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下——蔺月笙
蔺月笙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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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婉婉好不容易得了个能说知心话的朋友,哪里愿意他走。周勉扯了又扯,才勉强让她松了手。

日子似乎回到了从前,但又不像从前。

农忙过去,学堂复课。

沈絮白日去教课,临清在家里带着小宝,中午过去送饭,学生都围着小婴儿新奇不已,临清也笑,只是眉梢间少了对沈絮的柔情。

夜里小宝哭闹,临清抱着他满屋子哄,沈絮去厨房热米糊糊,一个抱着,一个喂着,哄着同一个孩子,心却相隔甚远。

沈絮有些后悔,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日子,他想与临清说话,像从前一样无所顾忌、快活自在,可临清却冷了颜色,客气而疏离,叫他好生煎熬。

琴晚给小宝做了几件小衫,拿过来送给临清。

两个人在院里给小宝洗澡,小小的木盆里,小宝坐在里头,呆呆望着临清,嘴边开始流口水。

琴晚皱眉道:“沈呆子的孩子怎么看起来比他还呆。”

临清的表情变得有些忧愁,轻声道:“嗯,大夫说,脑子可能烧坏了……”

“啊?”琴晚捏捏小宝的脸,小宝转过脑袋望他,嘴边的口水流得更欢了。

临清叹气。

起初两个人还以为这孩子只是病没好所以恹恹的,然而等烧退了,依然还是呆呆傻傻的模样,抱去给大夫看,说是高烧过度,没及时退烧,所以变成傻子了。

沈絮为此伤心了许久,临清心里也不好过,虽然是沈絮的风流债,但到底是一条小生命,这样小就傻了,以后长大了该怎么办。

两人皆是愁云惨淡,本来就少说话了,如今愈发沉默寡言。

琴晚往小宝拨水,给他擦身子,小宝慢慢低下小脑袋,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坐在水里,“啊”了一声,轻轻拍了拍水面。

“你还没被那呆子拖够么?一个大呆子就够叫你伤心了,现在又来个小呆子,临清啊,你到底怎么想的?”

临清把小宝抱起来,放到膝盖上给他擦身子。小宝“啊啊啊”叫着,眼睛还望着木盆,口水又流出来了。

临清给他擦口水,轻叹道:“我不知道,我是要走的,可要走了,又舍不得了。”

琴晚给小宝穿衣服,小宝捏着拳头,转过头又冲他流口水。

“把嘴巴闭起来,不许流口水。”琴晚道,“可你这样拖着,小呆子长成大呆子,你更加走不了了。”

临清摇头,“你别问我了,我自己都想不明白。有些事,你心里知道该怎样做,但你偏偏就是劝服不了自己那样做。我想得累了,不想再去琢磨了。”

琴晚张张嘴,欲言又止。

小宝穿上了新衣服,对身上这层布料很好奇,小手捏着自己的衣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身上的衣服。

琴晚把他抱过来,“不许流口水,弄脏衣服,我以后不给你做了。”

小宝:“啊——”

一串口水从下巴流到衣服上,拖了长长一串。

琴晚:“……”

“啊啊,我不要喜欢他了,我好心做的衣服啊!”琴晚抓狂道,把小宝丢回给临清。

临清笑笑,“他又听不懂你说什么。”说着,拿过围兜给小宝系上。

小宝很不喜欢脖子上围个东西,伸手去扯。

临清握了他的小手,温声道:“小宝乖。”

小宝黑亮的眼睛盯着临清,呆呆傻傻,那充满了信任与依赖的眼神却让人心里软和一片。

他若是不要小宝了,小宝该多可怜。

临清小时候就渴盼有个家,有娘疼,有爹宠,可爹娘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个模糊的影像,他甚至记不得他们的声音,记不得自己有没有被他们抱在怀里哄过亲过。

