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嘴角笑容变得讽刺而鄙视,冷冷道:“儿臣在边关已经知道李牧被杀,正是因为公子嘉反叛失败。赵国宗室元老支持公子嘉的人不知凡几,此番邯郸被围困,只要不是睁眼瞎子都清楚赵国必然亡败。若是只能带着一人离去,再谋后事,赵国宗室自然愿意全力营救贤德仁善的公子嘉,与他一同逃往能够苟延残喘些时日的地点。而郭开贪生怕死,恐怕此番未曾接纳顿弱上卿的引诱向我大秦投向,而抓住赵王迁和赵国太后西出雁门关投奔匈奴,是由于我军攻打赵国的速度太迅速了——其中郭开根本无用武之地,不能为我大秦立下足以保命大功,他这种多疑之人绝不会放心投降。”
嬴政点点头,微笑道:“分析的不错,与国尉府得到的消息相差无几!扶苏你越来越优秀了,寡人很欢喜。”
但嬴政并不是一味夸奖,话到此处,他语气一转,沉声道:“扶苏,你可知道自己身为人子,隐瞒胸前重伤的消息,让寡人十分失望么?”
扶苏身体微微颤抖,沉默许久之后,他嘴角勾起苦涩的笑容,直视着嬴政的眼睛,语调轻柔却尖锐的说:“若是我将受伤的消息对父王实话实说,您早就将我调回咸阳城中,再也不会给我在战场证明自己本事的机会了。父王,您是个无法容忍失败的人。”
嬴政被自己亲生儿子顶撞得一口气哽在胸口,只觉得心中憋闷不已。
他怒气冲冲的瞪了扶苏一眼,随即说:“行了,带着胡亥下去休息吧,寡人知道你是天纵之才了!”
扶苏微微一笑,眼中暖意流转,整个人瞬间放射出无比温厚的气质。
他跪伏在原地向嬴政俯首叩拜一番,轻声说:“多谢父王这些年对儿臣的栽培。”
话音未落,扶苏快速抱着仍在睡梦中的胡亥起身,潇洒而去。
留在王车中的嬴政狠狠瞪着长子消失的方向,过了许久嘴角忽然露出快意的笑容,无论如何压制不了。
鸟架上的十五像是感受到了嬴政心中的喜悦,高高跃起不停在王车之中扑腾着翅膀乱飞,喜悦的鸣叫之声不绝于耳,但它高兴的原因,显然和这件事情无关。
胡亥原本睡得踏实,却被耳边接连不断的“滴滴”声震得再也睡不下去,他仔细观察一番,发现许久未曾动过一步的积分正在暴涨,不断刷新着他的期望值。
胡亥仰起头望向扶苏,却见到扶苏脸上似乎抛去了包袱一样轻松的笑容。
胡亥不由得愣了愣神,随后用力一扯扶苏的衣襟,攀着他的领子凑上前亲了亲扶苏的脸颊,呆愣愣的说:“大哥现在笑得好美。”
扶苏看着胡亥清澈又直接的眼睛,俯身对着他的嫩脸亲了一口,眼中笑意更浓,却未曾多说一句话解释自己为何笑得如此开怀,闹得胡亥忍不住一路都不停缠着他询问原因。
扶苏轻轻拍抚着胡亥的脊背,熟悉的办法没多一会就让胡亥重新躺在自己怀中睡得口水直流。
扶苏心中道:今日与父王一番恳谈,他已将我当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人,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开怀呢?曾经我至死也未曾得到过父王的信任,他始终不能对我的能力放心。
经过近一个月的行程,嬴政带着扶苏和胡亥不紧不慢的进入邯郸城。
这座城市曾经无比辉煌,此时却像是随着秋日的树叶离开枝头一般不可逆转的繁华尽褪,街道上没有往日来来往往的行人,也看不到任何贩售货品的商人,更见不到赵国宗室趾高气昂的贵族。
一切都如此沉默,而沉默更把这座城市的萧索和破败衬托得刺目。
但今日不同以往,当嬴政站在驷马王车上出现的瞬间,邯郸城中响起了秦军战士们响彻云霄的欢呼和呐喊,这座沉积的许久的城市终于重新焕发生机。
只可惜征服了邯郸,成为赵国故都的新主人显然没有相同的喜悦之情,而偷偷从窗缝中望着嬴政的赵国百姓显然和嬴政有着极端相似的情绪,他们的眼神之中充满了敌意和憎恨——秦军战胜赵军并将赵军杀得片甲不留,再次上演长平之战结局的事情早已经在邯郸城中传开了,赵地百姓人人都对秦人恨之入骨,而秦王嬴政成了他们永世不变的仇人。
“赵高,去王城最高处。”嬴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命令,面色越发难看。
赵高从一进邯郸城门就感受到了来自嬴政散发的低气压,整个人大气都不敢喘,听到嬴政的命令,他立即沉默的调转车头向着王城最高峰驶去。
一路上只能听到车轮辘轳作响,可一丝一毫的人声都没出现。
扶苏抱着胡亥坐在嬴政的王车之中,看着父王这副表现不由得心中叹息。
扶苏很清楚父王仍旧未能抛开对赵人的偏见,重新回到这座提醒着父王幼年耻辱的城市让嬴政的情绪十分不稳定。
不等扶苏想到该如何开口,胡亥已经扭着身子起身扑倒嬴政脚边,扯着他的衮服下摆,仰头脆声说:“父王,我饿了,咱们不先进餐吗?”
