戒四周。他们之中的一人发现了阿什尔,正指着他大喊大叫。
阿什尔听不清那人在说什么。一种矛盾的力量在他的灵魂中暗涌,让他无法分辨现在的情形,眼里只有牢笼里的丹瑟利尔。他想救出这个人,他以前好像说过,要保护这个人……
显然丹瑟利尔也发现了阿什尔。他知道阿什尔原本的灵魂太强大,很容易动摇“记忆锁”。他得做出判断:是否要现在解消法术。
也许阿什尔能救他,但也可能立刻杀了他。
在丹瑟利尔考虑时,阿什尔已经冲向了猎人和卫兵。现在的阿什尔并不等于原来的那个恶魔,他天生的战斗技巧,因为“记忆锁”而非常不稳定。有时他能根据本能做出反射性的动作,也有时面对猎人的长剑会不知所措。
丹瑟利尔想起了大约一年以前。他驾着马车在夜路上遭遇劫匪,恶魔阿什尔杀光了那些人,还把腥臭的血液溅了他一身。
现在的情形一如当初,阿什尔手里的军刀依旧锋利如火舌。
有几个卫兵倒在阿什尔的刀下,也有两个逃走了,猎人中的一个也被刺穿喉咙而死。另一个猎人伸手进囚笼,抓住了丹瑟利尔的斗篷,把长剑指在他颈边。
逃跑的卫兵会带回来更多人……而且这猎人很可能立刻动手杀死自己!想到这点,丹瑟利尔无法再细细分析判断情势,他心中的恐惧与焦躁一起膨胀着。
他低声念出了一串音节,猎人意识到时,施法已经结束。
他解开了阿什尔身上的“记忆锁”。
属于自身的记忆被释放时,阿什尔感到一阵刺痛与窒息,犹如被熔岩包覆淹没。
镰翼皇族、笼谷之城、在人间游历的数十年、丹瑟利尔在夜色中擎灯的身影、学徒与导师、利维坦之书、藏匿于人造位面的魔像、沉重跳动的心脏、祭上生命的研究、黑暗生物们的仇恨呻吟、导师借烛光阅读时被镀上金边的头发……
还有身为猎户的记忆、清晰的过往与模糊的细节、保护与陪伴丹瑟利尔的日夜、炉火上的浓汤、热闹的小镇集市、在小路上分别时那个拥抱……
他想保护丹瑟利尔,他想利用丹瑟利尔,他想杀死丹瑟利尔,他想再次拥抱丹瑟利尔,他想将丹瑟利尔带回深渊,他想送丹瑟利尔回到地堡……
黑眼珠的中央,深红色瞳孔缓缓放大。阿什尔身上散发的气息令猎人浑身颤抖,扶着马车边缘才能站稳,而拉车的牲畜想惊惧逃跑都做不到,完全瘫倒在地。
过了一会,阿什尔平静下来。他安静时的神态仍然很像“猎户阿什尔”,而当他将目光投到丹瑟利尔脸上时,丹瑟利尔能够认出来,恶魔阿什尔回来了。
丹瑟利尔闭上眼。他希望阿什尔能先除掉碍事的猎人再谈别的。人类一死就好办了,对付深渊恶魔,就算现在他太虚弱而不能保证胜利,起码还有办法逃脱。
阿什尔对猎人开口时,语调就像还未找回记忆时一样,声音温柔低沉,带着恳求之意:“你是个猎人吧?请你不要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