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快到冬至了。
颜音的这段日子,过得比在中都宫里还要闲适,每日里只是看书,作画,调养身子,偶尔跑去惠民署帮忙,却总是被戴子和撵了回来,让他先把身子养好,想做什么都要待开春以后再说。
自颜意南行之后,颜启昊似乎没着没落的,天天往颜音这里跑。颜音的态度却始终不冷不热,礼貌上无可挑剔,但全无半点亲厚之意。
这天,颜音刚刚浸浴完毕,裹着轻裘,偎在熏笼边,拿布巾擦拭着头发。
颜启昊突然走了进来。
“音儿。”
“父王。”颜音连忙站起身来。
“不用起来。”颜启昊按住了颜音的肩,自己也在傍边盘膝坐下。
“怎么不让下人伺候?”颜启昊问道。
“我不喜欢身边有人,也不喜欢别人碰我。”颜音回答。
“那……爹爹帮你好不好?”颜启昊顺手接过了布巾。
“好。”颜音点点头。
颜启昊边帮颜音擦拭头发,边问道,“总是待在府里,闷不闷?要不要出去散散?”
“还好……我在会宁时,也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出宫门一步。”
“那……要不要陪爹爹去一趟海云寺,一起洗洗温泉,打打猎?记得你小时候,爹爹曾经答应带你和你娘去打猎的,但是因为军务繁忙,几次都食言了。”
“是吗……我都忘了,难为父王还记得。”颜音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澜。
“陪爹爹去吧?好不好?你不是不会骑马吗?爹爹教你。”
“是啊……我不会骑马,会拖您后腿,还是不去为好……”
“没关系,还是像以前那样,你和爹爹合乘一骑,你坐在前面。”
“我个子已经很高了,会挡到父王的。”
“不会。”颜启昊挺直了身子,用手在颜音头顶比了一比,又平拉到自己鼻尖,微微一笑。
见颜启昊做出这样幼稚的举动,颜音也不禁莞尔,当下便点了点头。
颜音裹着猞猁狲的端罩,戴着火狐皮的帽子,一张脸几乎全被埋没在浓浓的毛峰里,坐在颜启昊鞍前。
颜启昊必须尽力挺直腰杆,眼睛才堪堪能看到前面,鼻子被那帽子的毛峰弄得痒痒的,不由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颜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尽力缩了缩身子。
颜启昊微微一笑,抬起下颌,在颜音顶心啄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由自主的微微一笑,似乎都想起了当年。虽然情景相同,但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一行人出了燕京南门,远远的便可以看到城东的仙露寺,兀立在一片凄凄莠草之中,显得那样破败荒凉,那是当年囚禁南赵宗室勋贵的地方。
颜音突然问道,“他们……现在怎样了?”
“谁?”颜启昊一怔,顺着颜音的视线看过去,随即明白了颜音所指的是什么。
“亲王和皇子都在极北的五国城,女子们都在中都和各营大寨,这些你都知道。当年留在这里的远支宗室、驸马、命妇、嗣王等等,年轻精壮的,一部分分给诸王郎君、万户、大僚家为奴,另一部分被卖到高丽、室韦、西夏,以十人易一匹马……”
“怎么这么便宜?”颜音眉头紧皱。
颜启昊摇头叹道,“这些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抬,执炊牧马,皆非所长,可谓百无一用,只能卖出这个价钱……”
颜音也深深叹息了一声,小声问道,“剩下的人呢?”
“再剩下的老弱病残,都在西黄庄牧马,听说死的死,病的病,也剩不下几个了。前年我过去挑了几个年幼伶俐的收到了咱们府上,留在那边只怕是没有生路,到咱们府里还好过些,后院小厮当中,脸上有官奴印的便是。”
“哦……”颜音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了。
颜启昊突然有些心中烦躁,这孩子一路上只说了这几句话,偏都是和南赵有关的话题,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亲儿子,心里却总惦念着赵人……颜启昊忍着怒气,不便发作,只挥鞭催着那马,一路飞奔。
待到了海云寺,颜启昊的心情才稍微缓了过来,笑着对颜音说道,“让他们先去温泉收拾准备,咱们爷俩上山打猎,好歹打他几只兔子回来,然后我们自去泡汤,让他们收拾洗剥,烤了来吃?”
