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华烬余录(FZ) 上——贝勒王
贝勒王  发于:2015年0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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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颜音点点头,“汉话、女直话、室韦话我都会,我母亲是室韦的留国公主,我外祖母是赵国的郡主。”

“赵国的郡主……”康茂皱着眉头,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赵国曾有郡主远嫁室韦。

“你知道她吗?她姓温。”

康茂摇摇头,心道或许是哪个官员之女,被哪个亲王、郡王收为养女,晋封郡主,远嫁和亲吧。

“我不知道,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的赵国,公主和郡主都改了名号,分别叫做帝姬和宗姬。”

“帝姬?”颜音眨着眼睛,笑道,“在源国,帝姬是皇上后宫的位份之一,相当于嫔妃。”

康茂心中一滞,早就听说鸾福帝姬被源军掳走的事情,莫非这帝姬的封号,竟然一语成谶?果然是不吉的么?

“你在做什么?”颜音却不知康茂内心的感受,眼睛逡巡了一圈,便盯在了那壶水上。

此时,壶中的水已经滚沸了,突突地顶着壶盖。

康茂忙把壶从炭炉上取下,答道:“烹茶。”

“可你这里并没有茶。”

康茂一笑:“我有‘汤绽梅’,雪水烹之,不亚于好茶。”说着,从腰间解下一个细巧纱囊,打开来,里面是一个个干黄的花蕊,看上去像是丁香模样。

“这是什么?”颜音不解。

“这就是‘汤绽梅’,要在十月头上,用竹刀取下尚未绽放的梅花花蕊,不可沾上人手的油气。而后将花瓣尖端和花萼处沾上蜂蜡,投入蜜罐中,浸渍十日,而后取出晒干便是。”康茂说着,取过一个豆青色的斗笠大腕来,将那“汤绽梅”投入碗中,提壶冲入滚水。

只见那些干花在滚水中上下翻腾着,缓缓绽放,最后,竟盛放成为一朵朵白梅花,似乎是刚从树上采下来的一般。最终,那些梅花缓缓沉落,簇拥在碗底,看上去竟不似食物,更像是珠玉雕镂的一般。

“啊?!”颜音睁大了眼睛,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待那水略略冷了一些,康茂便端起那碗,递给颜音,“尝尝,味道很好。”随即又自嘲的一笑,“没办法,没有茶具,只得用大碗牛饮了。”

颜音双手捧着那碗,小心的呷了一口。

“咦?好好喝。”颜音抬头,冲康茂粲然一笑。水汽弥漫上来,在颜音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更显得那眼睛分外的亮,那睫毛分外的长。

没想到源国人也会生出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康茂不禁暗暗感叹。

“太子哥哥,你也喝。”颜音踮着脚,把那碗高举到康茂唇边。

康茂接过碗,正色道:“你不该叫我太子哥哥,这个称呼,应该留给你们国家的太子才对。”

“可是我国没有太子啊!”

康茂一怔,大赵一向以正朔自居,认为源国是未开化的蛮夷之邦。自己对于源国的军事,倒是颇有研究,但对于源国风俗典仪,则是知之甚少。

“还没有立太子吗?”

“不是。”颜音摇头,“在我国,继承皇位的不一定是皇子,皇上的兄弟、叔叔,也都可以继承,历史上倒是兄弟继位的居多呢,所以皇位继承者也不叫太子。”颜音侃侃而谈,倒真有几分大人的样子。

康茂点点头:“那你岂不是也有可能继承皇位。”

这话,倒把颜音说愣了。颜音歪着头想了片刻,这才笑道:“好像……真的是这样呢,可是,不太可能吧?这种射箭的时候弓弦和箭杆同时折断的事情,不会那么容易碰上的,我既不是父王的嫡子,也不是长子,怎么样也轮不到我啊……”

******

注:

汤绽梅出自《山家清供》宋·林洪

十五、中原民庶毡裘被

康茂却玩味一笑,低低叹道:“是嫡长子又如何呢……”

颜音却没有理会康茂的感慨,只是张大了眼睛四处张望。只见那边房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只有地上摆放着几个蒲团而已,甚至连灯烛都没有。

“你就住在这里?”颜音指着那空荡荡的房间,问道。

康茂点点头。

“什么都没有吗?床榻、被褥、灯烛这些都不给你?他们怎么能这样?!”

“不这样能怎样?质子而已,还想怎样……”康茂一叹。

“你等着,我去拿被褥来。”颜音说着,搓了搓双手,就要攀上那梅树。

“不可!”康茂拦住了颜音,“他们怕我自尽,所以除了蒲团,什么都不给我,就是这炭炉,也是锁住的。若要这些东西也行,但他们就要派人十二个时辰盯着我。我好静,不愿有人打扰,就这样,挺好的……”

颜音低头去看那炭炉,见果然那盖子与底炉相扣,边缘落着锁,又抬头看了看康茂,见他身上只是一袭襕衫,很是单薄,担心地说道:“天冷,你这样会生病的。”

“有茶暖着,还好。”康茂一敛眉,幽幽说道。

“那……你会自尽吗?”颜音问。

“不会。”康茂摇头,“我是质子,若自尽了,你们自然会要求另外的皇子为质,那岂不既赔上了自己性命,又害了其他兄弟吗?”

