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FZ) 下——贝勒王
贝勒王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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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三郎君……你这是做什么?折煞在下了……”朱泽的喉头似乎已经受损,声音嘶哑。

颜音轻轻摇了摇头,“这样你才好跟我说话。”说完,颜音转头吩咐术可,“你去拿点食物和热奶子来,还有伤药和纱布。”

“好咧!”术可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这使不得!”朱泽连忙阻止。

“没关系。”颜音顿了一下,低声问道,“这是因为什么?和那康玉珠回南有关吗?我昨日是避开众人,单独去见你的,回来以后也不曾被人发觉,我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朱泽微微摇头,“不关你的事,珠儿……我是托秦柏带她回南的,让家丁护送,我不放心……在过边境时,珠儿被发现了,虽经斡旋,最终还是有惊无险,顺顺当当回到了南赵。但那边消息报过来,皇上自然是要发作的,更何况我又好死不死,恰好在这个时候上了万言书。再说,我这职位,肩负京畿防卫,直接关系到皇上的安全,职责最是重大,此番让皇上生了疑,自然没有好果子吃……”

颜音不解的皱着眉头,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问道,“你的心里,还是向着南赵吗?”

朱泽一笑,“我从十六岁起,便作为南赵使节的护卫和通译,来往于源赵两国,我便是说梦话也是时而汉话,时而女直话的。从大梁到会宁,沿途千里风光,我敢说,天下没有一个人比我熟稔。去时温汤热炕,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回来时只剩瓦砾白骨,你能体会到那种心情吗?”

“还有那些源国的馆驿,眼见它从三间泥草房,变成三进砖瓦宅院,又转眼间毁于兵火……总是惦记着大源观丘驿的‘蜜渍羊马肠’的滋味,只可惜驿站没了,厨子也死了……我们曾经一起围炉斗过酒,一起骑马比过箭的……”

“十几年往来各国,我结识了很多朋友,西夏人、室韦人、高丽人、大食人、回鹘人、于阗人……大家在一起,说着各自不同的方言,饮着烈酒,唱着各地的情歌,其乐融融。若没有战乱,若所有的国家都各安本土,不妄动刀兵,该有多好?”

“如今从大梁到会宁,赤地千里,十室九空,就为了一个一统天下的帝王梦,值吗?我不为南赵,也不为大源,只为那些百姓,那些我真真切切见过,晤谈过,触碰过的百姓,为他们能过上太平日子……我不忍,再看到那些熟识的人,一夕之间,满门皆丧。”

说到这里,朱泽突然有几分急切,身子向前探了探,又说道,“小三郎君,你是个灵透的孩子,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心里向着哪国,更不是为了私欲。大源兵制,弊端最多,每有征伐或边衅,便下令签军。常常是一家有数个男丁,尽被拣选无遗,甚至年近六十的也不放过。百姓号泣怨嗟,悲声震天。大源地广人稀,多半是因连年兴兵导致百姓无法生息繁衍,这个问题,靠掳掠他国百姓为奴去解决,无疑是抱薪救火,汉人奴隶越多,这大源江山越不安稳,日久必生内乱。你常在皇上身边服侍,若有机会,倒是可以劝谏一二。”朱泽目光灼灼,一脸殷切地看着颜音。

颜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心道自己只是个小孩,朝廷大事,太深奥太复杂,完全弄不明白。更何况自己在父皇身边伺候只是受罚,地位和那些小黄门没有差别,对于朝政,是不能有一字一句置喙的,这是规矩。

颜音不便应承,又受不了朱泽热切的目光,便侧过头,挪动了一下抬着木枷的手。这木枷极为沉重,颜音半跪着,把手垫在肩上,只擎了这一会儿,便觉得手酸了。

因颜音更换姿势,触动了朱泽颈中的伤口,朱泽一阵咳嗽,由于带着枷不易用力,憋得满脸通红。

颜音一阵歉疚,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知不觉的便点了点头,脱口而出,“好,我答应你!”

“谢谢!太谢谢了!”朱泽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口的道谢。

颜音心中,其实并不想,也不敢在颜启晟面前评说朝政,刚才的话,只是随口安慰,听朱泽这样道谢,不免愧疚,腾地一下便涨红了脸。

******

注:

时进武校卫朱绩从弁行,宗维赐以所掠内人,绩阳受之,逃去。宗维怒,追而杀之。【朱绩事不得其年,据绍兴十三年朱弁奏状附见。】宋史卷四四九阎进传:「建炎初,遣使通问,进从行……进武校尉朱绩亦从之,分在粘罕所。绩见粘罕数日,遽求妻室,粘罕喜,令择所虏内人妻之,绩取最丑者,人莫谕其意。不半月亡去,追之还,粘罕大怒,绩含笑死梃下。盖绩求妻者,所以固粘罕也。」按此与系年要录所载情节略异。——这一段故事的来源,按宋史记载,朱绩是被杖毙的

一百二十一、半匕金罂谁和药

“不如,我去父皇那里为你求情?”颜音犹豫的说道。比起妄议朝政,颜音忖度着,或许求情更好办些。

朱泽苦笑摇头,“皇上是主战的,近日朝中舆论却是主和的占了上风,皇上早就想抓个人杀鸡儆猴了,偏我撞在了枪尖儿上。更何况……对于我们这些南赵降臣,皇上本就不放心,也是拿我敲山震虎吧……你求情不会有用的,若皇上今日放过了我,明日上哪找这么合适的?”

