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用力,只觉得额间一痛,额饰没能取下来,倒是流了些血——细细一感觉,这东西居然是长在他皮肉里的,刚才一用力,额饰与皮肉间的连接处有些撕裂,这一点儿血顺着他的鼻子一路流下来,中间带着一些骨殖的味道。
有哪里不对。
这件宝物里,似乎封着什么东西。
血与骨的法术。
刚才胡明炼的话瞬间浮上心头——天啊,这胡明焰别真是蓝娴跟别的狐狸偷生的吧。
狐狸都是喜欢吃鸡的。
胡明焰梦见自己正在吃鸡。吃着吃着,小小只的妹妹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嫌弃地看了妹妹的条纹一眼,炫耀式地摇了摇自己火红的大尾巴。但是妹妹扒着他的腿呜呜叫着,他还是分了她一半。
妹妹突然变大,身后有了九条漂亮的尾巴,然后她开始哀叫起来,好像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他想冲上去,却总是碰不到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心的身体空下去,然后结起一层一层的冰霜。
“明心——”他突然惊醒,发觉自己被捆在阴暗的地底,眼前有一只熟悉的九尾银狐正在愉快地吃鸡。
“你倒是挺喜欢你妹妹的嘛。”亦白慢条斯理地啃着鸡腿,“鸡是不会分给你的,安分地在那边流口水吧。”
“是你……”胡明焰咬牙切齿。身体几乎没法动,玄蛇的毒素是致命的,被金狮的血液中和了之后也依然有麻痹的效果,胡明焰说几句话就觉得费力,真的把鸡给他的话,他大概也吃不下去。
“把我妹妹的妖骨还来!”
“胡明焰,你妹妹是什么属性?”
“她自然是火狐。”
“原来如此,我对狐族的公主是不太熟,没想到她也是个火狐。”
“你什么意思?”
亦白展开九条尾巴,每条尾巴舞动间都带起一股风,向无法动弹的胡明焰逼去。风中又生出水,每道水流在高速地自转,化成最尖锐的水刃,贴近胡明焰的身体,却又不割下去。
“我司掌风,我控制水,”亦白向前一步,白色的衣袍在风中舞动,银色的长发微微荡开,碧玉般的眼眸清亮狡黠,“我也可以呼风唤雨,召来雷电——胡明焰,我五行属水,水火相克,你们为什么会认为,我需要你妹妹的妖骨?”
胡明焰有一瞬间的错愕。但他数了数亦白的尾巴,又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我听说过,你资质尚可,所差的妖骨并不多,就算水火相克,补全的妖骨也比不全的好。”
“我要补妖骨,哪怕是挖个九尾狐的坟,也比去闯狐王宫好。冒如此巨大的风险,克服如此巨大的困难,杀一个无冤无仇的姑娘,就为了找一个属性相克的妖骨?胡明焰,你可以侮辱我的狐品,但你不能侮辱我的智商。”
“那你的妖骨是哪里来的?不会真是挖了坟吧?”
“……与你无关。”亦白冰冷地回答,“你现在没有立场问我问题。”
“要是挖了坟的,那还真是配你,银狐就活该用死狐狸……”
“啪!”
胡明焰被一条银色的尾巴狠抽了一下。
“你闭嘴!”亦白收回尾巴擦了擦,“有点对不起阿旭的身体……算了。狐族的火狐狸还真觉得自己高高在上,银狐怎么了?狐族那么多妖骨齐全的狐狸,修不成九尾的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就连你这狐王贵子,也差点卡在八尾的坎上过不去,你有什么资格嘲笑银狐?”
“可我毕竟还是过去了啊,”胡明焰笑得一脸扭曲,“我可没挖谁的妖骨。”
“别用时旭的脸做出这么难看的表情。”亦白厌恶地望着他,“我成就九尾还比你早呢,恶心的家伙。我只问你一句话——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亦白近乎凶狠地盯着他。胡明焰顿时感到一阵慌乱——他玩过的银狐有公有母,有媚有乖,但是名字他一个也没记住,也不晓得是不是有哪个是亦白的母亲。
“我怎么知道!银狐就只是银狐而已!母亲……等一下,我母亲……时旭在我身体里,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去狐王宫了,他要对我母亲干什么?!”
