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机舱前,他习惯性打开手机,信号连接上之后,手机就抽了疯一样连续震动起来,跳出了十几通未接电话和短信。他粗略地扫过去,大部分信息都来自于两个署名。他打开最新的一条一读,血液延着脊椎一路逆流下去,刹那间如坠冰窖。
坐在出租车的副驾驶座上,季慕楚即使双手用力地交握也无法克制住震颤。
司机听他报的目的地的是医院,又这般表现,于是安慰道:“嘿,小伙子,放松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说着扭开收音机的按钮调到音乐台,试图缓解身边这位乘客的紧张。
电台dj甜美平和的声音流淌出来:“又到了娱乐整点播的时间,大家好,我是cherry。现在最受大家关注的可能就是人气小天王洛覃的坠马受伤事件了。今日下午,陆冰导演的新戏《第四者》剧组再度发生意外。
男主角洛覃所坐骑的马匹忽然失控,撒腿狂奔。洛覃被抛下马,头部着地,当场陷入昏迷。剧组立即将他送往了就近的启鑫医院,目前情况不明,如有进一步的消息,本台会即使进行报道……接下来的一则新闻是……”
“哎,你说这年头明星拍个戏也不容易,动不动就要见血光……话说洛覃也是在启鑫医院,你等下说不定能见到他呢,嘿嘿……”司机缺心眼地评论着,完全看不到昏暗的光线里,季慕楚的脸像镀了一层霜。
亮着红灯的手术室门外,路冰神色恹恹地靠在墙上,秦疏逸木雕一样坐在椅子上,尹粲悠则暴躁又焦急地来回地踱来踱去。
Rax抽完烟回来看到与自己先前离开时一模一样的场景,立马觉得心烦,掉头又下去抽了一根。
听到脚步声逼近时,尹粲悠以为又是rax,忍不住暴怒吼道:“草!你他妈上上下下烦不烦,要抽烟你他妈一次性不抽够就别上来了啊!”
模糊的黑影在转角现了身,瘦瘦长长的,眉眼斯文,不是rax,却是季慕楚。
尹粲悠愣了一秒,睁圆了布满血丝的双眸,冲过去一拳挥向季慕楚的脸:“你丫还来做什么?”
季慕楚结结实实挨了他一拳没有避让,脸色灰败得比身后的墙面还要凄惨,嘴角流下一丝血线,鲜艳得着实刺目。
尹粲悠见他不回嘴不还手,一副心虚理亏的模样,憋了许久的火更加盛,眼看又一掌要呼过去,路冰和秦疏逸赶紧上去拉住他。
“尹少,冷静点,别这样……”秦疏逸费劲地从后面抱住尹粲悠,还是拉不住此刻力大如牛的他。
“我他妈怎么冷静啊!覃覃进去了好几个钟头了,是生是死也不知道,你他妈的叫我冷静!”尹粲悠狠狠瞪着季慕楚,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季慕楚千刀万剐。
“是我叫他来的……” 路冰挡在两人中间将他们隔开,“他和洛覃毕竟也是……说不定洛覃醒了会想见他……”
“你叫他来?嫌他还折磨得覃覃不够吗?要不是他,覃覃怎么会搞成现在这个样子?”尹粲悠一把揪起季慕楚的领口,“你这个人渣,根本不配覃覃对你痴心一片!”
“就算我对不起他,也轮不到你来骂我。”比起尹粲悠的冲动,季慕楚还算冷静。
“我没资格骂你?哈!笑话!你以为你很了解覃覃吗?你知道你和他分手后他定期要去看心理医生,不是因为角色需要,而是因为他有中度的神经衰弱吗?你知道他即使现在还会每晚发恶梦,不靠药物就无法入睡吗?
你他妈知道个屁!他生日的时候,你要陪你老婆,他每次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不在,现在居然好意思在这里出现?你以为覃覃会稀罕你的假惺惺吗?你他妈是我这辈子见过最虚伪的人了!”
季慕楚静静地半垂着眼皮,素来上翘的菱角唇拉成了一条直线,自始至终没有反驳一句。
尹粲悠骂得累了,一脚踹在旁边的自动售货机上。
不知何时回来的rax见这火烧的差不多了,才露脸买了瓶水把他拉到旁边,叫他润润嗓。
静下来的走廊里弥漫开一股死气沉沉的寂静。
手术室的红灯终于暗下来。
四人不分先后地拥过去围住了走出来的医生:“医生,洛覃……病人他怎么样?”
