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抱我上去,坐在上面,两边有依靠的,不危险。”颜音不理会蒲罕,只是发号施令。
蒲罕叹了一口气,抱着颜音,在女墙凹陷处坐好,自己微微屈膝,用手臂环绕着颜音身子,为颜音做了个人肉凭栏。
颜音扶着蒲罕手臂,扭头冲蒲罕一笑。随即又指着汴河水面上问道:“那里有两种船,一种是三角帆的,另一种帆是方的,不知道分别叫什么名目。”
蒲罕还是答不上来,又觉得一直不接话不太好,便说道:“我不知道……”
“没事儿!等我回去问太子哥哥。”
颜音贪婪的看着,像是要把这座繁华名城的一切一切都装在眼中带走。
起风了,天色骤然暗了下来,飞沙走石被风吹着,在城墙拐角处打着旋子。
“起风了,我们回去吧!”蒲罕柔声劝道。
“不要,我还没看够。”颜音拧着身子不依。
忽听到三声炮号响过,二人低头向城下一看,只见益王颜启昊和崇王颜鲁虎的帅旗都到了城下。
“父王!”颜音搜寻着父亲的影子。
蒲罕看到下面的人来来去去,摆上了四只刑床和四个刑桩,心知有事,便对颜音说道:“我们下去看看。”
这一次,颜音顺从的听任蒲罕将自己抱下了女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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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水滑面:宋元时期很多关于饮食的书中都有记载
二十一、千行血泪叩天阍
城墙根下,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一条线,分开了两群人,靠城外一侧,是衣甲鲜明的源军,靠城内一侧,是五行八作的大梁百姓。那条分界线很明显,但又不至于泾渭分明,看上去,倒有几分一团和气的意思。
人太多了,蒲罕和颜音挤不进去。饶是颜音坐在蒲罕的肩膀上,也无法找到父王的位置。
城门旁侧的皇榜,又贴了一层,淋漓的墨迹还没干透,浆糊的湿痕湮了过来,更显得一片斑驳:“拘收戚里权贵之家赀财,以助犒军,今来累日,并未见人户尽数赍纳,切虑罪责,致将金银等藏窖。右榜人户等将本家金银表段,竭其家赀,赴府送纳,如敢藏埋,许诸色人告,以十分为率,三分充赏,先以官钱代支,其犯人以军法行。知情藏寄之家,亦许告给赏,不行陈告,与犯人同罪。”还是表达要大梁百姓悉数缴纳金银之意,但措辞比上一张严厉了许多,而且增加了举报的赏格。
“出什么事儿了?”蒲罕问身边的一个兵卒。
“这帮蛮子,很是刁滑,之前说已经将城中金银尽数上缴,结果昨日河北、河东守臣家属出城,从他们随身行李中,又搜到不少金银,可见是有所隐匿。崇王震怒,下令今日将四壁提举使杖毙,提举副使鞭背五十,不杀杀他们的气焰,他们不知道咱们的利害!”
蒲罕皱了皱眉头,对颜音说道:“这里没什么热闹好看的,起风了,我们回去吧。”话音未落,杖声,鞭声,惨叫声,已经响成一片。
颜音抻长了脖子去看,却什么都看不到。忙拉了拉蒲罕的耳垂,说道:“我们上城去看,好不好?”
“打人而已,没什么好看的。”蒲罕继续劝着。
“我要上城去看一眼父王。”颜音坚持。
蒲罕无奈地摇了摇头。
城上也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源兵,蒲罕好不容易才挤到女墙边。
颜音正要去找那帅旗下的父亲,但目光却被那四个刑床深深吸引了。
刑床上的四个人都已经被打了几十棍,气息已经很微弱了,微微的呻吟飘在风里,断断续续。
漆黑的刑床上,那一大片血泊像一朵大花,妖艳的盛放。一起一落的板子溅起的滴滴鲜血,在刑床周围撒成一片淋漓的赤色。那板子落点下的血肉,已经成了一团模糊的肉糜。
颜音被惊呆了,眼睛眨也不眨。
蒲罕忙伸过大手来,掩住颜音的眼睛:“没什么好看的,当心晚上做噩梦。”
颜音掠开了蒲罕的手:“父王能看,我就能看,没什么可怕的。”
右手第一个人可能是昏过去了,一旁有人一桶水泼下去,那一团模糊的血肉,瞬间变成了森森白骨,那刑床上的人,猛地一挺身子,一声惨叫,冲口而出,激荡着人们的耳鼓。这到让颜音无端的想起了那日冰面上,被蒲罕摔死的那尾鱼,也是这样扭动着身子,做最后的挣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颜音第一次,领会到了这八个字中暗含的惨绝。
血,被冲了下来,汇成一条红色的细流,顺着斜坡,流到围观的大梁百姓那一侧去了。人群瞬间便骚动了起来,前排的人向后退着,拥挤着后排的人,像是一波一波的水纹。似乎那血流带着咒怨,不能让它粘身似的。
那些看客们脸上,木然中似乎带着点儿幸灾乐祸。就是在昨天吧,这四个人还带着如狼似虎的衙役,踢开每一家每一户的门,去抄捡遗漏的金银,此刻却辗转在杖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音不忍再看,一转眼,便在帅旗下找到了父王的脸,隔得远了,看不清表情,只见他似乎和崇王说着什么,脸上似乎带着笑,对于眼前的惨状,浑不在意。
另一侧的刑桩上,另外四个人的五十鞭子已经打完,正裸着身子示众,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颜面,却遮不住身上淋漓的鞭痕和屈辱。