看到被亲娘丢掉的小宝,临清就不自觉想起小时候的自己。

忍不住想要疼他爱他,庇护他照顾他。

从前只有兔子为伴的日子,他不愿小宝再经历。

临清忍不住把小宝抱进自己怀里,闻着他身上的奶香,心里一片苦涩。

琴晚坐了一会儿便回去做晚饭了。

临清把小宝放到堂屋里拿废木料围成的小窝里,里头垫了冬天盖的厚褥子,临清做事的时候,把小宝放到小窝里,方便照看。他又捉了兔子放到里头,免得小宝没东西玩要吵。

沈絮回来的时候,临清在厨房做饭。

他走到小窝前,看自己的傻儿子。

小宝揪着兔子的一条腿,兔子显然被他虐待成习惯了,懒洋洋卧在旁边,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了。

小宝面无表情看着沈絮:“……”

沈絮面无表情看着小宝:“……”

口水顺着小宝的嘴角流出来了。

沈絮:“……”

沈絮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无奈地抱起儿子,小宝的手还揪着兔子,于是兔子呈倒吊着的姿势也被拎起来了。

“小宝乖,松手。”沈絮好言相劝。

小宝无动于衷:“……”

沈絮:“乖,别抓兔子了。”

小宝:“啊……”

口水滴到沈絮衣服上了。

沈絮:“!!!”

欲哭无泪!

好不容易解救完兔子,兔子一蹬腿跑得没影了,小宝手里一空,转手抓了沈絮的一缕头发。

沈絮:“……”

“小宝乖,松手。”

“……”

“啊啊啊!别扯别扯!要断了!”

“……”

临清从厨房端菜出来,看到的就是沈絮和小宝的拉力赛。

他淡淡瞟一眼,视若无睹地放下菜,转身又往厨房去。

“哎,临清,过来帮忙啊!”

这场拉锯的最终胜者是小宝,吃饭的时候,沈絮不得不一手抱着他,因为小宝手里还拽着他的头发。

沈絮哭笑不得,无奈地同他大眼瞪小眼。

单手吃完饭,小宝还是不肯松手,吧嗒吧嗒吃着沈絮给他喂的米糊糊,继续面无表情。

临清走过来,轻轻拍拍小宝的手,小宝慢慢松开了,沈絮怀里一空,小宝被临清抱了过去。

沈絮:“!!!”

“怎么你叫他松开他就听话?”

临清淡淡道:“你拽他,他只会更用力,拍他手,他就知道你是要他放开。”

沈絮:“……”

你为什么不早点帮我咧……

夜里,沈絮凝眸望着睡着了的小宝,脸上忧色可见。

这样一个孩子,长大后必定道路崎岖,沈絮为他担忧,亦为自己能否庇佑他一生而陷入沉思。

小宝的到来,让他从风流浪子倏然成为肩负重任的人父,若说捡到孩子的时候是兴奋与激动,现在则更多是一份责任与担当。

他以前从未想过以后会如何,而如今,却不得不开始考虑,小宝该怎么办,自己该怎么办,和临清之间——又该怎么办。

临清已经睡熟了,小宝睡在他和沈絮中间,沈絮侧卧着身子,目光移到临清脸上。

七月流火,夏日进入尾声,沈絮心头随着晚来的凉风,漾起阵阵涟漪。

那涟漪的中间,水痕映出一个人的名字,每一圈都因他而起,因他而灭。

临清。

第五十七章

关于舒云是如何得知自己的住处,沈絮思量过后,以为是王子骞考中解元一事的结果。小小山村出了个解元郎,自是引人议论,议论来议论去,总免不了提起这位辅导解元郎的夫子。舒云或许就是听闻了这一点,才将小宝送过来的。

只是她一番苦衷,全毁在一场大雨。这场大雨留住了临清,却让小宝的人生才起步就沦为艰难。

沈絮抱着傻儿子叹气,转眼过了一个多月了,临清不冷不热,小宝傻傻呆呆,沈絮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秋日高阳,落叶纷飞。小宝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打着卷儿飘落的黄叶,神情无比惊异,嘴巴张着,口水流得沈絮一手。