“病人断了四根肋骨,其中一根伤到肺叶,才会引致大出血,好在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危险。”
医生都是这样,好的先说在前面,这情形一看就知道后面还有转折。
果然,医生又面色凝重地接下去道:“可是病人的头部受过剧烈撞击,表面伤得不重,但不保证有脑震荡、颅内出血以及其他后遗症,具体的还要继续对其观察才可得知。”
“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尹粲悠的声音有点抖。
“如果他这一周内能醒过来就是最好的了,否则,我们不排除他有变成植物人的可能性……总之,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了……”医生的声音飘远了。他的话却像万吨重石压在了四人心头。
17
洛覃这一生的前十八个年头也和天底下大部分孩子一样,有父母疼,有学上,平凡的生活里有简单的幸福。
直到他高考前一天晚上,父母所坐的车在高速公路上与闯红灯的货运大卡车相撞。他在手术室外守了一夜,推出门的却是两具冰冷的尸体。
然后他的世界里就没有光了。
高考理所当然地落了榜。他也没有心思再复读。为了生计,他开始打零工。他做过酒吧侍应,兼职模特,后来经人介绍,进了演艺圈做艺人的助理。
洛覃本质上是厌恶演艺圈的。他厌恶老板投资商道貌岸然的面目下赤裸裸的欲望,也厌恶艺人明星们包裹在华丽的衣装里满目疮痍的心。
可是在黑暗中过得久了,再接触到阳光也会觉得刺目。他已经失去了那份勇气。有个无形的漩涡在将他越吸越深,总有一天,他会彻底地万劫不复。再也恢复不了最初的白。
再后来他遇见了季慕楚。
他以为季慕楚会把他从泥潭里拉出去,原来他还是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谁也不能拯救谁。
季慕楚不是光。但他也不是暗。他是介于两者中间的平衡色,像是清晨的薄曦,或是黄昏的余晖——温暖而不灼人。是一种怠惰的希望。
于是洛覃放弃了自救,选择了沉溺于这种若即若离的温柔。
他喜欢季慕楚,喜欢他俊雅又冷淡的容貌,喜欢他深情又凉薄的微笑,喜欢他缠绵又霸道的爱抚……
谁说幸福一定要长久呢?哪怕只有一刻,它真实存在过,便值得回忆。
往昔的美好画面在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洛覃想笑,却发现呼吸一下都很疼。
真的很疼,疼得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碾过,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炸开,令他难以压抑地喊叫出来。冲出喉咙的却只是一声虚弱到不可闻的呻吟:“疼……”
尹粲悠与季慕楚正在就“今晚谁陪夜”的问题进行“石头剪刀布”,谁也没注意到病床上的人张开了双眸。
洛覃眨眨眼,试着动了动唇,可是嗓子很痛。四肢都软绵绵的,连抬一下手臂都没有力气。耳边能听到两人的对话声,两把声音都很熟悉,一个属于尹粲悠,而另一个……是季慕楚。
他想坐起来,可是一使劲肋骨就痛得不行。他费劲地扭过了脖子,床头左侧的花瓶里摆着艳丽红玫瑰,而右侧的插着纯洁的白铃兰。
空气里漂浮着淡而刺鼻的消毒水味。比一般病房豪华的装修也掩饰不了这里是病院。
想起来了,自己在拍戏时坠马了。明明驯马师挑了匹最温驯的母马给他,结果还是搞成这样,以后还是不要骑马了……
他盯着头顶的天花板看了一会,无聊地猜测那两个在吵架的笨蛋谁会先注意到自己。
“小覃……?你醒了?!”季慕楚回过头,一向俊雅的脸呆滞了半秒,随即快走到床边,满目关切地凝视洛覃的脸,“你觉得怎么样?”
“覃覃?!……”尹粲悠也是满脸难以掩抑的喜色,“覃覃,你昏迷了两周……医生说你有可能就一辈子也醒不了了!真是太好了……”
洛覃嘴角微妙地抽搐了一下。默默地替尹粲悠的语文老师哀悼。
尹粲悠见洛覃的表情古怪地望着自己不吭声,欢喜的表情骤然严肃起来:“覃覃,你知道我是谁吧?你该不会……失忆了吧?”
一旁的季慕楚也蹙起眉,神情跟着紧张起来。
洛覃很想笑。人的头骨很坚硬的,哪会撞一下就失忆。又不是拍电影。可是难得看到季慕楚为了自己如此慌乱的样子,就偶尔配合地狗血一次吧。
于是他揪紧了床单,绷着下颚,惶然地摇了摇头。他用无辜又不安的眼神滑过失落的尹粲悠,最后落到了季慕楚的脸上。
然而季慕楚竟然松了口气,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
洛覃的心一沉到底。再也笑不出来了。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
因为洛覃开的这个小玩笑,尹粲悠在接下来的两周里又请了国内外各大医院脑科专家给他复查了好几次,都检查不出什么问题。
“今年是几几年?”这次来的医生比前几位都年轻,既不秃顶也不老花。戴一副无框的平光眼镜,模样斯文得很,莫名地让人看了窝火。
洛覃无法直视他的面目,扭过脸支着下巴望向窗外:“2x07年。”
“你的职业是什么?”
“没有正职,缺钱了就去做做酒吧适应,发发传单这样。”
“你的家人和你生活在一起吗?”
“我爸妈都死了。车祸。”
“哦,抱歉。12+34=几?”
洛覃翻了个大大的白眼:“46。”
“树上有八只鸟,用枪打下来一只,树上还剩几只?”
洛覃忍无可忍:“医生,你的题库有多久没更新了?”
眼镜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没脾气地笑笑,在病历上刷刷写了一行字。
他一拉开门,候在外面的尹粲悠就急性子地追问:“怎么样,覃覃到底要怎样才能恢复记忆?”