嬴政思绪原本飘飘荡荡落不到实处,骤然听到幼子的声音甚至恍惚得没能够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但转瞬之后,嬴政已经彻底清醒过来,看着眼巴巴盯着自己揉肚子的胡亥再也绷不住冷脸,不由自主笑了起来。
他叹息一声,将胡亥捞到自己怀中,伸手指向邯郸城西南方,低声道:“寡人小时候住在那个方向,现在看到却觉得十分陌生,竟然已经不认识这座城市了。”
胡亥歪着头看向嬴政指出的位置,想也不想的开口问道:“阿爹小时候吃的东西味道好吗?”
嬴政没想到胡亥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愣之下脱口而出:“哪里能和咸阳宫中的珍馐相比。”
胡亥没趣的咬了咬嘴唇,老气横秋的发出一声长叹:“看来不是个好地方,阿爹越过越好了呢。不过,没有好吃的,这地方简直糟糕透了!”
无论嬴政原本心里有多少悲春伤秋的情绪,与胡亥没头没脑的一番的对话之后,嬴政再也提不起任何激烈的情绪。
他百无聊赖的再看了一遍邯郸城,无趣的摆摆手,直接对赵高说:“算了,不过是座空城,再看也没意思,载寡人去休息吧。路上疾驰了一个月,寡人很久未能休息好了。”
胡亥趴在嬴政怀中探出头与扶苏对上眼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成一道弯弯的月牙,红润的小嘴中露出两排白皙的牙齿。
扶苏对上他的视线,同样笑着点了点头,胡亥脸上的笑容霎时变得越发欢快。
“大王,王翦将军在逃臣郭开府中搜到了一枚双手捧起那么大的玉璧……”赵高低声向车厢内传达消息。
抱着胡亥的嬴政猛然捏紧扶手,震惊不已的说:“和氏璧?!”
第32章: 我有特殊的处理技巧
赵高垂首道:“是的,大王,正是和氏璧。”
嬴政震惊过后立即眯起眼睛,向在场的朝臣沉声道:“传闻赵王迁和赵国太后沉溺于后宫氵壬乐,不理朝政,因此让郭开把持了十数年朝政,事事不经询问便可拟旨下令。如此看来这个说法并非夸张,而是事实——郭开对赵国的操控比寡人设想中还有力度,连玉玺都能让他掌握在手中。”
他眯起眼睛露出庆幸的神色,低语道:“既然如此,郭开未曾留在赵国,而是劫持赵迁和赵国太后逃到匈奴,对寡人来说倒是一件好事了。”
胡亥趴在嬴政身边滚了滚,仰面看向嬴政,眼神迷糊的说:“为什么,阿爹?赵王逃走的话,等于没有彻底灭掉赵国啊。”
嬴政并未回答他的话,而是揉了揉胡亥的小脑袋,笑着说:“问你大哥去吧,你也差不多该开蒙了。”
胡亥双眸瞬间闪烁出耀眼的光芒,马上坐起身抱着嬴政的手臂激动道:“大哥给我启蒙吗?阿爹最好了!”