颜音见颜启昊事事都已经安排妥帖,便点了点头。
父子二人上得山来,便下了马,一路缓缓在林中步行。
过了小半个时辰,颜启昊却只射了两只雉鸡,全然没见到期待中的兔子、黄羊,回头见颜音心不在焉的跟在后面,离自己有十几步远,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抚弄着玉花骢的鬃毛,倒似对那马比对自己还亲热些。颜启昊不禁有几分沮丧。这次出行,本是和安述羽合计好的,想着可以借此缓和一直僵在那里的父子关系,没想到颜音一路上除了关心康氏宗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对打猎也没有半点兴致……早知如此,倒不如让下人们来打猎,父子二人在温泉中多泡泡或许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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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建炎四年【即金天会八年,】粘罕驱所掠宋人至夏国易马,以十易一。又卖高丽、蒙古为奴,人二金。——靖康稗史笺证·宋·确庵
一百一十四、腥风烈烈心若伤
颜启昊正在暗暗后悔,冷不防觉得背后一阵劲风掠过,像是有什么人欺身过来。
“音儿?”颜启昊刚要回头,鼻端却传来一股中人欲呕的腥臭。
颜启昊忙暗叫不好,反手将弓护在背后,着地一个滚翻,滚出四五尺开外,随即便翻身站起,将那弓擎在自己身前,却见弓弦已经断了,整个弓反弯了过去。
对面,一只花豹耸肩沉颈,蓄势待发。
“爹爹!”颜音也看到了这情景,大叫了起来。
那花豹听到颜音的声音,缓缓扭转颈子,似乎在判断应该向谁下手。
那海云寺的后山不高,从未听说有过大野兽,因此颜启昊除了手中的一张弓,并未带其他武器。此时弓弦已断,这张弓,便还不如棍棒好用。
颜启昊暗暗思忖,以自己的身手,便是空着手与这花豹周旋,想必也不会吃太大亏,于是便喝道,“音儿,快下山!招呼他们上来。”
颜音也不答话,依言利落的跨上那匹玉花骢,却并没有下山,而是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向那花豹冲了过去。
颜启昊大急,叫道,“你不会骑马不要骑,仔细伤着,跑下山去,这里有爹爹——”话音未落,那花豹已经揉身扑了上来。
颜启昊只得双手高擎那柄弓,凝神应对。
颜音提缰控着那马,三两步便冲了上来,拦在了那花豹和颜启昊中间。
花豹转头扑向马背上的颜音!
“音儿!”颜启昊大惊,却苦于被马挡住,难以救援。
只听一声裂帛,那猞猁狲端罩被撕成两半,缓缓覆在了地上,马背上却已经空无一人。马臀上三道长长的抓痕,兀自滴着血。
“音儿——!”颜启昊厉声大叫,双眸立时如充了血一般,红得骇人。
颜启昊双手持弓,把那弓当枪来使,手腕一抖,直刺那花豹的左眼。
与此同时,颜音的身形竟从马腹下翻了上来,斜挎在马鞍上,手持一柄短剑,直取那花豹咽喉!
一声嘶吼,一团血雾,直溅得父子二人满头满脸都是鲜血。
那花豹轰然倒地,抽搐了两下,再也没有了气息。
颜音兀自紧握着手中的短剑,翩然跳下马来,姿态干净利落,稳稳地站在当地。
这哪里是不会骑马?分明是骑术精湛!颜启昊又想到适才玉花骢受了伤,却不曾惊跑,依然站在原地不动,想必是颜音即使藏身马腹之下,依然能娴熟的控制马匹,有这等骑术的人,便是铁鹞子军中,也不会超过一百个,这孩子居然还谎称不会骑马?!单单适才那一剑,出手之稳,时机拿捏之准,都不像个未经战阵的病弱少年,若说全然没学过武功,还真是不像……
想到这里,颜启昊不禁怒气勃发,挥鞭便向颜音抽了过去,口中怒斥,“你这是不会骑马吗?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你嘴里到底有没有实话!?”
颜音也不回话,只是侧过身去,用背部去承受鞭笞。
颜启昊打了几下,见颜音一声不吭,登时气也消了,一瞥间见颜音的右手从胸前环过去,紧紧捂住了左上臂,手指间还汩汩渗着血,大惊失色,忙问道,“怎么?受伤了?让爹爹看看!”说着,便去扳颜音的身子。
颜音一拧肩,躲开了颜启昊的手,头也不回,大步向山下行去。那只右手,始终护住了左臂,滴滴鲜血,循着步伐,散落在路旁草间。
颜音踉踉跄跄只走了十几步,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颜启昊忙打横抱起颜音,飞奔下山。
夜已深,但益王府颜音的留园,依然灯火通明。
灯下,戴子和一边给颜音处理伤口,一边絮絮叨叨,“我一时不注意,这孩子身上就得带伤,我还道王爷这段日子转了性,不再折腾他了呢,谁知道一转眼又让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回来。”
颜启昊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原想着带他去泡泡汤,对他身子有好处,谁知道那海云寺后面的小山上居然有豹子……”
戴子和冷笑,“王爷带着百十名精兵强将,浩浩荡荡出去打猎,任谁都毫发无伤,只有他伤了?合着你们这些大人都躲在后面,让个病孩子独斗豹子吗?”
