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凝视躺在桌上的磁带,闷闷地说,“你其实不必还给我的,反正我也听不了了,还不如你拿去算了。”
“听不了了?”陆凡坐在床边不解的看着他。
张宁苦笑,“前几天,我爸把我唯一的一只录音机给摔烂了,碎渣子飞的到处都是。”
一时间,陆凡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安慰的话他不太会说,憋了半天才说了句,“要不下次我送你一个吧。”
这一句话乍一听像是在怜悯和同情,而张宁第一感觉也是这么认为,顿时脸就垮了一大半,眼底一片暗沉,“不需要,不就是一个录音机,没了就没了。”
觉察到张宁的变化,陆凡自知说错了话,忙摆手道,“二哥,我不是那意思,你可别想歪了。”
在张宁眼里陆凡紧张的样子总是很好玩,就像现在,陆凡眼睛瞪得圆圆的,紧紧的抿着嘴唇,好像很害怕他生气似的,抱着逗逗他的心态,面孔一板,口吻僵硬,“我想歪了什么?不就是看我可怜么?”
“二哥!没有的事啊!我是真的想送一个录音机!”陆凡听到他说这话愈发的急眼了,张宁在他心里好比一扇未知的门,新奇而又刺激,尽管那人足不出户将自己拘禁在这间房间内,但是却又是这么的与众不同和充满了未知性,所以他容不得这扇门对他有任何的误解,哪怕是一点点也不可以。
张宁只不过是逗他一逗,见目的达到了,也不再装模作样了,脸色一松,又是一张无所谓的脸,转移速度极快的指了指挂在房梁上的灯,“你看上面的灯。”
陆凡委实跟不太上张宁跳跃的思维,刚还在讨论录音机问题的他,怎么立马又绕到灯泡上去了。
“你发什么呆啊。”张宁推搡了一把怔愣的陆凡,手指还固执的指向房梁上的灯泡,“你去开一下垂挂在床头枕头那边的小开关。”
陆凡立刻回神,点点头,往床头探出身体,手指按上一个小按钮,吧嗒一声,房梁上的灯亮了。
“怎么样?”张宁颇为得意的挑了挑唇角,“我改造的还行吧。”
这时,陆凡才猛然惊觉,房梁上的灯的开关压根就不是床头那个很是简易的小开关,而是在靠床尾的墙上,现在却被移接到了床头,看向张宁的眼神又多了一分崇拜,连开口的声音都不自觉的加了好多崇拜的气息,“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当然,不然还有谁。”张宁坐到了他的身边,越过他的身体把灯关了,抽回身体时,揉了揉他的脑袋,“这里的线路差不多都被我改造过,之前那个电工就是一傻子,哪有这样装电路的,一点也不方便。”
陆凡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张宁的脸,他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的眨眨眼,卷卷的头发凌乱的披在肩膀处,散发出清新的肥皂味道,他笑眯眯的盯着张宁因说话而带动肌肉的脸,为发现了张宁的另一个神奇点而暗自高兴。
张宁这个人简直是陆凡平淡生活中的一记调味剂,他总是会制造出一点两点的惊喜,让他感觉日子有趣极了。
“你觉得怎么样?”张宁也需要被肯定,已经有太久没碰上一个可以分享成果的人了,所以他内心迫不及待,可面上仍是波澜不惊,仿佛就像是顺带一提。
陆凡自然连连称好,他本就对张宁存有私心,现下可不是歹上了点那便是一通可劲儿的夸,他不停地玩着房间里所有的开关,总会有一丝丝惊讶。
而张宁则在一旁一一解说,故作的漫不经心,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说的有多认真。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好些话,直到天黑,陆凡才感觉肚子饿了,嘟囔一声,“我饿了。”
张宁不会做饭,掰了一只香蕉给他,“我可不会做饭,要吃饭,你就自己去做。”
陆凡剥开了香蕉的皮,摇了摇头,“不想做了,太麻烦了。”
“那就吃点水果吧。”张宁似乎早就忘了这几袋水果都是眼前喊饿的陆凡带来的,完全当做是用来招待了,还有模有样的给他剥了一只桔子。
陆凡完全不在乎,高兴的接过桔子,也似乎忘了这些水果是他用来孝敬未来岳父岳母的,吃得比谁都欢快,不停的将张宁处理好的水果塞进嘴里,笑得可甜。
张宁每次看见他两颊上的浅酒窝都会停顿几秒,他从小就觉得有酒窝的人很好看,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简直都可以把人给看化了。
抹了一把嘴巴,陆凡也给他剥了根香蕉,“二哥,你不饿么,你也吃啊。”
张宁犹豫的盯着他手里的香蕉,忽然动作颇大的捂住腹部,身体猛然缩成一团,还手握香蕉的陆凡登时傻眼了,这是什么情况?
