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纪白将空碗还给兴奋得几近疯狂的文学,道:“多谢药王。”
文学正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地看。这老头的脸上泛出激动的红光,沉浸在自己的观察中,好似根本未曾听见有人道谢,也看不见已经递到跟前的空碗。
直到苏纪白脸色沉下来,他才恍然惊醒。
药王拿回药碗,露出了个不像笑的笑。他一笑起来身体就能发出一种骨骼的摩擦声,甚是诡异。但他的笑毫无疑问是发自内心深处,是真的想笑。
“明早老夫再来看看是否有所功效。”
待药王走出房间,林祈墨叹了口气:“小白,你何必与他道谢。他分明更感激你。若不是你,哪有个大活人给他试药?”
苏纪白淡淡道:“礼节罢了。”
林祈墨端水过来,笑道:“喝些水。”
苏纪白皱眉道:“我现在什么也喝不下”
说罢他含了水,漱了漱口,就吐在杯子里。口中顿觉清爽许多,这便站起身来走向房门,要将杯子扔掉。
“喂,你们猜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震得房门都在颤的声音突然响彻夜空。明明只是在跟林苏二人说的话,却被声音主人无意识地弄得整个药庐都能听见。
苏纪白脚步停了停,随即好似没听见般继续向外走。
人未到,声先至。还如同打雷般响亮。
除了秦漠风还有谁?
只见秦漠风唰的一声出现门口,差点与苏纪白撞个正着。还好秦大门主身手矫健反应飞快侧了侧身,才免去了有可能出现的与他想说的事情毫无相关的节外生枝。
一进门,他突然愣了愣,随即伸长脖子四处嗅了嗅:“什么味道?”
林祈墨笑道:“好闻么?”
秦漠风看怪物般看着林祈墨:“好闻?简直又奇怪又恶心!”
林祈墨叹了口气,无奈:“那是小白刚喝的药。”
秦漠风瞪大眼睛,半晌,才说出一句:“小白,我真是服了你了。”
苏纪白恰巧扔掉杯子回来,冷冷道:“别再提药好么,我不想回想那个味道。”
秦漠风不识趣道:“可满屋子都是……”
林祈墨连忙打断他:“对了,小风,你方才说山下发生了什么事?”
秦漠风脸色突然变得愤然,口气也义愤填膺,道:“山下那个村里,居然要举行活人祭祀!”
林祈墨闻言突然想到什么,道:“村里要被用来祭祀的活人,是不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并且失踪了?”
秦漠风一脸迷茫:“你怎么知道?”
林祈墨笑了笑:“因为我们恰好遇到那位少女与她姐姐。”
秦漠风讶然道:“她姐姐?我问过了,她除了一位祖母,根本没有其他亲人。”
三:血色之梦
林祈墨笑道:“可我们听到的却是她不仅有个姐姐,还有个给她炖猪蹄的娘。”
“什么!”秦漠风跳脚,“你们一定是被骗了!”
林祈墨却不想再进行这个话题,话锋一转:“小风,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举行活人祭祀?”
秦漠风忙道:“好像是例行风俗,说是要献祭于什么月海宫。”
林祈墨听得疑惑:“月海宫?并非某位地方神祗?”
秦漠风摊了摊手,道:“这个我就没问了。说不定宫里真住着某位神仙妖怪?”
林祈墨白他一眼,继续:“既然是风俗,那最初祭祀的动机又是什么?”
秦漠风将白眼送回去,道:“我哪里能知道那么久远的事情?据说已祭祀了四五年!何况我一听到这么荒唐的事情,就气得连忙回来找你们了,也没机会问那么深!”
林祈墨一副不解的表情:“等等……你为什么‘气得连忙回来’找我们?”
秦漠风突然看陌生人一般,打量林祈墨,道:“不是吧,林没墨,这你也要问原因?亏你自诩大侠!这等天理难容视人命如草芥的不良风俗,你打算坐视不理?”
林祈墨很是无辜,道:“自诩大侠的从来就只有你一个。还有,这风俗在你眼中是天理难容,在这里的民众眼里可是已经习惯的事。你若想行侠仗义,他们不一定领情。”
秦漠风来气了:“那是他们愚昧!”
林祈墨笑了笑,道:“就算是他们愚昧。但从愚昧到明理,凭你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多少?南疆之地并非没有官府,就连官府也袖手旁观……”
秦漠风打断他,没好气道:“林没墨,你对这事不感兴趣?
林祈墨愣了愣:“当然很感兴趣。”
秦漠风‘哼哼’地笑了笑:“那如果我要管这事,你帮不帮我?”
林祈墨答得干脆:“帮。”
秦漠风似是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爽快,瞪直了眼睛道:“啊?”
林祈墨知道他为何有此反应,顿时笑得捧腹:“小风,我当然帮你。你为何这么惊讶,难道我之前有说过不帮你的话?”
秦漠风鼓了鼓嘴,好半天才骂:“你简直无聊!”
