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下——蔺月笙
蔺月笙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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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难名的情意,一声铿锵的诘问,沈絮想不明、允不了、舍不得、却又——要不了。

二十六年的岁月,他没有为谁倾诉过真心,游走人间,快意潇洒,露水之香在黎明将至之时便拂袖弹去,他心里从未被任何一个人占去一席之地。

情话说得,娇娘宠得,然而动情动心,却从来不是属于他的戏份。

眼前的人,他割舍不下,穿惯了的旧衣,便是旁的新衣再如何飘逸华丽,也给不了那份浸入骨子里的安宁闲适。

然而习惯了,便是爱吗?习惯了,便该要爱吗?

他非断袖,甚至是怕的。

临清若是女子,他也许早已情许。可那是一个活生生的少年郎,他视为亲人、感激心疼、却从没有想过要爱上的少年郎。

握住临清的手,有了一丝迟疑。

临清心碎欲裂,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用力抽出自己的手。

罢了,罢了。

该待我如何呢?

不爱便是不爱,你爱他,不意味着他也要爱你才算公平。

你何必这样为难他,也为难自己。

他拿了包袱,转身要走。

屋外的大雨随着门打开的那一刹,呼啸着争先涌入,临清被狂风吹得一趔趄,跌坐在地上。

沈絮慌忙过来关上门,将漫天大雨关到屋外。

临清怔怔望着,身上的雨水渗进衣裳,冰凉冰凉。

那人双手压着门,半弯着身子,静静看着自己。

屋外狂风呼啸,寻不到家的魂儿在这大雨之中失了方向,仿佛走在绝望的迷雾里,心怀戚戚,找不到归宿。

他忽然失了勇气,那人替他关上的门,仿佛一双将他拉出迷雾的手,屋外骤雨狂风,全被挡在那扇单薄的门扉之后,淋湿了翅膀的鸟儿被温柔安放在屋棚之下,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些强作的冷漠,那些逼自己狠下的决心,全在这破落的小屋之下,分崩瓦解。

临清掩面痛哭。

只有这一样,他只要这一样。

沈絮一怔,扑过去拥他入怀。

临清哭得无比狼狈,那人的气息近在咫尺,他紧紧抓着沈絮的衣衫,喉头滚动着伤心的抽噎。

雨天留君,天明便离。

那夜雨声沙沙,相拥的人影在黑夜里融为寂静,若非偶然而过的闪电,这屋子里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想,这便是离别前的温柔了,贪图够了,便放手罢。

一个想,我当待你如何,不愿允你,又不愿放你走,黎明之前的长夜,过得再慢、再慢一些罢。

此去当无期,我不敢再徘徊,你不敢再思量,从前种种,便如浮华一梦,梦醒了便忘了罢。

临清的眼泪流在沈絮肩上,入骨凉,却烫入心。

“你允我些时日,让我再想想可好……”沈絮哑声道。

临清摇头。

再想当如何,我怕的,便是你不得不还我心意。

真心付真心,我要的,不是感激与愧疚,更不是因着感激与愧疚而强生出的爱。

沈絮的声音染上一丝哽咽,“我没有爱过人,你当允我些时日思量,别这样自顾自地给,又自顾自地离开……”

临清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睛不断流下来,他断断续续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思量再久,也不会是喜欢……逼走了王姑娘,我已经愧疚难当……莫再,莫再让我更愧疚了……”

沈絮哑口无言。

他知当放临清走,不欢喜,就不该再抓着不放,他舍不得临清,只是因为这人是伴着他一路落魄、寒夜里为他点一盏灯、暑天里为他掬一把水的手边杖,天地之大,他只有一个临清。

他不想放他走,不想再得到之后再体味失去的痛苦。

然而,他却不得不,就要失去他了。

大雨不知何时歇了,清晨的日光带着早间清凉的气息,让临清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倚在沈絮怀里,两个人狼狈地靠在堂屋的壁上,枕雨而眠。

沈絮的眼睛是肿着的。

临清呆呆看着,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

这人……也会哭的……

情入愁肠,化为苦酒,再不知忧愁的人,也会落下心酸泪。

他怔怔望了一会儿,悄然从沈絮怀里挣出来,跪在地上,仔细打量眼前这样脸。

欢喜一个人,到底欢喜他的什么,明明只是一面之缘,望见了动心了,便随他去了。一年多的寂寞时光,本该冲淡那份悸动,却不知为何,在他散尽家财的那一日,自己没有离开,却坐在庭中,等他发现。

那时的他与沈絮,其实不过一对陌生的人儿,他于沈絮,只有那年夏日恍惚中的一眼钟情,沈絮于他,更是没有半分印象。

临清怔怔想,那日的自己,为什么会留下。

他欢喜的那个幻影,如今化为现实,又呆又累的人儿,与记忆中相去甚远,他又为何,欢喜不减,反而愈盛。

或许只是人人生来一道情槛,遇着了,便栽了此生。

手指缓缓滑至唇瓣,他痴痴望着,终是俯下身,轻轻吻上那渴盼了许久的部位。

少爷,我欢喜你。

短暂的相触,沈絮缓缓睁开眼睛,尚在梦中,只见面前白衣飘过,怀里的温度已经散了。

“临清!”