陆凡没看见过这样张宁,脑海中的思绪全乱了,只见已经疼到满脸全是汗的张宁按压着自己的肚子缩在床里,嘴里泄出或浅或深的痛苦呻吟声,慌张的摇了摇他的身体,“二哥,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
此刻的张宁疼得快要昏厥过去了,哪还顾得上在一旁吓得快丢魂了的陆凡,腿也开始出现痉挛,一抽一抽的,特别的吓人。
陆凡一瞧见那双抽搐的腿,脸都白了,忙扑到张宁的身上,紧紧的抱住他不停颤抖的身体,双腿牢牢的夹紧那双抽搐厉害的腿,他晓得张宁该是犯病了,只是他一直都不知道这人到底得的什么病,发起病来怎么是这种模样。
张宁被病痛折磨的快要死了,面孔狰狞的皱在一起,可当陆凡温热的身体抱紧他时,听着耳边陆凡不停安慰的声音和背上轻柔的拍打,身体却莫名的放松了下来,只剩下沉重的粗喘声,一下一下,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呼出的热气染湿了陆凡的衣服。
真的难看死了。张宁十分懊恼的摊平在床里,任凭陆凡抱着他,平复了一会儿后,无力的推了推依旧把他抱的死死的陆凡,虚弱地说,“喂,可以放开了,我没事了。”
陆凡像是不太相信的渐渐松开手臂,力道减了一半,双手却还是环抱着他,嘴唇发抖的问道,“真的没事了吗?”
看来是吓坏了吧。张宁心想,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犯病的人,还没有一个是没被吓到了。
“我真的没事了,疼过了就好了。”张宁的口吻里带着安慰,说起话来,懒散散的,比平常要软许多。
陆凡却还是不大放心的摸了摸他的脸,见他神色已恢复如常,这才完全松开了对他的禁锢,可心里还是一阵慌乱,“你要吓死我了。”
“我看出来了。”松了桎梏的张宁坐了起来,慵懒的靠在床头,自嘲的勾一下唇角,“我可怕吧。”
陆凡下意识的点点头,待反应过来后,又立马摇头,“没有没有!”
“真没有,你脸怎么还这么白?”张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伸出手去贴上那张惨白的脸,“脸白成这样,真的没有害怕吗?”
刚缓过劲来的张宁,手是冰凉的,贴在脸上,凉津津的,陆凡看不得他那张特假的脸,手覆盖住那只在他脸上的凉手,另只手伸出去拂去他额前汗湿的头发,“我刚才是吓到了,可这是第一次,我没看见过你这样,所以才会害怕的,现在我一点也不怕了。”
第七章
别看张宁平时一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调子,可骨子里却是倔的要命,也傲气的很,对于刚才在陆凡面前的失态发病很是懊恼,手指一下一下拨动床头的小按钮。
灯泡发出的黄光一闪一闪,陆凡看着陷入沉默的张宁,小心开口问道,“二哥,你得的是什么病啊?”