沈絮:“……”

给他擦了嘴边的口水,沈絮没有办法,拿手抵着小宝的下巴,免得他再流口水。

小宝不舒服地动了动脑袋,嘴巴一瘪,口水从嘴角又流下来了。

于是沈絮的憩日全耗在给儿子擦口水上了,兔子则在沈絮脚边咬他的裤脚。

临清背着竹篓回来了,兔子松开嘴,一溜烟奔过去往临清腿上扑。

今日既是去镇里教琴,也是去采购。小宝大了些,衣服都是被口水弄脏,围兜不够用,买了布回来自己做。还有拨浪鼓、墨石、砚纸,等等。

沈絮抱着小宝站起来迎他,笑道:“回来了。”

临清淡淡道:“嗯。”便进屋放东西。

沈絮眼中闪过一抹失落,亲了亲小宝,小声道:“还不理我呢。”

临清放好东西,过来接过小宝,小宝早就急不可待想往他怀里钻,这一个多月几乎都是临清带他,小宝自然而然把他当做了最信赖的人。

“啊——”小宝跟他打招呼。

临清捏捏他的小手,笑道:“小宝,今天乖不乖。”

“很乖,没有哭。”沈絮笑道。

临清淡淡瞥了他一眼,“有你的一封信,我带回来了,在书桌上。”

沈絮微诧,进屋一看,桌上果然摆着一纸信书。他拿起看,上头写着“夫子亲启”。

沈絮心里一咯噔,料想是王子骞的来信。

他不知道临清是不是生气了,拿着信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

临清什么都没说,甚至都没过来看一眼,抱着小宝去院子里晒太阳了。

沈絮想了又想,还是拆开了信。

王子骞在信中说,他与王潸然得了张澜相助,已经到了京城,现在在太学馆从夫子学习。张澜不但资助了相当丰厚的盘缠,还委托京城的朋友为他们置了住处。眼下姐弟二人在长安一切安好,愿夫子不必记挂。而后是一番感谢之词,无非苟富贵勿相忘一类。

沈絮看完,唏嘘不已。

走出屋子,临清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沈絮试着道:“子骞到京城了。”

临清“嗯”了一声。

“一切都好,他入了太学馆。”

“哦。”

“……他们姐弟都平安。”

临清淡淡道:“你不需同我说这些,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也不想再过问了。”

话毕,抱着小宝转身欲回屋。

“临清。”沈絮抓住他的手臂。

临清抬眼望了他,沈絮的眸中含了哀伤,轻声道:“别这样好么。”

“那你想要我如何?”

想要如何?自是与从前一样,同我说话,对我笑,生气了对我发脾气,难过了对我哭,而不是现在这样,疏离淡漠,永远隔着一道墙。

临清苦涩一笑,“你不能不喜欢我还叫我依然喜欢你,少爷,这不公平。”

沈絮哑然。

翌日放学,沈絮拿了王子骞的书信去看望崔恪。

崔恪阅毕,展颜道:“倒也不辜负你一番教导。”

沈絮道:“子骞天资使然,与学生关系不大。”

“莫自谦了,你愿意为举荐一事奔波,便是天大的恩惠了。”

沈絮替他倒茶,“我只不过举手之劳,成败还看他自己。”

秋日萧瑟,田里稻草堆成一摞一摞,放了学的小孩在田间打闹,抱起一把干草互相扔掷,闹不到一会儿又被家里吼住,灰溜溜各自回家。

斜阳晚照,落叶铺了一地,寒意慢慢起了,错落的屋舍炊烟袅袅,仿佛唤归的轻纱。

崔恪道:“今日打算留下陪老头子吃饭?”