“他的记忆停留在七年前,对于这七年里新认识的人物,他一概不记得,可是之前的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逻辑思维也很清晰,就算他恢复不了记忆,也不会给他的日常生活带来影响。”
“他是明星啊!他接的戏都快拍完了,现在却闹失忆,外面有多少记者天天候在医院门口要独家采访,这还叫没给他带来影响?”尹粲悠很不满意医生的答复。
“我的意思是,摆脱演员的身份,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可以独立地生活。我是精神科医生,我的职责是判断他精神方面有无障碍,而我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脑有自我保护的机制,他忘记了这七年,一定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令他非常不愉快,以至于无法承受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想不起来,也未必不是好事。”
尹粲悠被他说得怏怏的:“那……他恢复记忆的几率有多少?”
“基本上,带他多和这七年里常处的人接触,回顾回顾这七年的相册什么,都能促进他回忆起来。可是具体要花多久的时间,这医学上也没有精准的说法。”
洛覃随意地朝门口瞟了一眼,却无意识地撞到了季慕楚的视线。他之前一直靠在门边没插话,对上洛覃的眸光后,便朝他温和地笑了笑。
洛覃心脏剧烈地一跳,躲躲闪闪地缩回目光。
哪知季慕楚却面向他走过来安慰道:“想不起来就算了。医生说的对,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忘了的好。”他菱角般美丽的唇优美地启阖,贝壳一样细白的牙齿若隐若现。
洛覃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索性闭上眼充耳不闻。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投在他薄得血丝微现的眼皮上。
季慕楚看着他轻轻颤振的小扇一样的睫毛,心中一片宁静。
18
洛覃出院那天,尹粲悠和季慕楚都前来接他。
可惜两人都晚到了一步,半小时前,洛覃就坐Rax的车回了自己的家。
“小洛,你要不再好好考虑一下?你现在是失忆了,可是难保你什么时候就会想起来。到时候,你会为你现在一时的冲动而后悔的。毕竟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给你先安排一些轻松的广告和代言。过去的事,你慢慢想,想不起来也不要紧,毕竟又不是脸毁了,演技什么的,可以再慢慢练也不打紧。”
Rax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洛覃表面说再考虑,心中却没有半分动摇。退出演艺圈的念头,他其实酝酿了很久了。
送走rax,他洗个澡换了身衣服。从替换下的裤子里摸出钱包,他本能地打开皮夹数了数里面的现金,随后就瞥见了塞在最里层的一张外国银行卡。
他上网查了一下,在这个银行开户起码要6千万人民币。想不到季慕楚如此大方,一年差不多要给自己一千万。之前他一直懒的去查季慕楚究竟往卡里打了多少钱,可是现在他要辞职了,自然也得为自己的未来筹谋一下。
于是他走去就近银行的ATM里拉了一下卡。
当屏幕上跳出九位数字的时候,洛覃一下子就懵了。这个数目,比他预想的多了十倍还有余!
洛覃脑中嗡嗡的,下意识地攥紧钱包,步伐匆匆地离开银行,过马路时差点被一辆转弯的车撞到。
幸好他人没有被车擦到,只是受了惊吓,手一松,钱包掉落到地上。
阿斯顿马丁的车主打开车门,优雅地跨出腿,捡起钱包站到他面前。
“……”洛覃惨白着脸瞪大眼说不出话。
“你不记得了吗?我是季慕楚。”见青年满目仓皇,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季慕楚温柔地笑笑,伸出手把钱包递到他面前,“你掉了的。”
“嗯……”洛覃的思绪依旧十分混乱。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
洛覃心里乱糟糟的,还是没说话。
他穿得很随便,T恤短裤和人字拖,也不像要跑很远的样子。季慕楚便试探地问:“是要去超市买什么东西吗?”
“嗯……”洛覃心不在焉的,也没听清季慕楚问的是什么,随口应了一声。
结果季慕楚就陪他进超市买了好多吃的用的,还抢着付了帐。
七个亿的分手费都给了,洛覃也不和他计较几百块的小钱。
“我送你回家。”季慕楚体贴地替他拉开车门。
半推半就地上了车,洛覃坐在副驾驶座,心事重重地咬起了手指。
已经不想再与季慕楚有任何瓜葛了。可是这笔超出常理的巨额分手费是怎么回事?季慕楚虽然是名利双收的大作家,但七亿也差不多是他整副身家了。如果不问清楚,他实在无法安心。可是该怎么问……
从超市到洛覃的小区也就两三分钟的车程。季慕楚还主动做苦力帮洛覃把买的东西提上楼。他的右手以前受过伤,不能提重物,洛覃看他单手拿得辛苦,心里也不好受。
一路被送到家门口,洛覃咬咬下唇,垂着眼盯着自己的鼻尖问:“你要进来坐坐吗?”
季慕楚有点意外的样子,水润漂亮的桃花眼弯成明媚的弧度,唇边牵扯出淡淡的笑意:“那就打扰了。”
半年没有回过家,冰箱里也没什么存货。幸好洛覃让人定期清洁,才不至于到处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