“你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他们担心的就没道理。你等着,我去帮你拿御寒的衣服!我知道后殿那里,还有茶叶和茶具,我去拿来,你教我分茶可好?”

“不可!那些东西是祭拜祖先用的。”康茂连连摆手。

“我们为什么要祭拜祖先,不就是希望祖先能保佑后代吗?祖先不会眼睁睁看着后代挨饿受冻不管的!所以,拿来用用没关系,祖先不会怪罪的!”颜音用力点了一下头,像是要强调自己结论似的,用力挥了挥拳头。

康茂一怔,倒是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说法,但一时又无法辩驳,一迟疑间,见颜音已经顺着梅树的枝干,攀上了墙头。

“小心!”康茂叫道。

颜音笑着挥了挥手,像个猴子似的,一闪身翻墙而去。

康茂抬头看着那积雪缺了一块的墙头怔了半天,方摇头苦笑了一声。

康茂缓缓转身,提起那铜壶,来到梅树下,用一枝浅青色的大雁羽毛,将梅树上的积雪,一点一点拂进壶里。那种淡然而娴雅的姿态,一如在禁宫中,艮苑里一样,贵为太子或是沦为质子,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同。

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颜音便回来了。

只见他坐在墙头上,抛下一个大包袱来,而后便要再度去攀那梅树。

“踩着我肩膀下来。”康茂说着,走到墙边,背对着墙站好。

“我很重的……你脚上又有伤。”颜音有点迟疑。

“不妨事,来吧!”康茂高举起双手。

颜音把双手放入康茂手心,缓缓的,面对着墙,将双足踩在了康茂肩膀上。

康茂微微蹲身,颜音也蹲了下来,康茂只一托一举,便把颜音稳稳放到了地上。两个人面对着面,相视一笑。

“谢谢太子哥哥!”颜音说完,便去解那包袱。

里面除了茶和茶具,还有一件披风。

颜音把披风递给康茂:“这是我的,你先穿上御寒,被褥太大,现在拿会被他们发现,等天擦黑我再偷偷丢进来。

康茂接过那披风,见是个两面发烧的裘皮披风,外面是黑色的水獭皮,里面是带花纹的貂鼠皮。

“你快穿上啊!”颜音催促。

康茂不便拂逆颜音的好意,便一抖手,将那披风披在了身上。

那披风长度不短,穿在颜音身上应该及地面了,此时穿在康茂身上,也盖过了腰臀,看上去倒也还算合适。

颜音歪着头一笑:“很暖和吧?”

康茂笑着点点头:“这是你的?”

“嗯!”

“你小小年纪,不该穿这种大毛裘皮的。《曲礼》云:童子不衣裘裳。《说》云:裘大温,消阴气。在赵国,无论男女,直到十五岁成童,才可以穿裘皮。小儿之病,皆从‘饱暖’二字而来。男孩儿本是纯阳之体,穿这么暖和,反倒是会让身子更畏寒的。”康茂娓娓道来。

颜音微张着嘴,怔怔听完,又皱着眉头想了片刻,才反驳道:“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若按照你说的道理,一个人饿了,就偏不给他吃东西,难道这样他就会越来越耐饿,身子会越来越强壮吗?我觉得不会!这样只会让他吃更多苦,受更多罪而已……”

康茂一怔,觉得这比方不恰当,但一时又想不出怎么反驳。

颜音又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怕热,有的人畏寒,怎么能一概而论?就像……”颜音顿了一下,抬眼看到那梅树,继续说道,“就像那梅树上的梅花,在大梁现在就开了,在燕京要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呢,若到了源国的中都会宁,则根本活不了。梅树就是比松柏更畏寒,你偏要冻着它,就只能是害死它了……”

康茂听着,突然觉得这孩子的这番话似乎有深意,人们常常推崇严父教子,对孩子锤炼打磨,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教子之道?

颜音说着说着,竟怔怔流下泪来。

康茂见了,忙用手帮他拭泪,“怎么了?”

“没什么?”颜音转头避开了康茂的手,自己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这衣服,是我娘帮我做的。我自小体虚畏寒,也有人说过不能捂,要冻着,娘不听那些,她怕我受苦,说总要冷暖适度才好……以前在府里,后面总是跟着丫鬟捧着衣服,稍稍见汗或是觉得冷,就会替换一套,便是在室内,风向变了,该开哪扇窗户,关哪扇窗户,也都有人照顾得妥帖,现在娘去了,再没人管这些了……”颜音说着,垂下了头。

康茂心中一软,轻轻拍了拍颜音肩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心中又是暗暗咋舌,原来都以为源国只是蛮荒粗陋之地,山野未开化之民,却没想到源国王府之中的种种讲究,竟是比大梁皇室还要精致几分。转念又一想,赵国朝中通晓源国诸般军政文化之人,少之又少,宗室之中只怕没有人会说源国话;而源国像这样七八岁的宗室小孩,便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连分茶都知道。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仅从这一条上,赵国便已经输了。

十六、北地分茶一脉传

“来教我分茶,好吗?”