沈絮赧然笑了笑,“不敢叨扰。”

崔恪望他一眼,云淡风轻道:“可是心思随人去了京城,以是这般郁郁不欢?”

沈絮知他在揶揄王潸然一事,面上一红,道:“先生怎也信村人玩笑?”

“我信与不信,与你是与不是,有何关系?”

沈絮一愣,慢慢低下头去。

崔恪缓缓道:“古人常说,浊者自浊清者自清,讲究心境清明。然而心有所念,便会为流言干扰。自己可以不在意,却怕别人会在意。墨怀,你非会被他人言语左右之人,急于辩解,我想你不会想不透其中缘由。”

沈絮怔怔望着地面,落叶随风打卷儿,擦着他脚边而过。

半晌,他喃喃道:“心有所念。”

崔恪道:“有些事,你非想不透,而是不愿去想,因为想明白了,你会心生恐惧。”他顿了顿,转目定定望了他,“然世上还有何事,比不能顺从本心而活,更为令人恐惧吗?”

沈絮愕然相望,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从崔恪家回来的路上,沈絮魂不守舍,夜幕缓降,秋虫低鸣,几只苟延残喘的萤火虫倏忽而过,沈絮抬头望去,月朗星稀。

心有所念。

念的是什么。

顺心而活。

心里装的又是什么。

崔恪句句直指要害,他哪里是想不清,而是不愿去想。

真心当付真心,他既舍不得那份温柔,便要同样的温柔去换。

自己怕的是什么呢。

怕做了那惊世骇俗的事?

平心而论,他是那在意旁人眼光的人吗?以前自是不是的,一身富贵的少爷,谁人又敢冷眼相待。那么现在呢,他注定要在陆山村住一世,这里哪个不知他与临清是一双夫妻,又是谁会再来横加议论?

惊不了世骇不了俗,如此,自己惧怕的又是什么?

应是怕允一份承诺,怕要了真心却又终负,怕应了他的欢喜却又发现不过南柯一梦,怕自己不是欢喜而是习惯。

可这颗心里,明明装着那人的名字。

那人不对他笑了,心便空了一块;不同他说话了,心便又空了一块;不愿再欢喜他了,心便千疮百孔了。

这——便是欢喜么?便是真心么?

换了是别人,碧螺、晚珊、舒云,随便哪个,陪自己寥落的不是临清,而是别人,自己也会这样喜欢么。

沈絮站在夜幕之下,不远处,燃了一盏烛火,仿佛邀君暂住。

家这样近,他却迟迟迈不动步伐。

尽管提前打过招呼,但久不见沈絮回来,临清难免担心起来。

这呆子虽不至于迷路,但天都黑了,那又是个惧黑的主,不会是聊过时辰不敢回来了吧。

一桌子的菜也顾不上吃了,临清抱了小宝提着灯笼出去寻人。

未走多远,便在家附近的路上找到了兀自发呆的沈絮。

临清皱眉,“怎么傻站在这里不回家?”

沈絮的目光慢慢聚拢,眼前的小公子脸含忧色,手里抱着孩子,头发散在肩上,被小宝捏了一束放在嘴巴里咬。

提着的灯笼,微红的脸,以及眼中的担忧与释然。

秋虫啁啾,露重霜寒。

沈絮目光微闪,那一刹,心里的疑问忽然就想通了。

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

只是因为那是临清。

大难临头,家财散尽,留下的只有一个临清。

乡野寂静,枕雨而眠,伴他的只有一个临清。

连这样一个寻常夜里,会为他晚归焦急,提了一盏灯笼匆匆寻人的,也只有一个临清。

哪来什么如果,除了临清,还会有谁,还能有谁。

那是临清才会做的事,那是临清才会给的真心。

所以心有所念,念的是临清。

所以习惯成自然,习惯的是临清。

所以心空了想要填补,能拿来填补的也只能是临清。

沈絮眼眶一热,夺了他手中的灯笼,连着咬头发的小宝一道将人拥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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