嬴政张了张嘴,最终摇头笑了笑,摸着胡亥的脸蛋咽下想要说的话,纵容道:“自己去问扶苏吧。只要他同意,寡人没有意见。”
嬴政心中道:胡亥与扶苏兄弟感情深厚,反正此时战事已了,让扶苏为他启蒙也占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必非把胡亥拘束在自己身边,让写得一手好字的赵高为胡亥启蒙了。
嬴政退让的神色一出,胡亥马上抱着他手臂摇了摇,亲昵的撒娇一番,然后像只挣脱了牢笼的小动物似的直奔扶苏暂居的院落而去,欢脱得摇头摆尾。
赵高看着胡亥蹦蹦跳跳离去,神色复杂的垂下头,知道自己错过了伸手入朝堂的好机会。
嬴氏用人一直保持着重才而不理出身的原则,从不避讳提拔有才能的内侍,《秦律》之中甚至有官吏驿传供应饭食的待遇标准“宦奄如不更”,而所谓的“不更”乃是二十级爵制度之中的第四级,虽然尚未进入“大夫”的行列,与卿的距离更是遥远,但也等于有了低等爵位,官秩三百石。
但赵高并不满足与目前中车府令的职位,他希望能够像向昭襄王接连四次举荐了商君的内侍景监一样获得对朝政的话语权。
教导胡亥公子,成为他的老师,获取这个聪明却天真的幼年公子信任就是赵高看到的最好、也是最快的路,堪称一步登天。
只可惜,自己棋差一招,胡亥公子根本没将他放在眼中,心心念念的都是身份更加尊崇的长公子扶苏。
看来如何能够讨好胡亥公子,让他给自己帮忙,还需要仔细思量。
眼见胡亥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一直闭口不言的王翦终于看向端坐的国主,认真道:“大王,赵国本就接连两年雨水不丰,赤地千里,眼下又遭到郭开和宗室元老逃跑时候的两次洗劫,日子已经快过不下去了。可臣向赵地征兵卒与民夫,赵人却推脱了臣的好意。”
嬴政听了王翦的报告,没有因为赵地居民不是抬举而露出任何不满的神色,点点头了然道:“赵人耿直,大战刚刚结束,赵迁也没向寡人投降,他们不愿归顺是理所应当的,但是上将军怎么会需要征发民夫?赵地有何大工程需要做?”
王翦苦笑:“赵地的长城简直破败不堪,臣带兵前去追赶赵王迁的时候完全被震惊了。可惜李牧已经被杀了,否则我真想问问他,是如何依靠着破败到这般地步的城墙战胜匈奴人的。”
嬴政沉吟片刻后赞同道:“上将军说得有理,寡人虽然想要统一华夏,却不希望被匈奴人染指这片秀美江山。赵地长城确实应该修缮一番。”
“阿爹、阿爹!”嬴政和王翦正讨论得起劲,书房门口又响起胡亥稚嫩的喊声,不过任何人都已经习惯了大王身边受宠到完全不必顾忌任何规矩的胡亥公子,自然没有臣子想要和一个孩童计较。
胡亥跑得脸上红扑扑的,一下子扑进嬴政怀里,伸手指向门口欢快道:“大哥同意了!”
嬴政抬眼看去,发现扶苏已经脱掉了战甲,换回一身清雅尊贵的长袍,可他周身的气势已经不再如咸阳宫中时候那么温润柔和,虽然眼角眉梢都堆满了笑意,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如同出鞘的宝剑般令人无法忽视。
嬴政因为幼子到来而柔和了神色,将扶苏引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后指着胡亥说:“胡亥平日顽皮,做什么都没耐性。你若是想好了,要亲自为他启蒙,不可因为胡亥不听教导而半途荒废。”
扶苏勾唇浅笑,在眼巴巴看着自己的胡亥脸上掐了一把,轻声回话:“父王多虑了,胡亥其实是个很能静下心来的孩子,儿臣有信心将他教好。”
嬴政眼神写满了不信任,扶苏也不与他争辩,只是将胡亥从嬴政膝头抱回自己怀里,抓着他肉嘟嘟的小手低声说:“每日识五个字,每个字练二十遍能做到吗?”
