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无边烟雨
无边烟雨  发于:2015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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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脱了外袍,躺进被子里。下一秒,却发现莫静尘也躺了下来。

“你……”他才开口,他便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头,低声道,“我怕你做噩梦,我陪着你。”

他沉默了,感觉意识仍然处于混沌中,他分不清此刻是清醒还是做梦。

这一夜,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而每次醒来,总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他,总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脊背。后来,那个人索性点了他的睡穴,然后,他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中。

第八章:早朝

黎夕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崇恩馆的床上,窗外晨光熹微。而莫静尘身穿朝服、头戴紫金冠、足蹬朝靴,挺拔俊逸的身姿静立在床前,默默注视着他。

还有一名小厮打扮的少年垂手站在一边,他隐约记得昨晚在誉王府见过这名小厮。他叫清笳,是专门伺候莫静尘的。

从门口看出去,庭院中还站着两名侍卫,不是禁军,是誉王府的侍卫。

“我要去上朝了,先把你送回来,让他们在此照顾你。夕儿,等着我。”

“夕儿”两字,犹如投石击开黎夕的心湖,冲起层层波浪,黎夕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胸口。

昨夜那个血淋淋的噩梦,昨夜那个温暖的胸膛,昨夜那些温柔的语声,一幕幕涌进脑海中,异常清晰。

原来,我还活着。原来,那些都不是梦。而父王母后……他们真的去了。

“记得你父王的苦心,不要让他们白死,好好想想这崇恩馆中你的同族。”莫静尘凝眸看他,温和的语气,不是要挟,只是深深的关注,“等我回来。”

“我……”黎夕终于开口,声音依然沙哑,脸色苍白,下巴尖削得仿佛一触即碎,只有那双黑眸依然闪动着不屈的光芒,“让我去看看我父王、母后。”

莫静尘点头:“来人!护送小太子到后院去见他父王母后。”外面那两名侍卫闻声进来。

黎夕下床,脚下一个趔趄,被莫静尘伸手扶住。又是这个坚实的胸膛,在他最软弱、最无助的时候,给他温暖,让他如中蛊惑。莫静尘,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需要同情,我会自己挺直身子走出去的!

他轻轻推开他,抿紧苍白的嘴唇,一步步缓慢而坚定地往外走去。

莫静尘轻轻叹息。

侍卫引着黎夕往后院走的时候,拐角的走廊里人影一闪,黎夕转过脸,正看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向他射来,眼底闪动着针尖般的利芒。

那个人是他的表哥魏轲,长公主黎嘉与骁勇将军魏霆之子,今年十三岁。黎夕呆了呆,想起昨晚与莫静尘一起出馆时,背后射来的那道凌厉目光。原来不是错觉,是他。

南寰王近三代子嗣单传,黎越只有一位姐姐,黎夕并无兄弟姐妹,所以自小与魏珂玩得很好,魏轲对他的疼爱远胜于亲兄弟。

可现在,他用那样仇视、怨毒的目光看他。黎夕心头骤然滚过一股寒意,姑父死于莫静尘之手,而自己昨夜与莫静尘一起离开,被表哥看在眼里。是不是,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南寰,背叛了他?所以,他恨自己?

他想开口叫他,可魏轲已扭头走了。他只觉得那个背影仿佛在向他宣告什么,可他分辨不清。

朝房中已聚集了等候上朝的文武官员,见莫静尘进来,纷纷上前行礼。莫静尘微笑颔首,越过他们,走到太子身边。

太子面色如常,可莫静尘却从他深黑的眼底看到一丝沉重。莫静尘躬身唤道:“太子哥哥。”莫惊风瞥他一眼,用极低的声音道:“昨夜未曾打扰父皇,今日殿上面奏。”

莫静尘知道他指的是黎越夫妻自杀一事,低声应是。两人对视,彼此眼里都有深意。

待皇帝登上御座,群臣礼毕,丞相梅舜卿出列,恭贺皇上夺下南寰,威仪四方。群臣纷纷附和,并盛赞誉王神勇无敌,天下无双,实乃朝廷栋梁、国之幸也。朝堂上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莫穹苍微微含笑,雍容中透出尊贵、威严,下旨论功行赏。莫静尘代表自己与龙战军将士谢过皇恩,举止如仪,神情恬淡中不失恭敬。

待他退下,太子上前跪倒:“启禀父皇,儿臣昨夜奉父皇之命巡视崇恩馆,正遇黎越夫妇双双撞墙自杀,儿臣回宫后唯恐打扰父皇,未曾当时禀奏,还请父皇恕罪。”

群臣愕然,面面相觑,方才的热烈气氛瞬间冷却,殿内空气近乎凝滞。莫穹苍却毫不动容,淡淡道:“此事朕已知晓。太子,除此之外,你尚有何事禀奏?”