银狐的死亡是很常见的。有时候尸体会被拖回来给小崽子们看,警告他们不如何如何就会是这种下场。但更多的时候尸体被就地抛弃,因此突然有一天母亲再也没回到幼小的狐狸身边是很自然的事。没有谁会告诉他母亲去了哪里,因什么而死亡,死在何处,能翻到的记载也只是银狐数目的变化。
腰间的水镜微微抖动。亦白将它拿起,注入妖力将其展开,看到了时旭传回来的法阵图。
果然是猫族的秘术。这东西要解开,还是得会九身术的苗灵来才行。
“你母亲安全得很。当然,如果你能说出我母亲的消息,她会更安全一点。”亦白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母亲叫白十二娘,她的眼睛是红色的,服侍过蛇王司炎,那一场宴席你应该也在场。我十二岁的时候,她消失了。连管银狐的灰老头都不知道她最后去了哪里。”
“你难道没有想过,”胡明焰艰难地动着嘴唇,“她也许是逃了呢?”
“她没有。我知道她死了。悄无声息,毫无痕迹,但我就是知道。”
血是为了混淆血缘,骨是为了掩盖缺陷。
时旭小心地在指尖点了一团火,轻轻地举在额饰的顶端。在火光的映射下,地面上投影出一些古字。时旭认不得全部,但大体能明白它的意思。
他化成一只火焰红狐,躲在冰块后面,悄悄筑起一道结界围住自己,然后在前方展开一面巨大的水镜。
果然,化成红狐的时候那额饰也还在,不会像衣服一样隐去。不过这不是重点。
时旭深吸一口气,开始循着记忆摆一个动作——银狐是出了名的柔韧,有一些动作,银狐做得出来,别的狐狸却不行。时旭养了亦白甚久,自然非常熟悉。
镜中的红狐轻松地扭成了他记忆中的样子。
原来如此。
胡明焰,是披着红色皮毛的银狐。
蓝娴与银狐私通,生下妖骨不全的胡明焰,为了掩盖事实,动用了蓝族的宝物,所以胡明焰从小就戴着这个额饰。但是蓝娴是蓝狐,所以胡明焰身上的红色大约也是伪造。
可是这个额饰只能掩盖。要真正成就九尾,胡明焰需要补全妖骨。越是至亲,效果就越好,因此他向胡明心下手——而胡明心的宫殿当然不会阻挡她的兄长。
但还是有点不对。胡明焰是个爆竹,假如是他下的手,他装得也太好了一点。而且他是火狐,或许做得出一小块冰,但几十年不化、又没人在周围发现温度不对的寒冰,所需要的浓厚妖力并非胡明焰的水平可及。
冰……是蓝狐所擅长的方面。
时旭猛地站起来。他从结界中走出,化回人形,伸手就是一道火焰,将包裹着胡明心的冰块小心化开。他从半化的冰水中小心地抱起湿漉漉的小狐狸,果然在她身上看到一道道冰针。
封在冰里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来,但拿出来就很明显了。火烧不化,尾部有六角冰花的冰针,是蓝狐族有“冰后”之称的蓝娴的成名法术。这些冰针锁住了胡明心的七窍,定住了她的魂魄,可见她的母亲还是存着一点复活她的心思——因为蓝娴的闺蜜苗灵恰巧是一只九命猫妖,可以自己三命换他人一命。
完美的计划。
胡明焰自然想不起什么白十二娘。