林祈墨笑得不以为意:“要不是因为无聊,我也不会答应你了。”
秦漠风对这个理由十分嗤之以鼻,但最终还是满足般大笑出声,道:“好!那明天一早我就来找你们两!”
秦漠风走后,林祈墨回头去看苏纪白,笑道:“小白,你觉得怎样?”
苏纪白冷冷看他一眼:“你答应他的理由很奇怪。而他居然欣然接受也让我觉得很奇怪。”
林祈墨还是笑:“你会一起去看看的吧?”
苏纪白漠然道:“你知道我不感兴趣。”
林祈墨走近他,细细打量:“这可是离开药王山的好机会……小白,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苏纪白皱了皱眉,对后半句避而不答,道:“你这个人的趣味实在无聊,既然你已经确保我会答应,又何必多此一问。”
林祈墨却好似没听见他的调侃。只是笑容凝结,眉头绞在一起。
“是不是刚才喝的药有问题?”他轻柔撩开苏纪白额前几缕碎发,用自己额头贴了上去。感受到那里温度的寻常,才放了个心,“今晚要不要一起睡?”
苏纪白淡淡一笑,摇头,道:“无妨,只是有些闷。”
林祈墨瘪了瘪嘴,很惋惜的样子:“小白,自从那老头要求你每晚沐浴以后又不许出汗……我们就没有……”
苏纪白很想白林大公子一眼。
但最终他只是挑起嘴角,轻飘飘一个笑,说不出的戏谑:“没有什么?”
谁知此举引火烧身,林祈墨温暖干燥的唇在下一刻就欺了上来。
一个淡淡的,悠长的吻。
吻完之后,林大公子舔着嘴唇,贼笑道:“没有做这一步之后的事情……小白……”
苏纪白顿感头疼得厉害,是真头疼。
他推拒道:“想都别想。”
林祈墨笑了笑,很狡猾地道:“小白,你想哪去了?我不过就是在回答你的问题嘛。”
苏纪白并不与他继续饶舌,淡淡道:“林祈墨,我要睡了。”
林祈墨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泛着幽寂冷光大殿中。
殿中一切都模糊不清,只有不远处一个玉砌的圆池吸引着他的目光。
他且行且止,犹疑不定,仿佛有什么令他害怕的事情在前面等待着他。
害怕是怎样一种情绪。他林大公子二十四载的生命中还从未真正感受过。
紧接着他听到越来越清晰的滴答、滴答声。
他已经站在池边,看着清澈见底的水面。
死水无澜,水底玉石的纹路就像交错繁复的植物根系。
滴答滴答声则不知从何而来。
林祈墨皱紧眉头,四处张望,一无所获。周围几乎如同一个被雾包围的空间。
当他再次转过头时,不由得闭了闭眼,才缓缓睁开。
因为,不可思议地,整池清得如同夜空的水,突然由正中心一个黑点,如同倒入了墨,撑伞般动态地扩散。瞬间浑浊。好像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爬上了池沿。发出了令人发麻的声音。
林祈墨定睛看着这一巨变,面无表情。
滴答。
一滴液体掉入池中。
滴答。
又是一滴。被林大公子眼疾手快地接在指尖。
他将手指凑在鼻尖嗅了嗅,脸色一沉。
这是血。在黑夜中看起来就如同黑色的血。
谁的血?
林祈墨知道血就是从头顶滴下的。但他却一反常态地不想抬头探个究竟。没有谁可以强迫林大公子,有时连他自己也不可以。这是他所谓的绝对自由。
所以他最后只深深看池中一眼。只隐隐约约从倒影里瞟到一个白色的身影。
一头乌发海藻般四散垂落。
风声顿时大作,穿堂而来,吹得林祈墨一身白袍狂舞如魔。林祈墨握紧了手掌又松开,绝尘破雾而去。
出了大殿,放眼望去一片迷茫月色。这里很高,高处不胜寒。
林大公子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冻结成冰。
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原来是梦……”林大公子看了看忘了关上的窗户,它正一个劲往房内灌着夏夜清清凉凉的风。这时他才开始竭力回想梦中那个身影。
想了半晌,他突然好似想通了什么,叹了口气。面色平静下来。
正要倒头继续大睡,却听得隔壁“吱呀”发响,是竹制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缓慢的、轻重不齐的脚步声,由于穿着这多雨地带特色的木屐,在静谧得只有虫类鸣叫的夜晚显得十分突兀。
林祈墨心中发沉,立刻披衣起身,推开房门。
只见院中一人,披着洒满月光的红色长袍,正一手扶住树干,微微弯起身子,捂着腰腹,背对着他。
“唔……”
轻轻一按,又是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
衣袍下顺着月光呈现优美弧度的蝴蝶骨,以及以上,痉挛般地颤抖着。
林祈墨几步走了过去,伸手扶住他右肩,让那人的重量斜靠在自己身上。皱眉责备:“小白……”
苏纪白刚想说什么,脸色又是一白,弯下腰又吐了一阵。
林祈墨看着那堆污秽之中尽是自己今夜不断塞给他吃的兔子肉,都还未消化,还看得出被撕成一条条的样子。
他轻拍着身旁之人略显单薄的脊背:“小白,我知道你不愿弄脏房间……但你不该出来吹这风。”
苏纪白终于缓了一口气,半靠着林大公子,半睁着眼,轻声道:“……我要漱口。”
林祈墨见他根本把自己的话当作耳旁风,于是也不再说什么该不该的问题,只道:“好。”
苏纪白定睛看着林祈墨带着一丝担忧的眼眸,很专注,紧接着淡淡一笑:“我还好。”
林祈墨看着他白得如同自己身上的衣服的脸色,道:“这不是什么小事。”
不等苏纪白说话,他又叹了口气:“明日先找文老头看看,再决定是否下山。”
苏纪白微微颔首。
下一刻他却感到心口一阵刺痛,突如其来得只能蹙起眉头。刚想说话,一口腥甜的液体就情不自禁地滑下嘴角。
黑色的血,与白得几乎透明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顺着尖细的下颌滴落在林祈墨雪白的衣袍间。
林祈墨心中猛然一紧。
梦中血池,黑血溢散,海藻般垂落的乌发,月光……
四:离别之意
次日。一大早。
林大公子白衣带血,顶着青黑眼圈黑着脸,问坐在床尾的南药王:“药王前辈,你别只顾着盯着小白的脸看行吗……你已经看了快一个时辰了。他到底怎样?”