莫惊风一愣,莫静尘也不觉心头一沉。看来,一切尽在父皇掌握中,什么都逃不过父皇的眼睛。

“回父皇,儿臣没有其它事,只等父皇下旨处置黎越夫妻的尸体。”

“此事再议。”莫穹苍面色微冷,“退下吧。”语毕,一道犀利的目光从莫静尘脸上扫过。

“父皇!”莫静尘上前,拜倒在丹墀下,“儿臣有事启奏。”

“说。”莫穹苍目光下垂,盯着儿子的头顶。即使莫静尘没有抬头,也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威压。他暗暗调息,以平静的声音道:“儿臣奉旨讨伐南寰,将南寰一干人犯押送回京。途中黎越神智不清,渐入疯魔。儿臣虽请大夫为他医治,无奈其心病难医,病势渐深。但其清醒之时,曾亲笔写下请罪书,托儿臣转呈父皇。

黎越以死谢罪,可知其已有悔悟之心。并以此向父皇铭志,从此南寰隶属我大胥王朝,再无异动。

黎越将请罪书交付儿臣时,曾求儿臣代乞父皇,饶过其子黎夕与王室宗亲,所有罪孽由其一人承担。”

莫静尘说着,微微抬头,俊美的面容犹如玉石雕刻,黑亮的双眸中闪动着智慧的光芒:“儿臣斗胆,劝父皇采取怀柔政策,放南寰人犯归乡。封黎夕为侯,令其终身留于天都,以做人质。儿臣愿认其为子,负起教导之责,确保其归心。

这样做,一来向天下昭示父皇仁德之心。二来,黎越已死,黎夕长留大胥,父皇再无后顾之忧。

儿臣呈上黎越的降表,请父皇三思。”

第九章:雷霆

整座金銮殿上鸦雀无声,群臣紧张得连呼吸都顿住了。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敢妄惴圣意。

莫静尘只是安静地跪着,一双星眸沉静如水,不起波澜。

莫穹苍的脸上依然不辨喜怒,缓缓开口道:“既然你带回黎越的请罪书,昨日进宫为何不呈给朕?”

“昨日儿臣惹怒父皇,被父皇责令回府思过,儿臣没有机会。”莫静尘低低回道,声音有些委屈,又有些乖巧。那样子在众臣看来完全不像是被皇帝申斥过的样子,倒好像是他们父子重见后的一段小插曲,骨子里透着温馨。

“既然如此,你将此信当场读来,朕与众卿一起听听,看这位亡国之君有多少诚意。”莫穹苍说着,摆手示意,“起来吧。”

“是,儿臣遵旨。”莫静尘站起身,取出信纸读起来。他的语声本就清朗悦耳,犹如某种名贵的乐器,不需要大声,就已经字字清晰地落入众人耳中。再加上那封信写得字字玑珠,感人肺腑。莫穹苍明显看到,众臣脸上的表情已经被莫静尘调动了起来。

若说刚才听闻黎越之死,大家都只是震惊的话,现在听着那封诚心忏悔、锥心泣血的降书,大家面上都有了同情之色。

只有莫惊风眼前阵阵发黑。他相信,即使五弟真的从黎越手中拿到了那封请罪书,他现在读的也绝对不是原文。普天下除了誉王莫静尘,谁还会有这样的文采?

可是,父皇精明过人,就算你的字仿冒得再像,父皇也会看得出来啊!

一封洋洋洒洒的请罪书读完,身后隐隐响起叹息之声。莫静尘没有回头,却已知道群臣的心已经被他打动。

“父皇,儿臣读完了。”

莫穹苍向身旁内侍示意,内侍上前,从莫静尘手中取过请罪书,交到莫穹苍手里。莫穹苍接过看了看,墨迹宛然,分明是新书的。

把信交给内侍收好,他看向众臣:“对誉王方才所奏,诸位爱卿有何意见?”

大家不约而同地把头低下去,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空气。

丞相梅舜卿责无旁贷,只能出列跪倒,字斟句酌地道:“微臣愚见,这黎越确是诚心谢罪。为他昔日野心,他不仅丢了江山,也丢了性命。若说惩罚,微臣觉得已经足够。

黎越子嗣单传,也活该南寰国势凋零。他既已死,唯一的隐患便是那位年仅八岁的太子。只是他尚且年幼,涉世未深,较之成年人容易被感化。皇上若能将他收为己用,令他臣服,南寰百姓也会感念圣恩,安心做我大胥子民。”

莫惊风暗道,五弟,你果然厉害,不过一封降书,就把老丞相这样精明干练的两朝老臣都俘虏了,主动站出来为你说话。

可是梅舜卿话风一转,又道:“只是,对南寰这位小太子,皇上与臣等皆不知其脾性。皇上何妨召他上殿,试试他的态度?若他是个明事理的,皇上便准了誉王所奏。反之,皇上再另行决断。不知皇下意下如何?”

莫惊风暗暗叹服,这丞相,又把一只球踢回给父皇了,姜果然是老的辣。

“那么,对南寰那些王亲贵族呢?”