银狐不过是天生妖骨不全的玩物,他哪会在他们身上花一丝一毫的心思呢?此时他脑子空空,想着想着,竟连肚子也饿了,“咕咕”叫了起来。
他闭了眼睛一扭头——反正是时旭的肚子叫了,丢的不是我的脸。
“哎呀,你们要是没换身体多好,我就可以尽情地饿着你了。”亦白遗憾地摇摇头,回身舀了一碗鸡汤。胡明焰忍不住被那香味勾动,但伸长脖子一看,那碗里真就只有一点汤,不带一块鸡肉,汤面上飘着一小朵梅花。
因为惊讶,胡明焰微微张开了嘴。亦白就趁这时手指一动,鸡汤从碗中飞出,凝成一道细细水柱,“刷”地射进胡明焰的喉咙里,呛得他连连咳嗽。
汤的味道根本来不及尝,胃中就升腾起一股怪异的束缚感,胡明焰发现身体正在变小,接着他整个摔在地上,被亦白捏着尾巴拎了起来——他被下了药,变成一只狮崽子了。
“我想来想去,要留在这儿看着你的话也太无聊了。这样比较方便一点。”
这究竟要算时旭的黑历史还是他的黑历史呢?被亦白揣在怀里的胡明焰伸出两只小狮爪子扒住了亦白的手臂,忧伤地思考着。
于普通妖众来说,妖界小报就是妖界小报,但对乌鸦族与喜鹊族来说,妖界小报就是他们的战场。这些天来狐王宫周围埋伏了不少乌鸦喜鹊,还有一些小妖在山脚下开盘下注,赌传说中美得腥风血雨的银狐亦白会不会被抓住,何时会被抓住。还有些口无遮拦的,直接就拿了把扇子说起书来,其实连亦白长什么样也不知道。
“却说那银狐亦白,生得一对碧玉无双美人眸,肤如天山顶上雪,毛如神蚕把丝吐,尾巴一扫,就是一道香风,把个狮族太子迷得七晕八转,樱桃小口一开,哪有不从命的道理,别说是取狐族小公主的妖骨,就算是……”
“咋停了,继续说呀!”
“看、看天上!”
九尾的银狐怀中抱着一只幼年金狮,施施然向狐王宫飞去。
“哇,真的有九条尾巴!是九条尾巴的银狐啊!”
“那只狮子,莫非是狮族太孙……”
“亦白不是公狐狸么?”
狐王宫的正中,有初代狐王留下的一件上古法器,乃是狐王一脉的至宝,名为珤鍑(音:饱腹),其形如一只公鸡,若是狠狠扼住它的脖子,它就会发出洪亮的鸡鸣,并散发出一种异香,整个狐王宫的狐狸闻到后,都会觉得口中仿佛含着自己最喜欢吃的一种鸡,睡着的会从梦中醒来,醒着的会精神亢奋。根据初代狐王的旨意,狐狸崽子们若是有天大的冤情,或是必须通知全族的大事,便可使用这一法宝。
时旭抱着胡明心,捏了这法宝的脖子。他现在用着狐狸身子,口中泛起梅花炖鸡的味道时冲击力远胜以往,又一直忙忙碌碌没顾上吃饭,口水几乎止不住。不过陆续赶来的其他狐狸看着也没好到哪里去,大约并不是他自制力不行,只是这上古法器太强大的错。
狐王不在,太子胡明炼便坐了首位,他看宫中的狐狸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一双眼睛盯着胡明心身上的冰针,皮笑肉不笑地发问道:“焰弟,你因何事鸣响珤鍑?”
时旭却没有回答他。胡明炼顺着他眼睛的方向一抬头,不禁大怒:“谁开的结界,怎么放一只银狐进来了?!”
亦白抱着怀中的小狮子轻飘飘地落在时旭身边:“你们不是怀疑我偷胡明心的妖骨吗?既然要处理这件事,我怎么不能来?”