颜音浑身一抖,森然的寒意瞬间袭遍了全身。
蒲罕忙道:“若冷,就回去吧。”
颜音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蒲罕转过身子,骑在他脖子上的颜音便再也看不到那淋漓的血了,但耳畔还是回响着沉闷的杖声。
“为什么不一刀杀了他们,给他们个痛快?”颜音喃喃说道。
“因为要让这些赵国人乖乖听话,为我们做事,就要让他们怕,就只能这样。”蒲罕解释,“世上总有很多比死还可怕的事情。”
“你身上的伤,还疼吗?”颜音又问。
蒲罕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早就好了。”
“我一定不会再连累你挨打了……”颜音轻声,但语气很是坚定。两只小手伸了过来,护住了蒲罕的双颊。
蒲罕咧嘴一笑,心中一暖。蓦地有些后悔,这些年来一直不曾娶妻,若能有个这样的小孩儿,也是很贴心的。
风,又大了,飞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崇王颜鲁虎抬起头,仰望城楼高杆上已经挑起的四个头颅,挥了挥手:“都散了罢!尸身弃置南熏门下!”便要拔足离开。
忽见有人来报:“尚书省大火,吏部、礼部、刑部均已受灾!”
众人闻言,抬头望去,透过漫天尘沙,城西南的滚滚浓烟十分清晰。
“哼……”崇王颜鲁虎冷笑一声,“这恐怕是他们自己个儿放的火吧?”
颜启昊点头:“我们前日找他们要各部文籍,他们便推三阻四拖延,现在倒是想一把火毁了。”
“呵呵,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大风。恐怕是只想烧了吏部,却没成想来了个火烧连营,连礼部、刑部也遭了秧。”颜鲁虎一脸的幸灾乐祸。
“叔王,那我们……”
“不管他,他们自己放的火,自己救去!我们就算是去救,也已经晚了。”
颜启昊抬头看向那滚滚的浓烟和熊熊的火光,只是摇头叹息。
“你担什么心,文籍没了,还有活人不是?我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一顿板子,包管他们乖乖的默出来,一个两个不肯写,我就不信所有人都不肯写,多找几个人去写,几下里一对照,就不会被他们骗了!”颜鲁虎说完,哈哈大笑。
已经渐渐散去的那些大梁百姓,听到笑声,都惊惧地回过头来,但是只望了一眼,又加快脚步,四散去了。
因为风大,颜音受了些风寒,围着被子,烤着火,还在不停的吸着鼻子。
蒲罕捧过来一碗“不云木”煎煮的药汤,“喝了它,盖上被子睡一觉,病就好了。”
颜音就着蒲罕的手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道:“苦……”
“良药自然是苦口的,忍一忍,大口喝下去就好了。”蒲罕劝道。
“不要……太苦!等凉了再喝。”颜音用手去推那碗。
“喝了它!”门外传来颜启昊的声音。
“父王!”颜音开心的跳了起来,撩起被子就要下地。
颜启昊快步走过来,按住颜音,“快喝!不然父王要打了。”
颜音抿了抿嘴,怯怯地看了一眼颜启昊,接过那碗药,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
刚放下碗,颜启昊便把手中的糖塞进了颜音嘴里。
“咦?这是什么糖?”颜音含着糖,话音有些含糊不清。
“胶牙饧,赵国人腊月二十三祭拜灶王时的吃食。”
二十二、一脉天青香满身
风后暖,雪后寒。
第二日反倒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稀疏的梅影印在积雪上,像是一幅写意画。
颜音一丝不苟的搬演着分茶的每一个步骤,手微微有点抖,看上去很紧张,但又抿着嘴唇,一脸认真。
直到,浓白如雪的乳花泛起,颜音才长出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来,那笑容中的融融暖意,让人如沐春风。
康茂看着,也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来到青宫十几天了,似乎,这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笑过之后,又落寞了,这孩子再可爱,也是敌人,两国就算定下誓约,永结盟好,也是敌人……
颜音看康茂脸上表情变换,不解的眨着眼睛。
康茂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笑道:“做得很好,每个步骤都对!你已经学会了,以后只要勤加练习便是。”
颜音点点头,嘟起嘴巴说道:“可惜点不出那样美的画来。”
“那要先学绘画才行。”
“你能教我吗?”颜音眼睛一亮。
康茂突然觉得有几分烦躁,便不肯应承,只是说道:“你先把分茶练熟了再说。”
“哦……”颜音低声应着,似乎有几分失落,随即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怎么?昨天受了风寒?”康茂问道。
颜音点点头,“吃过药了,已经好多了。”
“这个,你拿去含着。”康茂说着,从腰间绣囊中取出一个只有手指长短的精巧瓷瓶来。
“啊!雨过天青!”颜音又惊又喜。
“你竟然知道这个?”