颜启昊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辩驳,只能叹了一声。
戴子和却不依不饶,“啧啧,胳膊上的大筋都被抓断了,你倒不如晚回来一会儿,让这条胳膊废了,那样反倒是好,从此绝了你让这孩子上战场的念头,他倒也解脱了。”
颜启昊一惊,“伤得重不重?有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等过几个月伤好了,你还可以继续折腾他,一时半会儿折腾不死。”戴子和懒洋洋地说道。
颜启昊脸一红,抿起嘴不再说话。
“这背上的伤,也是豹子抓的?这豹子还真够狠的啊!”戴子和继续冷嘲热讽。
颜启昊十分尴尬,脸上微微渗出汗来。
正这时,颜音睁开眼睛,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戴子和知颜音早已经醒了,一直闭着眼睛,见自己的话说的太过,才出声阻止,也不说破,只是斥道,“叫你在家里猫冬不要出去,你就是不听!这下好了,弄了一身伤回来,这下消停了吧?”
颜音撒娇道,“人家闷得慌啊,师父您又不让我去惠民署帮忙。”
“哼……”戴子和瞥了一眼颜启昊,“我哪敢用你做事情,你父王还不得吃了我?”
颜音像是这才看到旁边的颜启昊,轻轻叫了一声“父王……”随后又问,“我的剑呢?”
“在这里。”颜启昊忙把那柄短剑递了过去。
“你居然还带了它出去,那么多随从,哪就轮到你用它了?”戴子和一哂。
颜音抿着嘴一笑,“不是啊,师父,难得有用到它的机会,怎么能不带着?今天它可是杀了一头豹子呢!总算是饮过血了,不然这么好的剑,跟着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寂寞的吧?更何况颜氏一族历来骑射经湛,大皇兄十一岁时就曾殪熊,三哥十三岁时也曾射杀猛虎,我都十六了,还没猎过什么猛兽,我也会不甘心啊,别人会笑话我,也会笑话父王……更何况父王有危险,我要帮他啊……”
颜启昊心中一动,抬眼向颜音看去,却见颜音面带微笑的扯着戴子和衣袖撒娇,却是看也不看自己。
一百一十五、匣中孤剑少年心
“哼!”戴子和手指点了一下颜音的眉心,“你就逞能吧!半点武功也不会,就凭着剑利往前冲,万一出点什么事,有你哭的!”
“不会啊,有父王在,不会有事的!”
颜音这话,只是随口便说了出来,甚至看也没看颜启昊一眼。
颜启昊却愕然睁大了眼睛,这孩子,竟是这样全心全意的信任着自己吗?
“这剑是?”颜启昊问道。
“三哥送给我的!”颜音的语调很欢快,似乎是因为亲手杀了一头豹子,又兴奋又开心。
颜启昊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颜音口中的三哥,是三皇子颜亭,论理,颜音该称呼他三皇兄,而不是三哥这样亲昵的称呼。
“是柄好剑!”颜启昊感慨。这柄剑,适才在颜音昏迷的时候,颜启昊已经把玩过多时,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连颜启昊这种见惯了神兵利器的人,也不免爱不释手。
“是我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三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颜音的声音柔柔的,脸上带着笑。
十三岁?这孩子十三岁的时候,自己在哪里?似乎是陈兵在长江北岸,势要一举吞并南赵吧?只可惜源军不习水战,终究没有攻克长江天险……
大源旧俗,男子十三岁成丁,开始计入人丁统计,十六岁剃发,可以受封爵位,算是正式成人。这两个生日,都算是大生日,通常都会特别庆祝一下。可那时候自己在军中忙得昏天黑地,哪里记得这许多,待闲下来想起这事的时候,音儿的十四岁生日都已经过了……
第二天一大早,颜启昊早早便过来看望颜音。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颜音和戴子和嬉闹的声音。
“你老实说,身上的鞭伤,是不是你父王打的?”
“是又怎么了!”颜音的语气显得满不在乎。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我骗他说不会骑马……”
“哼,师父竟也不知道你会骑马呢!”
“别!不要!我又没骗师父说我不会骑!”颜音咯咯笑着,似乎是戴子和佯怒要罚他,他笑着求饶躲避。
“三郎君教你的?”
“嗯。”
“是因为那次惊马的事儿?”
“嗯。三哥说我不能有弱点被别人抓在手上,所以偷偷教我骑马,还让我对外说那次惊到了,再也不敢接近马……”
“这个别人,也包括师父?嗯?!”
“没有啊!不是那样的,三哥说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还有游泳,三哥也偷偷教会我了,但不许我对别人说,这个师父你是知道的啊!义父都不知道呢!”
“你就是把师父当外人!”戴子和话音未落,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是打了颜音一记。
“师父你欺负人!我什么都招了你还打。”颜音一副撒娇的语气。
“小坏蛋,师父打你你就敢躲,你父王打你你就受着!”
“那是因为师父打我打得没道理!”
“你父王打你就有道理了?”
“我骗他在先,又弄伤了玉花骢,本来就该罚……”颜音轻声。
“傻瓜!你忘了后天就要上玲珑灶了吧?”戴子和轻叹。
“诶?”颜音似乎有点惊讶,“已经运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