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下——蔺月笙
蔺月笙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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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絮只是揽着她,一遍遍唤着她的乳名,轻声安抚。

沈阕兰的心意他是感激的,可若随她去明州……

许多事情不是简单应声就可以了的,他如今这副落魄模样,自怨自艾起来连自己都要生厌,小九儿虽与他亲,可若随她去了,便是长年累月要受人照应,不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便是自己也不忍心拖累对方。

况且官家对沈家的态度尚未明朗,明里只抄家不牢狱,可这“三不入”的旨意,着实将人逼得紧,那里还有个在逃的沈丹墀被朝廷天南海北的通缉,哪日官家改了主意,又要追加罪责,自己待在小九儿左近,不是害了她么?

沈絮心里关于重逢的激动一点点平静,化为满心酸楚与无奈。飘零之身,能得逢故人,哪里不想尽叙旧日之谊,只是心下明白,从前的沈少爷,是再也不会有了。

临清出了屋子要去买菜,李三记得自家夫人的吩咐,不敢叫人破费,忙跟着他一道去了。

这村里人人自给自足,只有王屠夫家做些肉脯生意,王婶听他说家里来了客人,让王屠夫把预备留着自家吃的猪蹄拿出来,又热情地捉了一只鸡给临清,还担心他不会杀鸡,拎着菜刀就要给他先宰鸡拔毛。

李三忙道:“不敢劳烦大婶,小的来做就好。”

王婶笑道:“嚯,这位小哥看着像城里来的,临清啊,你家是来贵客了吧。”

临清支支吾吾道:“嗯,沈——少爷的堂妹来了。”

忘了李三还在,差点直接脱口而出一个“沈絮”。

王婶笑呵呵道:“原来是小姑子来了,是该好好招待一下。”

李三眉头跳了一下,小姑子是个什么称谓?

临清脸都快烧起来了,生怕再待下去,王婶又信口开河,到时满也瞒不住。就要走,王婶又叫大儿子去抱了一坛酒过来,道:“自己酿的米酒,拿去喝吧。”

临清忙不迭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拿着吧,好生招待小姑子,才不叫人为难你。”王婶笑眯眯地传教持家之道,小姑子可是仅次于婆婆的难缠主儿啊。

李三的眉头又抽了一下,看向临清的眼神越发奇怪,他家夫人作甚要为难临清?

临清急急掏钱,只想快些拉着李三走人,王婶的可怕他是领教过的。

王婶不肯收,佯怒道:“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家相公平素尽心尽力教这村里的孩子念书,这点东西权当谢礼,小公子要给钱,王婶往后可不疼你了。”

李三的眉头狠狠再跳了一下,相公?

临清恨不得捂了王婶这张嘴,拿钱的手被王婶拦着,要他这样空手而来满载而归,实在是拉不下脸面,一时也走不了。

李三到底见过世面,此时暂压下心头的诧异,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到王婶手中,道:“大婶收着吧,我家夫人念各位平素照拂堂少爷,一点心意,还请大婶收下。不然我家夫人实在不知道要怎么感激,大婶若不收,我家夫人怕要亲自过来道谢了。”

王婶愣了一下,李三说话沉稳有力,不容人置疑,对方看上去像是富贵人家,一点银子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若真连累人家夫人上门来,王婶定要晕过去。

愣神的功夫,银子已经被放到手里,李三略抱手,拎着一堆东西,带着临清告辞走了。

王婶怔怔看了半天,心下咋舌不已,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啊,连个下人都这样有威严,想那主子怕是更厉害,小公子这样年轻,会不会受欺负哟……

王婶的担心全印证在临清与李三往回走的路上。

李三一个人拎了所有东西,不让临清出力,临清只好跟在他后面走,倒像个跟班的。

李三步子大,走得快,临清走两步便要跑两步才跟得上他。

临清还惦记着王婶说的话,只怕李三误会,支吾开口道:“他们这里管男子都叫相公的……”