张宁的情况好多了,只不过脸色还是苍白如雪,深凹的眼窝在此时显得极为憔悴,抬头斜睨他一眼,毫不在乎的说,“没事,我肠胃不太好。我也不太清楚。”
好像是怕陆凡担心似的,他僵硬的挤出一抹笑,“放心吧,我死不了的,这种病就是让人活受罪的,就是发作起来疼得要命,其他的倒是没关系的。”
陆凡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听张宁含糊的敷衍语气摆明着这人不打算讨论自己的病情,自然他也不会刻意提及,看人脸色说话这点人情世故他还是精明的。
“那录音机你还要吗?”不能继续病情的话题,陆凡只能回到了起点,问得小心翼翼。
张宁朝桌上的水果努努嘴,“给我剥个桔子。”
陆凡听闻,利索地捡起一只桔子,手里快速的剥动,视线却一直停留在张宁的脸上。
张宁奇怪的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老盯着我脸看?”
陆凡面上一红飞速的低头,死盯手里快剥好的桔子,张宁无疑长了一张俊脸,尤其是在一闪一闪的灯光下,忽明忽暗的感觉仿佛把他的脸蒙上了一层薄纱,小声嘀咕,“你能别老玩灯泡吗?再玩下去,灯都给你弄坏了。”
说完,按钮开关的声音果然不在声响,张宁收回了手,懒散的倚靠在床头,斜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看他,直到接过他递过来的桔子,才回答了他的问题,“好啊。”
“啊?什么?”陆凡懵了,怔愣的看他。
“啊什么啊,你不说要送我一个录音机。”张宁掰出一瓣果肉塞进嘴里,这个季节的桔子果然还不是很甜,酸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口腔中,可一看到陆凡那傻不隆冬的笑,又觉得这桔子甜到了心坎里。
那天,陆凡等到了晚上八点也没见张家一个人回来,再加上外面天都黑了,索性就留了下来。
当他躺在刚擦过身的张宁身边时,脑中还一片混乱,怎么就被忽悠忽悠着上了他的床,一躺上倒也没感到特别的恶心,只是多少有点不大习惯。
第一次,他发觉睡生床也不件特别扭的事,尤其身边还躺着泛着肥皂香的张宁,从第一眼他就看得出来,张宁很爱干净,被子大概也是前些天刚晒过,蓬松暖和,覆盖在身上很舒服,其实如果不是张进的房间被锁住了,他是不会睡在张宁的床上的,尽管就算是张进屋开着他也不会躺床里睡觉。
“喂,你睡觉老不老实?”黑暗中,张宁扯过被子盖好肚子,刚发过病的他肚子还是不大舒服。
与张宁背对背的陆凡揪住一只被角,老老实实的说道,“我很老实,从不打呼,不磨牙,不说梦话,也不乱动,就跟块木头一样。”
“那就好,不然半夜我一定把你给踹下床去。”张宁没说假话,他最烦睡觉不老实的人,关键今晚他的身体还不是特别的舒服,脾气就大了点。
“嗯。”陆凡闭上了眼,挪了挪过分贴近张宁的背脊,总感觉张宁身体太热,而鼻尖所缠绕的那股肥皂清香味也让他不知所措,所以他用被角堵住了鼻子,可是好家伙,这么一堵,张宁的味道更浓烈了,心里暗骂一声后,甩了被角,开始做挺尸状。
两人固定姿势背靠背安稳的睡了一宿,也是陆凡在张家第一次睡着在床上,以前都是坐在张进屋里的椅子上睡着的,他是睡不惯陌生床的。
因为要赶去工作,早早起床的陆凡错过了上午才回家的张妮。
张妮两手各拎一个竹篮子,里面装有未燃尽的蜡烛还有水果糕点,都是些祭奠死人的东西,两鬓染白的张国福带着一脸沉重拂去肩上的雨水,春末的最后一场雨来的凑巧正好把外出的张家人打湿了个透。
张母眼梢还沾染着泪水,同样悲痛不已,平时一向多话的张妮和张进也沉默不语,连畏缩在二楼的张宁也下了楼,从胸腔中传来隐隐作痛,客厅里的四人都抬头看向走在楼梯上的张宁。
唯有这一天,张国福才不会与他剑拔弩张,平静的喊他,“老二,过来,也都十年了,给你小妹上柱香。”
张宁眼神呆滞的点了点头,腿脚不利索的走下楼梯,几乎是撑着墙壁跌撞到张国福面前,双手颤抖的接过张母伸手递过来点好的香,双膝猛地跪地,对着正对客厅的楼梯叩拜了三下,最后一下的时候,脑门一直抵在地板上,嘴里叙叙低喃,知道好久他才扬起脸,却早已泪水肆意。