沈絮错愕起身,忙不迭追去。

院门外,那道人影却僵僵立在那了。

沈絮奔过去,“临清——”

临清转过身,手里抱着一个团子样的包裹,茫然望着他。

沈絮望去,亦是一怔,那团子似的布包中间,露出一个软软绵绵的小人儿来。

“这是——”沈絮上前一步,只见布包里露出一截信纸。

他抽出来,展信略略扫了一遍,面色变得尴尬起来。

临清顶着红肿的眼睛问道:“谁家的孩子,怎么丢在这里?”

沈絮僵僵道:“似乎,是我的……”

临清:“……”

沈絮将信举给他看。

妾要嫁人,托与沈郎。

沈絮:“大概是哪个小妾的……”

临清:“……”

沈絮:“我……”

临清:“……”

临清面无表情看着他,把婴儿放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沈絮:“……”

“等等!等等,临清!”沈絮急忙拉住他。

临清回头。

沈絮张了张嘴,却又无话可说了。

该从哪里说起,悬而未决的心意,突如其来的孩子,哪一样都是自己不对,哪一样都只会让对方离开。

“我……”

挽留的话,怎么也没有勇气说出口。

以什么身份说出口,用什么理由挽留。

沈絮像掉进一团乱麻之中,扯不清头绪,却又时不我待。

临清垂下眼眸,尚不及叹息,目光却被沈絮怀里的婴孩定住。

潮红一片的小脸,仓促微弱的呼吸,临清探手,手里烫得吓人。

这才反应过来,小婴儿竟始终没有半点哭声。

“他发烧了!”临清急声道。

沈絮这才记起这个孩子,低头望去,果然小婴儿眉头紧锁,微张着小口,极尽虚弱之态。

两人顾不得昨日的告白,抱着孩子慌忙去找村里的大夫。

老大夫一大早被人叫醒,眼睛还没睁明白,怀里就被塞了一个软糯团子,焦急的声音催促着他快些诊治。

老大夫晕晕乎乎了半晌,才定了心神搭脉。

看面色,观舌苔,老大夫的脸色慢慢沉下来。

“这孩子高热不退,且贻误许久,老朽医术有限,夫子快些送到镇里去!”

沈絮抱了婴孩拔腿就跑,临清紧随其后。

半晌后,老大夫才回过神,喃喃道:“呀,夫子什么时候和小公子有孩子了?呀,夫人啊,夫人啊,不得了啊!男子也能生子了!”

两人急匆匆往镇里赶,半路拦了赵大叔的马车,几乎是飞奔到了镇里。

到了医馆,大夫看过之后,命徒弟拿出一套银针,解了抱着孩子的布,里头是个小小瘦瘦的婴儿,不到一臂之长,红色小肚兜软软系着,上头绣了个“宝”字。

大夫几针下去,小小的婴儿发出猫叫般的哭声,嘤嘤咛咛,好不可怜。

施针毕,徒弟拿过干净的软布过来,重新将婴儿包好,先头那块湿哒哒的布料,都将桌子浸出一大块水痕来了。

大夫道:“这孩子着凉发热了,你们怎不早些送来,烧成这样,命都差点保不住。我暂时给他扎了几针,他这样小,喝不得药,你们抱回去后,用料酒给他反复搓身,再抓些,剥了心脏绑在他手腕上。”叹了口气,又道:“你们真是太粗心了,孩子掉到水里,还不赶紧换衣服,让他着凉烧成这般严重。”

沈絮茫然听着大夫训,心里转了几弯,略略整出些头绪来。

丢孩子的人必是昨天就扔在那里的,而后一场大雨,孩子淋了一夜,可不发热高烧。

沈絮心里担忧不已,虽然尚未接受自己就这么莫名其妙做了爹,但这样一个遭人抛弃的可怜孩子,任谁看了都心疼,沈絮只盼他不要烧坏脑子就好。

抱着孩子出了医馆,两人急忙去买了料酒,租了辆马车回家。

刚落屋,一个去剥衣服,一个搓身子,两人围着孩子忙到中午,直到婴儿呼吸渐缓,安然睡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临清抱着小婴儿,实在可怜他这副模样。

“哪个小妾的,知道么……”

沈絮道:“看字迹,像是舒云的。”

临清斜他一眼,你到底风流到什么程度,连对方的字迹都记得。

沈絮自知失言,赶紧闭了嘴。

临清叹了口气,“怎么会有这样狠心的娘,自己的孩子也不要。”

沈絮道:“她要嫁人了,带着孩子反是拖累,寄人篱下,若遇上个心胸狭窄的,只会让孩子受苦。”

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婴儿的脸,舒云应是离府后才发现有孕,愿意为他生下孩子,沈絮心里充满了感激。

临清冷冷吐出两个字:“作孽。”

沈絮:“……”

“你打算怎么办?”