李三斜瞥他一眼,“唔”了一声。

临清说完又后悔了,说不定李三没有误会,自己这样贸贸然解释,反倒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一路上,临清忐忑不安,不知李三到底有没有看破什么,暗暗懊悔不该偷懒不去镇里偏要去王婶家卖肉。

好不容易回了家,临清急急躲进厨房要做饭,沈阕兰在堂屋唤道:“小公子放下罢,让李三来。你平素伺候我堂哥辛苦了,今天就歇下享个清闲。”

李三走进厨房,淡道:“我来吧,小公子去屋里坐,夫人怕是想与你说话。”

天知道李三这话说得多诚心诚意,可临清心中有鬼,吓得头发都炸起来了,该不是这李三同九小姐嚼舌根子了吧,这这,是要秋后算账么?

临清哆嗦着放下东西,颤颤巍巍往堂屋去,只听得后院传来惨烈的一声鸡叫,李三手起刀落,正在杀鸡放血,临清只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要被砍脑袋的人。

“九,九小姐。”临清站得远远的,看她一眼又去看地。

沈阕兰冲他招手,“站那么远做什么,我实在又不凶,你怎么这样怕我。”

临清只好走过去。

沈阕兰挽了他的手,笑眯眯道:“难为你还愿意留下照顾我堂哥。”

临清偷偷打量沈絮,后者嘴角含笑,临清心里涌上一股说不起道不明的暖意,小声道:“没什么。”

沈阕兰看到他就好想看到自家的弟弟,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问:“多大了。”

“十六。”

真和她本家弟弟一般大小,沈阕兰摩挲着他指尖的茧子,心疼道:“真是受苦了,手都糟蹋成这样,絮堂哥从前的书童都没这样辛苦的。”

临清手上的茧子有从前练琴磨得,也有新近锄地种菜、裁布做衣弄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沈阕兰这样关切的语气让他备受感动,还是从前在跟着师傅时,才有师姐师兄对他这样关心。

“你是絮堂哥买回来的?我离家时还没见过你呢。”

临清小声“嗯”了一声。

“我看到厨房还有只兔子,是你养的?”

临清点头。

沈阕兰夸他:“养的真好,絮堂哥说他的衣服也是你做的。沈府有你这样的忠仆,真是好福气。”

临清羞赧不已,闷头不吭声了。

沈絮出言道:“我已不是沈少爷,他也不是仆人了,我拿他当弟弟待的。”

沈阕兰笑道:“是了是了,我失言了,小公子莫要计较。”

临清摇摇头,就是挤不出一个字来,他看到沈阕兰就不自觉心虚,只是低着头立在那。

沈阕兰哪里见过这样害羞的人儿,一时笑得止不住,她有意同临清亲近,半是感激他衷心义气,半是想让这小公子也帮着劝劝沈絮同她去明州。

“好了好了,光顾着说话了,带我看看你们住的地方罢。”沈阕兰说着,就挽着临清在屋里转悠开来。

这屋子总共就一室一厅加一个厨房,柴房是单独的一个茅屋,临清还还不及阻拦,沈阕兰已经挽着他跨进了卧房。

然后,两个人都愣在原地。

屋里就一张床,床上两张被子。

李三从厨房往厅里走,扬声道:“小公子,米缸是哪一个——”

沈阕兰的笑声从卧房传来:“你们感情倒好,睡一张床上。”

李三一怔,立在厅中,眉头抽得都快扭曲了。

第三十七章

临清回头看一眼李三的表情,简直不忍卒睹,只一下就把头撇到一边,细如蚊吟:“米在橱架上……”

“哦。”李三面无表情转身走了。

临清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总觉得李三知道了些什么。

沈阕兰道:“絮堂哥还是小时候才肯跟人睡一张床呢,后来被我大哥说他睡觉不老实,总喜欢把人当枕头抱,一气之下再不与人同寝,哪怕过年,众兄弟闹在一起,别人晚上还要窝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他偏要一个人一张床,记仇得很呢。”

临清忍不住去看沈絮,想起两人来到陆山村的第一晚,还是沈絮主动让他睡上来,心里又漾过一丝甜蜜。

沈阕兰又道:“后来还不是左一个美娇娘右一个美娇娘,这又不嫌人家占你床了。”

临清:“……”

把他的感动还回来。

沈絮哭笑不得,“都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还拿来取笑我。”

“你编排我就编排得,我取笑你就取笑不得?”