胡亥瞪着嬴政狠狠的“哼”了一声扭过头,看向扶苏的时候却笑得特别乖巧可爱的反握抓住他的手指,神色郑重的承诺道:“我一定按照大哥教导的做,不给大哥添麻烦。”
扶苏用力捏了捏胡亥的手掌,马上被他反过来攥紧自己。
扶苏盯着胡亥的眼睛温和道:“我信你。”
嬴政却在扶苏开口的同时,对着胡亥调侃的说:“你若是能好好跟着扶苏识字,不整日闹腾得寡人不得安宁,等到你五岁将《诗经》诵读明白,寡人就让你跟着扶苏到处游玩一番。”
“一言为定,阿爹不要食言!”胡亥扬起下巴,斗志满满的说。
嬴政看着小儿子的模样,却只是抿嘴微笑,不信他能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胡亥若是真能老老实实坐住,也不会闹腾到无论他在嬴政说什么的时候插嘴,大臣都见怪不怪了。
此事告一段落,嬴政立刻撇下胡亥启蒙的事情,把赵国现状对扶苏解说一番,随即询问:“寡人是绝不会留下与寡人作对的百姓的,但寡人也不可能杀光赵人,扶苏你可有什么办法解决此事?”
扶苏皱眉沉思片刻,试探的说:“赵境之中水源不丰沛,哪怕暂时为赵地居民提供工作岗位让他们换取粮食,赵地百姓也会觉得这是他们勤苦换取的,而非父王的恩赐。既然如此,为何不用釜底抽薪的办法——难道赵人真的不怕连年大旱么?”
“此计甚妙!难怪每次军奏上报,上将军都会为你美言!”嬴政闻音而知雅意,听了扶苏的提示霎时大笑出声。
可胡亥却满眼疑惑,他用力甩了甩头,拉扯着扶苏的衣袖低声问:“大哥,我不懂什么意思。”
扶苏将胡亥往自己怀中挪了挪,紧贴着他的耳朵低声解释:“人能不为自己担忧,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家人受苦受难。此番大战虽然让赵国死了许多青壮,可他们的父母妻儿尚在人世,最快消磨掉这些人斗志的方法就是让他们为了其他家人的性命担忧。只要对我们屈服过一次,赵人就再也没办法挺直脊梁继续抵抗了。”
胡亥眨了眨眼睛,柔嫩的脸蛋挂满了羞愧的红晕,垂首低语:“我还是……没听懂。大哥,我是不是太笨了?”
扶苏揉了揉胡亥柔软的头发,笑着说:“是大哥没解释清楚。我的意思是赵国地势不利,极容易经历旱灾,而即使他们现在能够挺直脊梁表示自己宁愿饿死也不接受我大秦的接济,可等到家中老人等米下锅或者怀中幼子嗷嗷待哺,能够赏赐他们一石粮食的人,就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到了那时候,无论如何驱使赵人,他们都只会感恩戴德。占据绝对优势的人是我大秦,我们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扶苏提出的方法正是他上辈子想出来与蒙恬一同挑动得匈奴内部大乱的好方法,毕竟,对百姓而言,从来没有比吃饱肚子更紧要的事情。
胡亥咬着手指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开口说出让人啼笑皆非的话:“如果我以后饿肚子,大哥会为了我替仇敌服务么?我是嗷嗷、嗷嗷嗷嗷嗷待哺的孩子。”
胡亥说着用力点点头强调:“大哥说过,我是好孩子!大哥一定要来救我。”
扶苏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可他毕竟和嬴政身在同一处,他所说的话一字不落的被嬴政收入耳中。
闻言,嬴政不由点头,忽然插嘴道:“以你的意思,寡人该怎么处置赵人?”
扶苏面上笑容平和,轻声道:“修渠结束后郑国先生空闲,何不派人保护郑国先生,令他走遍赵地,好好规划一番赵地的水道,根除无水耕作的烦恼?”
这话上辈子加冠后,扶苏曾数次对嬴政进言,可赵地难打,打下来之后也是百姓最不合作的郡县,嬴政对赵地更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恶感,两项相加,嬴政总是面无表情的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然后将他打发走,绝口不提改善赵地民生。
此时再说上辈子的提议,哪怕扶苏早已被磨练得镇定沉稳,心中也不由得有些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