沈絮轻叹:“还能如何,总不能再扔一次。”

临清的话哽在喉头。

如何养?养得活吗?会养吗?

这样一个连自己都不会照顾的少爷,再加上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临清心里百转千回。

沈絮望了临清,临清对上他期许的眼眸。

那人没有说话,话却全藏在了眼神里。

临清缓缓呵出一口气,那场雨,终是绊住了自己的脚步。

第五十六章

小婴儿睡了一会儿就饿醒了,发出猫一样的嘤咛。

临清只得抱着他到王婶家求助。

王婶抱着快一岁的小女儿哄她午睡,四岁的小儿子和六岁的二儿子在院里玩耍,看到临清和沈絮来了,齐齐扑过来,“夫子,哥哥!”

王婶在屋里听到声音,把小女儿放到摇篮里,走出来道:“夫子和小公子来了——小公子你怀里抱着什么?”

临清将小猫崽一样的婴孩露出来,“王婶,这孩子饿了,我不知道该喂什么……”

王婶吃惊道:“呀,这还不到一个月吧,怎么还发热呐,夫子你们从哪里捡来的孩子?”

沈絮:“呃……”

临清:“……”

“给我吧。”王婶把婴儿接过来,拿手指碰他的嘴唇,小婴儿立刻做出吮吸的动作,显然的饿坏了。

王婶于是把孩子抱进屋喂奶。

临清与沈絮站在外头面面相觑。

临清别开视线,稍稍背过身子。沈絮眼眸微动,终是无言以对。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王婶哦哦哄着小婴儿走出来,小婴儿趴在她胸口,餍足地打了一个嗝。

“好了。”王婶把他横抱过来,小婴儿生得粉粉嫩嫩,眯着眼睛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十分惹人喜爱。

“谢谢你,王婶。”沈絮道。

“乡里乡亲的,夫子别说客气话。”王婶道,“这孩子是夫子哪里捡的?”

“家门外捡的……”

“啊呀呀,真是个狠心的娘,这样小的孩子都忍心丢掉,也不怕孩子被狼叼了去。”王婶愤愤道,愈发觉得怀里的孩子可怜,“总有这样可恶的男子,做了孽又不负责,才让女子受这种弃子之罪。”

沈絮:“……”

我还是不要坦白好了……

王婶道:“有点发热呢,看过大夫了么?”

“看过了,好些了已经。”临清道

王婶担忧道:“你们打算如何,两个男子怎么养啊?”

这孩子是沈絮的骨肉,沈絮自然不可能扔掉不管,然而对于养育婴孩一事,他半点经验也没有,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打算养的,不会的……便慢慢学吧……”

王婶道:“嗯,有个孩子也好,先前还跟小公子说,膝下无人难免晚年凄凉。”

沈絮看一眼临清,临清低垂着头,脸上看不出情绪。

王婶见二人都不说话,以为还在为孩子的事担心,便道:“夫子放宽心,不会的就来问我,我家小女儿吃得少,奶水足得很。”

临清:“……”

沈絮:“……”

有时候王婶的奔放程度真让人招架不住。

王家小儿子跑过来,好奇地问:“这是夫子的宝宝?长得好漂亮啊。”

说着,伸手要抱。

王婶把婴儿放到他手上,“小心点,别摔着,怎么抱妹妹就怎么抱弟弟,知道吗?”

小儿子点头,仔细打量怀里的小婴儿,“夫子,弟弟叫什么名字?”

沈絮愣了一下,他还没有想过孩子的名字。

临清弯下腰,望着眯着眼睛打哈欠的小婴儿,轻声道:“叫小宝。”

“小宝。”王家小儿子在小宝脸上亲了一下,小宝窝着嘴,发出舒服的唔唔声。

王婶欣慰道:“先前看小公子住在镇里不回来,还以为你们吵架了,现在总算松了口气。”她拍拍临清的肩膀,语气慈祥,“乡下人家,喜欢嚼舌根子,其实没有恶意的,小公子别往心里去。”

临清垂下眼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有些事,只一次,便叫人心里生了芥蒂。

有些话,只说一遍,便叫人从悸动里醒过来。

有些心意,失望了一次,便很难再给第二次机会。

他留下,只是因为给出去的心没办法一下子收回来,他需要时日去冲刷这份错恋,或许渐渐的,一点一点的,溜走的心便会慢慢回来了。

隔日,临清去县衙请辞。

周勉听过他的话,望了他半晌,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既是你自己的决定,我无从干涉,若哪日后悔,这里随时为了留有一扇门。”周勉道。

临清心中感激,他想问周勉为什么要对自己这样好,但又觉得问了反而显得矫情,只能点点头,“谢谢你,周大哥。”

周勉看他的眼神充满了纠结,手举起来,半晌,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刘婉婉不肯他走,“先生你还没有教完呢,不准走。”

临清道:“我只是不在这住了,曲子还没教完,我不会中途撒手的。不过我家中有事,只能隔三天过来一次,我没来的日子,你自己要勤加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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