“取笑得取笑徳,”沈絮冲她作揖,真是怕了这位姑奶奶了。

参观完卧房,沈阕兰又拉着临清要看他种的菜,临清劝不住她,只得把她领到那块菜苗稀稀拉拉的土地旁,自己都不好意思承认这是他的劳动成果。

沈阕兰蹲下来拨弄蔫巴的菜苗,道:“你水浇太多,根都要泡烂了,土里还缺肥,你得挑些沃土过来,不然活不了。”

临清十分意外这样一个富贵的少奶奶居然懂田间活计。

沈阕兰笑笑道:“你看我现在好,从前也是吃了许多苦的,刚从家里跑出来时,两个人连煮米都不会,光想着等他考上了就能光耀门楣,好回去杀杀我爹的威风,叫他不同意我俩的婚事。可天下读书的人那么多,那书呆子十二分的用功,也比不过人家一份天赋。落了榜,两人才慌了,老老实实从种菜开始,重新学着怎么过日子,后来才有了现在的安逸。”

临清听得认真,沈阕兰微微喟叹一声,他似乎也深有同感,轻轻点了点头。

沈阕兰看他这副严肃模样,不觉有趣,招手道:“过来,我教你种菜。”

沈絮倚在门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人蹲在一处,一个认认真真讲,一个仔仔细细听,嘴角忍不住上扬。

李三做好了晚饭,过来请他们入席。

红烧肉,黄焖鸡,还有一叠青翠的小菜,以及蔬菜蛋花汤,食材有限,但李三做得色香味俱全。

沈絮好久都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菜肴了,平素临清用钱节俭,而且做菜的手艺实在……嗯,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沈絮只有去柳玉郎家做客时才能尝尝琴晚那双巧手做出来的佳肴。

临清也被这位长得粗犷却有如此厨艺的车夫惊艳到了,琢磨着要不要向他学学做菜的手艺,可是又觉得李三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不会真的误会了吧……

三人围着桌子坐了,临清见李三还站在一旁,招呼道:“李大哥,你也坐吧。”

李三摆手,“夫人用膳,小的在一旁候着就好。”

临清愣了愣,想起自己的身份还是书童,便也要站起来。沈絮把他拉住,笑道:“平素又没这样讲规矩,就坐着吧。”又招呼李三道:“这位兄弟也过来一起吃吧,这里不是秦府,无需多礼。”

李三还是不动,看得出教养极严。

沈阕兰笑道:“好了,你也坐下吃饭吧,倒显得我平素刻薄了你似的。”

李三道:“夫人待下人十分客气。”

“真是个呆子。”沈阕兰掩嘴笑,同沈絮道,“这是秦家老仆的孙子,老管家做不动了,就让自己的孙子过来顶职,我那相公小时候还同他玩过的,真是呆子少爷带出个呆子仆人,做事说话都一板一眼的,好不无趣。”

李三恭敬道:“夫人教训的是。”

“说你呆还应着,行了行了,过来吃饭吧。”

李三只好坐下,他的位置挨着临清,忍不住又多看了这小公子一眼。

临清:“……”

李三大哥你心里肯定在乱想了吧。

王婶家酿的米酒甘醇清香,沈絮举杯道:“小九儿,你远道而来,堂哥感激你的情意,这一杯敬你。”

“絮堂哥,小九儿也敬你,六年不见,想念的话全在这酒里了。”