恰这时,术可一溜小跑赶了回来。

颜音忙让术可替自己托着那枷,自己则接过伤药纱布给朱泽上药。

“不用麻烦了,小三郎君,以我的功夫,枷号三天,还要不了我的命去。更何况三天之后就要杖毙了,这点伤,又何必去治?”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若这么说,人总是要死的,难道有病就不医了吗?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临死当天都要读书学习,为什么不要解除病痛,便是少痛一刻钟,或者疼痛能减轻一分,也是好的啊!”颜音圆睁着眼睛,正色说道。

朱泽一笑,便不说话了,任由颜音为自己颈中上了药,又用纱布将伤口牢牢护住。

颜音上完了药,又回来托着那枷,吩咐术可为朱泽喂食喂水。

术可拔下皮囊的塞子,一股酒气弥漫开来。

“怎么是酒?”颜音问道。

“小三郎君,你看他身上穿得这么单薄,要在这里跪上三天怎么受得了?夜里可不比这会儿,会冷到骨子里,不喝些酒御御寒,可是很难熬过去的。”术可答道。

颜音点了点头,努着嘴示意自己腰间,“你把我腰上那个青色瓶子里面的红色药丸取一粒,给他服下。”

术可一边照做,一边问道,“这是什么药?”

颜音神秘一笑,“我自己配的,服下之后,六个时辰之内,不会怕冷。”

“哎!这药好神奇,若一天两粒这样服下去,岂不是冬天就能省下棉衣钱了?”术可啧啧赞叹。

“美得你!你以为这药不要钱吗?再说,是药三分毒,偶尔应急可以,可不能经年累月的常服。”颜音说着,转头看向侍卫值房,问道,“你有没有相熟的侍卫?托人多照拂他些个,每天两次,给他服这个药。”

术可连声答应,便要去解颜音腰间那个汝窑瓶子。

颜音忙道,“瓶子不要动,只把药都倒出去便是。”

“小三郎君……”朱泽虎目含泪,想说些感谢的话,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颜音轻声问道,“我去求父皇,免了你的杖毙,改为斩首或问绞可好?”他毕竟年纪幼小,提到朝政,总是有些敬畏,不敢自作主张,所以便征求朱泽的意见。

“不可!”朱泽连忙制止,随即又低声说道,“小三郎君,你这次来过之后,以后便不要来了,也别跟我走得太近,别让皇上觉得你受了我的教唆。记着你答应我的事情,不要急,寻个合适的时机,劝谏劝谏皇上,便是帮了我大忙了,我在泉下,也会感激你的。”

“可是……杖毙很痛很痛的……”

朱泽凄然一笑,“怎样死不是死,一咬牙一闭眼,忍过去也就是了。”

颜音含着泪,脑中浮现出之前多次见过的杖毙的情形,连连摇头,“那不一样的,怎么会一样……那很痛的……”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宣明门上,是颜启晟与文武群臣,宣明门下,是里三层外三层观刑的禁军、侍卫和内侍。更有一些宗室贵戚子弟,带着从人,一边哗笑寒暄,一边等着行刑。似乎即将到来的不是一场惨绝人寰的死刑,而是一出新奇的杂剧戏法一般。

那六尺长的铁叶枷已经被卸下来放在一边,朱泽披头散发的伏在那漆黑刑床上,看不清面容。

人从中,突然钻出来一个小小身影,穿着明显偏大的内侍装束,帽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面容。只见他闪到了刑床侧畔,似乎摆弄了一下朱泽的头发,说了几句什么,随即便被维持行刑秩序的侍卫撵走了,并没有引起众人的注意。

那小小的身影穿过人丛,低着头,疾步走入了宣明门,进入了后宫,转过墙角便不见了。他并没有发现,城楼上的颜启晟,双眉紧锁,疑惑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朱泽伏在刑床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酷刑,头脑昏昏沉沉的,心头一片空茫,没有恐惧,也没有悲伤,似乎所有的想法都已经被掏空了。颈中的伤,像被一把钝刀子割着,一跳一跳的疼……朱泽觉得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头被割了下来,重又被缝在腔子上,以便重新品尝一次杖毙的滋味。

突然,朱泽只感觉得唇间一凉,似乎有人在把什么东西往自己嘴里塞,鼻端传来一股浓烈的药香,朱泽猛然清醒了过来,想要扭动颈子去看看怎么回事,但颈中的伤实在太重,一时竟动弹不得。

“含在嘴里,不要咽下去。”耳畔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是颜音!