颜音一边说着,一边从室内拖出来两个蒲团,以其中一个作为几案,铺上茶帘,将茶具一一摆好,倒是像模像样,一丝未错。

“你懂茶道?”康茂问道。

颜音摇头:“只是见娘做过,还没来得及学,娘就已经去了……娘说过赵国茶道,大梁最盛,有很多斗茶名家,宗室子弟各个都是此中高手。”

康茂点点头:“好!我来教你。”说罢屈膝跪坐,将那盛满雪水的铜壶,放在了炭炉上。

不多时,水声突突,涌泉连珠,已经滚沸。

康茂揽袖持壶,净器,温盏……动作舒缓,神情娴雅,口中娓娓解释着每一个步骤的称谓、作用、要点。

颜音不错眼珠地盯着康茂的每一个动作,暗暗把一切都记在心里。

只见康茂又用砧椎从那茶饼上钳下一片来,用滚水一渍,随即捞出,用茶钤箝着,在火上缓缓炙干,口中解释道:“这茶是陈茶,必须要这样,才能逼出它的香气来,若是当年新茶,这个步骤便可以省去了。”

颜音听着,连连点头。

接下来便是碾茶,罗茶……在纯银茶碾磨蚀下,茶叶碎如齑粉,又经蜀东画绢细细罗过,细碎如尘埃的茶末,便渐渐散出馥郁的暗香来。

又一壶梅梢雪水,温在炭炉上,四只眼睛静静盯着那水,正在候汤。

水渐热,微微有声。

康茂牵着颜音的手,教他轻触壶壁,感受伴随那声音的轻微震动。

本应一触即逸,便不会伤手,颜音因为胆怯和拘谨,触的时间长了,吃了痛,烫得缩回了手,蹙着眉,把指尖放在口中吮着。

康茂也是一蹙眉,拉过颜音的手指,将指尖按捺在雪中,过了片刻,又拿了出来,放在口边缓缓地用嘴吹着气。

“好点了吗?”

“嗯。谢谢太子哥哥。”

“动作要快才行。”

“嗯!”

说话间,水声渐渐加大,水面已经泛起了微微的豰纹。

“注意看!所谓‘鱼目’、‘蟹眼’就要来了。”康茂轻声。

颜音凝神细看,果然一粒一粒,细小的水泡渐渐从湖底升起,连绵不断。

只见康茂双手舞动,如弹奏乐器一般,钞茶、注汤、调匀、添注、回环击拂……那浓白的乳花渐次泛起。

那持壶的手,将细细一线水,高高低低,急急缓缓地注入,那乳花皤皤然如同积雪,翻腾堆叠,渐次形成了一幅远山近水,孤舟蒹葭的画面,凝在漆黑的兔毫盏上。

过了片刻,那山水便渐渐模糊,消融,终至不见……只剩下一片浓褐色的茶汤,以及茶盏边缘,一些微末的白色泡沫。

颜音半张着嘴,看得呆了。

“这咬盏的时间,比娘的长多了……”过了许久,颜音才感慨道。

“要想延长咬盏时间,必须要做到三点:茶要上乘,击拂要有力,汤温要适宜。仅从击拂要迅捷有力来看,男子必然会强于女子,大人必然会强于孩童。”

康茂话音还未落,便听到三声击掌,有人赞叹道:“太子好雅兴!”

说话间,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身戎装的颜启昊走了进来。

颜音一惊,腾地站起身子,嗫嚅道:“父王……”

颜启昊缓步走近,却并不理会颜音,只是对康茂微微一欠身,说道:“犬子顽劣,叨扰太子了,本王回去必定严加管教。”

颜音听了,身子一抖,忙轻轻牵起颜启昊的衣袖,又轻轻叫道:“父王……”

颜启昊手腕一转,不着痕迹的避开了颜音的手。

康茂深深一揖,微笑道:“令公子天真烂漫,敏思好学,并没有打扰我,反倒是为我解忧呢。”

颜启昊一笑:“太子有何忧?”

“王叔重伤,生死未卜,大军压境,盟约未定,难道不是忧?”

“我正为令叔辉王而来。”

“哦?!”康茂眉毛一挑,满脸都是紧张神色。

“令叔伤势虽重,但性命无碍。不过我国医道粗陋,难望贵国项背,军医医术平庸,恐怕耽误了令叔病情,因此上,想讨太子一封手书,令太医戴子和前来军营,为令叔诊治。”

“戴子和?”康茂皱眉,“他并不是是太医局的御医,而是翰林医官局副使,平素并不负责为宗室看诊。”

颜启昊脸上掠过一丝尴尬,随即笑道:“贵国官署职司,本王并不深知,这位戴大夫,是令叔指名要见之人,本王也只是传话而已。”

康茂略一沉吟,想到那戴子和似乎和辉王叔私交甚好,王叔点名要他出郊,似乎另有深意,不妨顺水推舟。若说这里面有什么阴谋,看着也不像,戴子和虽颇有名望,但只是一个小小医官而已,应该不会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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