“是呀!”颜音连连点头,“娘有一个这颜色的葵口小盘,据说是外祖母从赵国带到室韦的嫁妆,娘又带到了源国。”
“这是汝窑的瓷器。”康茂解释。
“乳窑?”颜音不解。
康茂捡起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上写下了一个“汝”字。
“啊!我认识这个字,是‘你’的意思!”颜音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康茂胸口。
你的窑?呵呵……康茂心中苦笑,这汝窑窑址只怕是会划归到源国境内,从今以后,到底是谁的窑?到底还有没有这座窑,还很难说呢!康茂心中虽然苦涩,但脸上丝毫不露:“这窑在汝州境内,所以叫汝窑。”
“哦!”颜音点头,“娘总是说,室韦的天空,就是这样美的颜色。”
室韦的天空吗?康茂抬头向天,今天头顶的天空,是湛蓝欲滴的明丽天蓝,并不是雨过天青的疏淡浅蓝。其实,天底下所有的国家,顶着的都是同一片天空吧……康茂喟叹一声,拔出瓷瓶的塞子,倾出一粒小小的药锭来:“含在嘴里,可以止咳嗽的。”
“这是什么?”颜音接过。
“这是‘官桂杏霜香药’,含在嘴里,生津止咳的。”
颜音依言含在嘴里,眯起眼睛笑了,“味道很好……”随即又指着那个瓶子说道,“能让我摸摸吗?”
康茂点头,把手中的瓶子递过去。
颜音将那瓶子捧在手心,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像是抚摸小动物一般。口中却问道:“你吃过水滑面和胶牙饧吗?是怎么做的?里面都有些什么东西?”
颜音本想问那拱桥和大船的,但是味蕾被嘴中那香香甜甜的香药勾着,脱口而出的,却是那两样吃食。
“那水滑面是把和好的面剂浸泡在水里,候其面性发得十分,再抽、拽成极薄的面片,煮熟便是。那胶牙饧是麦芽制成的糖。”
颜音显然对这样简单的回答很不满意,连连追问道:“那大梁城还有哪些好吃的?跟我说说呗?从大年初一开始说,要一直说到年根儿。”
被颜音这番话勾得,康茂也觉得有点饥火上升了,这十几日来每日只是以炒面、胡饼果腹,偶尔才能喝上一碗羊肉汤,不自觉的,也开始回忆起过往常见的那些琳琅满目,花样百出的美食来。
康茂从元旦朝会的国宴说起,元宵、清明、端午、七夕、中元、中秋、重阳、立冬……直说到除夕,一年的良辰美景,尽用美食说尽。从琼林宴、烧尾宴、天宁宴等宫中、官场大宴,直说到州桥夜市、八仙楼、长庆楼、诸般饮食果子等市井美食。
听得颜音一个劲儿的咽口水,“那、那这个时节可有什么好东西吃?”颜音最关心这个。
“冬天这个节令,正是吃盘兔、旋炙猪皮肉、滴酥水晶鲙、煎夹子的好时候。”
颜音想起昨日在城下听那兵卒提到的吃人肉的事情,心头一阵烦恶,忙道:“我爱吃素,有没有素的?”
康茂一笑,如数家珍,“有啊!旋索粉、玉棋子、群仙羹、假河豚、假蛤蜊、玉灌肺、雪花酥、酥儿印、五香糕……”
“那糖呢!有没有好糖?”颜音的眼中,闪着兴奋的光。
“糖果小食那就更多了,旋炒银杏、梨条、胶枣、桃圈、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雪梨、甘棠梨、凤栖梨、镇府浊梨、河阳查子、沙苑榅桲、西川乳糖、狮子糖、霜蜂儿、绵枨金桔、召白藕、漉梨、林檎干、枝头干、芭蕉干、人面子、党梅、柿膏儿……”
“哎!我要让蒲罕带我去吃!”
康茂的笑容,一下子凝在了脸上,这孩子可以以胜利者的姿态逡巡在大梁市井之间,享受美食,而自己便只能被囚在在宫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颜音注意到了康茂的愁容,忙安慰道:“你别急,听说议和已经谈定了,两国划黄河而治,只是岁币的数额还没谈定,还有一些劳军的物资要搬运,我听说待过了年,春暖了,河东、河北的州府都交割完毕,大军就要北行了,你也可以回去和父皇团聚了。”
颜音把连日来道听途说的一些消息一一告诉了康茂,一边说,还一边向门口瞟着。
门口,蒲罕靠坐在门墩上,低头打着盹儿,并未在意两个人在说什么。
多日以来,康茂完全听不到外面的一丝消息,早就想问颜音了,又觉得像是找小孩子套话一样,不好开口,此时颜音主动说了出来,倒让他松了一口气。
“但愿如此吧……”康茂轻叹。心中想的却是,即便如此,也要向源国称臣了,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却又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