朱泽开启双唇,含住了那药丸。

“外层是鬼代丹,慢慢含化,就不会觉得痛,内层蜡丸中是毒药,若实在受不了时,便咬破蜡丸。”

话音一落,朱泽便感觉到身边那个人飘然去了。朱泽有点恍惚,一时不能确定刚才听到的声音是真实,还是幻象。但口中浓浓的药气和喉中的苦涩却很分明。只片刻,颈中的伤似乎便不那么痛了,只是钝钝的有些酸麻。

御书房内,明亮如昼的灯火中,颜启晟侧着头,略带玩味的看着颜音。

颜音正在磨墨。只见他右手持墨,左手揽着袖子,全神贯注,一丝不苟。那朱墨,在雕刻着苍龙教子的青石砚中,一圈一圈漾了开来,倒像是一团模糊的血肉。

“音儿……”颜启晟缓缓开了口

“父皇。”颜音放下手中的墨,恭谨侍立。

“今儿个宣明门前杖人,你没去看热闹吗?”

“没有……”颜音低下头,小声答道。

“为什么不去?你这么不合群,别人自然会加更排斥你。”

“我……”颜音抬起头,眼中微微有些水意,“那种事,太惨了,我不忍看……”

“你不看,就可以当事情没发生吗?你这是自欺欺人罢了。”颜启晟笑道。

“孔子曰‘君子远庖厨’,不也是因为不忍见到杀生吗?”

颜音这一问,倒把颜启晟问住了,他尴尬一笑,又问,“你腰间这个瓶子倒好看,是汝窑的吗?”

“是。”颜音点头。

“拿给朕看看。”

“是。”颜音依言解下那瓶子,双手递了过去。

颜启昊拔下瓶口的塞子,放到鼻端轻嗅了一下,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颜音迟疑了,说是口香吧,这么浓的药气,根本瞒不了人,呆了片刻方小声答道,“是药……”

“什么药?”

“嗯……暖身子的药,服了便不觉得冷。”

“是吗?”颜启晟玩味一笑,“这药倒是新鲜”说着,便倾出一粒在掌心里。

颜音额头见汗,抬起头急切地叫了一声,“父皇……”

“我试试。”颜启晟说着,一扬手,便把那药丢入了嘴里。

******

注:

鬼代丹

治打着不痛

无名异【研】 自然铜【醋淬研】

没药【研】乳香【研】

地龙【去土】木鳖子【去壳各等分】

右为细末炼蜜为丸如弹子大温酒下一丸打不痛——《居家必用事类全集》。感觉……不一定有效果吧

一百二十二、人间极宠皆祸兆

颜音大骇,大叫道,“父皇!不要!不要——!!快吐出来!”见颜启晟口中已经空无一物,竟不顾礼仪,跳着脚冲到颜启晟身前,要将手伸到颜启晟嘴里催吐。

颜启晟神臂挡住了颜音的手,笑道,“音儿,你这是做什么?怎的如此无礼?”

颜音急得满头大汗,哀声说道,“父皇!快吐出来!快吐出来,那药……有毒!”说完,竟全身瘫软,萎顿在地。

颜启晟微微一笑,摊开手掌,掌心中端端正正,恰是那枚朱红色的丸药。

颜音眼睛一亮,大喜过望,“父皇,您没吞下去?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颜启晟不说话,依然那么笑着,看着颜音。

颜音突然明白过来,跪正身形,深深叩首,沉声说道,“颜音……死罪。”

“说吧。”颜启晟淡淡说道。

“说什么呢……”颜音有些茫然。

“没有人教过你宫规吗?”

“教过……”

“御前携带毒药该当何罪?”

“谋叛,十恶之罪。可是……”颜音提高了声音,“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那你随身携带毒药,意欲何为?”

“我只是……只是一次炼制了好几枚,怕人误服,也怕人知道,只得随身带着。”

“你为何要炼制毒药,莫非是图谋不轨?”

“我没有!”颜音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却又咽了回去。

“音儿,到现在你还不肯对朕说实话吗?”颜启晟叹道。

这一声“音儿”,含着深深的失望,颜音不禁为之动容,“父皇!”颜音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杖毙……太残忍了,我不忍心,眼看着一个人受那样的苦……所以我炼制了鬼代丹,吃下去,便不觉的疼了。我又担心药效不够,在里面裹了毒药……”颜音一边抽噎,一边陈说。

颜启晟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方徐徐开口,“御前带毒是一条罪,还有呢?”

颜音略想了想,方答道,“御断杖责,乃至杖毙,是国家典刑,任何人不得徇私舞弊。”

颜启晟一声长叹,“道理你都懂,但是却屡次明知故犯,朕也不知道该怎么罚你,才能让你守规矩,都是朕太宠你了,才把你惯得如此胆大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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