临清眼睁睁看着沈阕兰将一碗米酒一干二净,不由越发佩服她的豪放爽快。

沈阕兰放下碗,李三替她满上,沈阕兰对临清笑了笑,“小公子,我同你喝一杯,感谢你照顾絮堂哥。”

临清只好举起碗与她碰杯,看着沈阕兰又干了,只得也咕噜几口喝掉,被酒味儿呛得直咳嗽。

沈絮替他拍背,忍不住笑道:“原来你这样不能喝。”

临清又哪里喝过酒,学琴的人个个都自律严厉,为了领会曲调的意蕴,恨不得只喝露水饮花蜜,不沾人间荤腥,追求仙人境界。他第一回喝酒,便被一口气灌了一碗,乡间米酒口感醇厚,又不曾掺水,一碗下来,临清竟摇摇欲倒。

沈阕兰捂着嘴笑开了,“倒像我硬灌你酒了,李三,快去泡杯清茶来,菜还没动呢,人可不能先晕了。”

临清晕晕乎乎的,坐也坐不稳,半倚在沈絮的臂间,只觉得眼皮重得都快睁不开了。

沈絮哭笑不得,“喝不得就说出来,又不是外人,非要你喝这一杯才算尽礼数。”

“我,我又不知道这酒醉人……”

“长这样大,能不能喝都不知道,真是——”

李三端了热茶过来,看到的就是临清赖在沈絮怀里近乎撒娇的模样,眉头又是一跳。

一定是我想多了,李三心中默念道。

“堂少爷,茶好了。”

沈絮接过茶杯,扶了临清喂他喝下,又给他顺了好一阵的背,临清才稍微神志清醒了些。

沈阕兰笑得都不行了,从没见过这样好玩的人儿,那样认真地同自己碰杯,接过一碗酒下去,人却倒下了。

“好些了么?”沈絮问。

临清还有些晕,不过比刚才那几乎像是中了迷魂药的感觉好很多了,点点头道:“好些了。”

沈阕兰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笑道:“吃些东西填填肚子,别一会儿又醉倒了。”

临清连忙摇头,“我不喝了我不喝了。”

沈阕兰笑得趴到桌子上去了。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饭毕,李三收了碗筷去厨房洗,临清连忙过去帮忙生火烧热水。烧水的空当,临清捡了几片菜叶扔给兔子吃,然而小兔子瑟缩在角落里,怎么逗也不过来叼菜叶,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临清把兔子抱起来,疑惑道:“絮儿怎么了?不饿么?”

一旁洗碗的李三淡淡看了这头一眼,目光与小兔子对上,兔子浑身一僵,缩进临清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临清:“?”

李三淡淡道:“杀完鸡才看到还有只兔子。”

临清:“……”

临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李三蹲在厨房门槛,提着刚断气的鸡和带血的菜刀,一回头,目露寒光,絮儿吓得一哆嗦,晕了。

临清吞了口口水,摸摸絮儿的脑袋,心道好孩子受惊了。

收拾完厨房出来,日头渐晚,临清心里开始犯难,晚上如何睡觉又成了个问题。九小姐好不容易寻到这里,总不好叫人家睡出去,可家里就一张床,这里有四个人,这要如何是好。

琴晚家倒是有间空卧房,可让谁去睡呢?沈阕兰肯定要占一间屋的,剩下三个男人难不成挤一块?

正为难着,听到沈阕兰对沈絮道:“堂哥你别麻烦了,我去镇上找个客栈住下就好,明日正好登门拜谢那位官爷。”

沈絮也知自己现下没有那样多的余力顾及沈阕兰,况且有李三跟着,镇里又安宁,倒不必担心堂妹的安全。只是连一张床也拿不出来,他羞愧道:“堂哥惭愧,不能留你住下,你且在镇上住着,好生歇息一晚,明日我与临清过来会你,一齐请官爷吃个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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