胡明炼本想出手,但看到那只小金狮,又把招式收了回去。
“是我让他来的。”时旭上前一步,把胡明心的尸体放在中央,“我要请大家给明心一个公道。”
蓝娴是抱着苗灵来的。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只觉得十分陌生,心中的惧怕已到达顶点,但亦白又为什么在场,也许事情并没有败露,毕竟明心身上的冰针是为封魂所留,真相完全可以有别的解释……
但时旭的下一句话就让她乱了阵脚:
“我不是父王的儿子。母亲,我今日才发现,孩儿竟是一只银狐。母亲为了补全我的妖骨谋害了妹妹,把罪名推在亦白身上,可是母亲,这样的妖骨我情愿不要!”
话音未落,他就狠狠扯下额饰,用力摔在地上,撕破的伤口喷出一道血来,倒是遮住了他的魔气。
这话一出,反应最快的就是胡明炼。他割破自己的手指挤出一滴血,施展血缘法术,只见他与胡明焰的身体所流之血相触之后,升起一团光,化分两极,阳极相容,阴极相斥,正是同父异母之相。
胡明炼呆了一会儿,又换上一副笑脸:“焰弟,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怀疑起自己的血统来?”
离胡明焰较近的几只狐子却是大胆上前闻了闻:“他说得不错,这是银狐血的味道!”
“是啊,那东西一拔下来就明显了,胡明焰是银狐之身!也不知道那身红毛是怎么来的!”
“我们这么多狐狸,不可能都闻错!”
时旭也惊讶了,难道这胡明炼的母亲,与蓝娴共享了一只雄银狐?只是胡明焰倒霉是个银狐之身……不过这狐王头上的颜色也真是太绿了点,不愧是狐族。
显然,也有别的狐子想到了这一层:“胡明炼,下来,你跟这银狐一个爹,肯定也是野种,有什么脸坐首位?”
胡明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本是想坐实了胡明焰野种之名,叫他翻不了身,哪知道居然把自己搭了进去。可是不对吧,他虽然毛色不好看,长相却是很随父王的,怎么可能是野种?但是胡明焰又确实是银狐,而蓝娴是纯血的蓝狐……
这会儿,蓝娴反而平静下来。她缓缓走上前去,把那带血的额饰拾起来握在手心,冷然道:“我的明焰,是狐王之子无误,谁怀疑的,尽可效法太子,验一验血脉。”
马上便有几个狐子施法,结果全是同父异母之相。
这下胡明炼总算放下一颗心:“蓝母妃,焰弟既然自招是银狐,你也不必再施法扰乱他的血缘了,父王是赤金狐,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一只银狐呢?”
“可笑,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怕的了,从明焰出生开始,我揪了几百年的心,现在终于好了,终于好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疯了吗——”
“我没疯,我倒是希望我疯了!你们这些傻子,傻子!我是有一个偷生的孩子,但那个孩子不是明焰,是明心啊!”她抱着头哭喊起来,“你们以为明焰为什么会是只银狐?因为王上是先王跟银狐生的孩子!你们每一只狐狸身上都有银狐的血统,你们的后代都有可能是银狐!”
这下可炸开了锅,狐狸们乱作一团。时旭悄悄退后,向亦白靠近了些——这个展开他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看来那些搜出来的证据都要用不上了。
“明焰出生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不对,他明明毛色火红,跟初代狐王一样,可是妖骨不全,血里一股银狐味。他是王上的孩子,为何会如此我不知道,只能赶紧掩饰。之后我悄悄调查王上的血统,虽然得到了结果,也被王上发觉了——他疼爱明焰,没发觉明焰的异常,看上这孩子的份上,没有杀我灭口,却逼我生下明心,然后给明心下了蛊。
谁能想到,谁能想到是吧,我不怕自己死,可他用明心控制我。我受够了。王上厌恶自己的银狐血统,为了这个,连亲妹妹都要杀——因为被我查到了,他觉得不安全,就命我去处理掉——我那时故意放了她的孩子一马,”蓝娴的目光落在了亦白身上,“多可怜啊!同父同母,一胞所生的一对兄妹,兄长是赤金狐,就继承了王位,妹妹是银狐,就供人耍玩,同一座山上,至少有几十只银狐跟她一样,都叫白十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