其余四人见他那模样,心头一揪,张进血红了眼,牙齿死咬嘴唇,对这个重病缠身的二哥也不知该恨还是该可怜,他家原本是还有一个小妹的,张妮也算不上家里的老幺,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十年前一场本可以避免的事故会把家里可爱的小幺妹给永远带走了,而发生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二哥。
“二哥,你这人真的是坏透了。”张进盯着被张妮扶起身的张宁,继续讽刺,“小安就三岁,你怎么就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在家里,居然为了和一帮狗屁朋友在街上鬼混……”
“三哥!别说了!”张妮大声的阻止,她不想再一次回忆起小安迷茫疼痛的眼神,那种由心底里散发出来无助的恐惧感,到现在她也无法忘怀,心底只是一味的指责那时候的自己太小太弱了。
张进的耳朵根本听不进去,嘴唇还在那儿一张一合,用最平淡的叙述直击这里所有人的心,张国福一声呵斥,才把张进那张令人厌恶的嘴给堵上。
“张进!够了没!你要你妈再哭得死去活来一遍吗!”张国福搂住啜泣不已的张母,在这里谁也没有资格跟这位母亲比较心痛的程度。
小安的死亡,是件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张宁从未料到三岁的张安会打开房门,然后一脚踩在楼梯上,失足,小小的身子从坚硬的楼梯上滚落下来,当他赶回来时见到倒在血泊中的小安眼睛睁得圆圆,手里还握着他走之前塞在她小手里的棒棒糖。
这一夜,注定无眠,张宁把自己裹在似乎又泛了潮的被子里,脑海中全是倒在血泊中的小安,活着叫他二哥的小安,穿着小红棉袄的小安,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来来回回的转换,疼得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连肠胃也开始不可抑制的疼了起来,真是要命啊!
被子湿哒哒的贴合在身体上,房梁上传来雨水拍打瓦片的声响,心烦不堪,在床里不停的辗转反侧,不停地寻找舒服的位置帮助自己入睡,最后还是疼得冒汗,无奈的打开房梁上的灯,他沉默的在抽屉里一顿好找,终是找出了一包放置了好久的烟,颤颤抖抖的点上烟,照理来说他是不被允许抽烟的,可是此刻他的心里太苦太悲伤了,急切的渴望一种排泄方式。
也只有抽一根,才会让自己好受些,烟雾从嘴里吐了出来,他呆滞的看着白色的烟飘到了灯泡周围,把黄光晕的很漂亮,又猛吸一口,再吐口烟,不间歇的重复这些动作。
当烟盒里的烟少了一半后,才把烟盒重新扔回抽屉,伴随着咳嗽声,一声猛烈的关抽屉声响起,桌子猛地一颤,本竖立着的磁带翻了个,平躺在桌面上。
张宁叹了口气,捡过那盒磁带摆放在眼前打量了一番,想到的却是今天清早急急忙忙的陆凡,头发都没来得及梳,乱糟糟的一团,神色里全是紧张,随意的打了声招呼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张宁从未有过的体验,他从没有认真的工作过,自然不懂这份因迟到而带来的焦急从何而来,可陆凡却在他的心头上来了一记重捶,看起来工作生活也不是很糟糕,至少看上去还挺有忙碌感,大概那样才不会有时间乱想吧。
第八章
阳光正好,夏日的气息不断袭入这座南方小镇。
陆凡正牵着捧住一个洋娃娃的陆平在一家音像店里挑选录音机,不觉有些热气从背上窜起来,歪过头笑眯眯的看向正吹着小风扇的老板问道,“姚叔,你这儿就这么几个录音机吗?”
坐在柜台后面的姚老板摇了摇不停发出卡壳声音的小风扇,摆摆手,“没了,就这么几只了,你要的话,姚叔就给你进货价好了。”
“那成吧,我就在这里头选一个。”陆凡拿起一只一抹黑的录音机,反复翻转看了一遍,举到了陆平的眼前,笑道,“姐,这个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