文学要是听到这句话,一定会觉得自己被冤枉得厉害。因为林大公子的口气很无奈。仿佛躺在竹床上正昏睡的是一个倾世美人,而他南药王就是一个看着美人失了魂的绝世婬魔(用了谐音字……这都要和谐OTZ。)。
但事实显然不是这样。
虽然那张脸在飘散海藻般的一团墨色长发之中显得非常柔和,那双紧闭的眼睫又如同沾染太多花粉的蝶翼般密实。
事实就是,南药王连林大公子的话也没听见。
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难以自拔。
他看着苏纪白的脸,着了魔似地,仿佛透过那层苍白的皮肤,看到了细小交错的血脉,看到了纹路分明的肌理,看到了形状各异的骨骼。
紧接着他满面红光地开口了,语气有不屑,又有些波动:“想不到唐啸那小子还真是个奇才!”
林祈墨翻了个白眼,刚想说话,就被又一句话打断。
“可惜啊,可惜!”
林祈墨知道他是指唐啸死得可惜。可这跟他的问题半点关系也无。
幸好秦漠风已经独自下山。否则就凭他那一句话不对就大打出手的耐心,不知还能不能让文学完好无损走出这个房间……
文学说了这没头没脑的两句话以后,又开始陷入一种目光发直的沉思。
林祈墨知道要他再次说话,说不定得等一两个时辰。又不能打又不想骂,毫无办法,只好搬张椅子翘着腿喝几口酒。不过他自己也很奇怪自己居然还喝得下酒。
歪打正着,酒香让文学激灵灵打了个战,整幅就快要散架的老骨架看上去更是摇摇晃晃。
他双眼还在发直,却已哑着声音道:“幸好你不曾为他渡气。”
林祈墨愣了愣:“为何?”
文学只管说自己的:“昨晚他是不是喝了酒?”
他的状态极为奇妙。好似一半的精神还在思考,另一半则在与林祈墨对话。仿佛身体还是这样佝偻的一个,但神思已经变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林祈墨想起昨夜好说歹说给苏纪白灌酒的情景,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好像……是。”
文学表情不变:“其实主要问题并不在酒。不过喝酒会使身体与思维都变得迟钝。你习惯大量饮酒,适量喝些反而会有助于理气。但他不比你,何况他有毒在身。”
林祈墨忽略此句,问道:“那,主要问题是?”
随着发问,文学的五官突然皱了起来,满面的皱纹如同一团混乱的丝线。
他像是自言自语:“老夫昨日给他那药,用意在于尝试化去积郁体内的毒血。除了之前一直在用的溶血方子,又加了一钱用于活血的三七,三钱用于理气的膜缘木香,一钱催吐用的石胆……吐倒是吐了,但这毒实在有意思。居然凝聚成一个核心,潜伏在他心脉附近。是以昨晚吐的那点,只不过是九牛一毛。”
林祈墨听得心中一惊,皱眉道:“……前辈这是拿他性命冒险。”
文学面带不解:“冒险?何险之有?”
林祈墨见这神情,就知道与他说什么性命攸关简直是对牛弹琴。就算苏纪白昨晚毒发身亡,他想必也只是对自己失去一个试验对象而小小惋惜。
叹了口气,林大公子尽量使得语气如常:“膜缘木香性极寒还有毒。混在以温性为主的药方里难免冲突。石胆更是外用之药,前辈居然让他内服?”
文学目露赞赏,道:“你倒是懂些药理。”
林祈墨瞬间感到与人沟通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