“回皇上,据誉王战报所奏,南寰朝中那些手握兵权的王亲国戚皆已死在誉王剑下,剩下的这些不过是些食君之禄、安享太平的富贵闲人,或者一些王宫妃嫔、老弱妇孺。皇上已钦命三司会审,若核实他们确实无罪,便饶恕他们。若其中尚有重罪者,再另行惩处。”

莫穹苍目光一转,见众臣纷纷露出赞同的样子,他唇边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爱卿说得有理。既然如此,朕便来看一看,这位太子有何异处,值得我们誉王如此悉心呵护。”

说到“悉心呵护”四个字,莫穹苍加重了语气,看莫静尘一眼。莫静尘只觉得父皇眼底划过一道电光,他的心微微一沉。

“来人,将黎夕传上殿来!”

一语出口,莫静尘脑子里轰的一声响,莫惊风也不禁变色。原来,父皇早就料准了今日这一切,他一早就将黎夕传到殿外了?果然,一切尽在他掌握中……

黎夕一身素净蓝衫,清瘦的小脸犹带着殿外的阳光,却丝毫没有温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清冷澄澈,进得殿来,立而不跪,昂首看着龙位上的天子。

“你就是黎夕?”莫穹苍面色一沉,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油然而生。

“正是。”黎夕开口,面无惧色,“我就是南寰国太子黎夕!”

“放肆!”莫穹苍被他的态度激怒,眼里利芒暴涨,“南寰已灭,何来太子?连黎越都已向朕上书请罪,你敢在朕面前倨傲不臣?”

黎夕淡淡一笑:“山河破碎,无国可依,无家可归,我一无所有,尚有何惧?不过一死而已!”

莫穹苍盯着他,眼里的光芒慢慢收敛,眸色却深不见底,唇边缓缓勾起一丝笑意。

莫静尘心头一凛,父皇这样子,怕是怒极了。果然,下一秒,莫穹苍的声音如惊雷般炸响在他耳边:“既然你如此有骨气,朕成全你。传旨禁军统领韩延,将崇恩馆所有人犯带到轩辕台,朕亲自监斩!”

“不!”莫静尘冲到丹墀下,双膝重重砸跪在地,一向淡定从容之人,此刻已失了方寸,语声发颤,“父皇开恩,那是三百一十八条人命啊!他们中有多少人无辜受累,因黎越一人之罪枉死?父皇以仁治天下,如今太平盛世,国运昌隆。如此血腥杀戮,实非明智之举。若是因此寒了人心,不仅南寰难治,我大胥百姓也会对父皇心怀不满啊!”

他重重叩头,额头一下下砸在坚硬的玉石地砖上,几下便磕出血痕:“求父皇三思,求父皇开恩……”头顶没有声音,莫静尘的语声转为哽咽,“黎夕他……只是个孩子,他还小,儿臣可以教导他的……求父皇宽仁,饶了他们……儿臣愿以性命担保,保证将他教好……”

黎夕紧紧咬住下唇,眼里泛起泪光,可他拼命忍着,脸上已经褪尽血色。

“啪”的一声,莫穹苍一掌击在龙椅的扶手上,厉声喝道,“莫静尘!你违抗圣旨、罔顾国法、擅闯禁馆、私见黎越,还把黎夕带回王府。你犯下种种罪过,当朕是瞎子、聋子么?刚才当面欺君,现在又公然忤逆朕意、冒犯天威,你真当自己立下汗马功劳,便可有恃无恐么?”

莫静尘只觉得父亲的话犹如一把利剑刺入自己胸口,剧烈的痛楚令他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泪水在喉咙里涌动:“不,父皇,儿臣不敢……”

“来人,将莫静尘押下殿去,杖责五十!押入天牢,囚禁一月!”

第十章:感化

群臣都惊呆了,怎么也想不到,刚刚还因战功赫赫受到重赏,转眼就要被杖责、囚禁。天子之怒来得太快太猛,众人所受的震动太大,脑子都变得有些迟钝了。

殿前侍卫已闻声进来,却是谁也不敢去拉莫静尘。莫静尘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黎夕脸色苍白,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紧,却抑制不住轻轻颤抖。

他心痛如绞,这孩子,再怎样坚强,毕竟只有八岁啊!经历亡国之痛,紧接着父母双亡,一夕之间成了孤儿。被迫站在最强的敌人面前,傲然挺直脊背。可是那坚强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触即碎的脆弱与痛苦?

他抬头,漆黑的眸子中溢满哀求,浓得似墨,深深忏悔道:“父皇圣明,爱民如子。南寰已降,南寰诸人皆是父皇子民,父皇自会恩施雨露。是儿臣妄惴圣意,愚不可及,儿臣知罪,愿领父皇责罚。”说罢磕头站起来,跟随侍卫向外走去。

丞相梅舜卿眼里闪过赞许的笑意,这生性耿直的少年,总算学会了一点圆融之道。怕是保护黎夕心切,被逼出来的吧?“南寰诸人皆是父皇子民,父皇自会恩施雨露”,一句话把皇帝的嘴给堵住了,远胜刚才他直言进谏的那番话。

莫穹苍沉默不语,整个大殿陷入寂静中,静得只听到殿外传来的一声声沉闷的杖击声。

黎夕闭上眼睛,每一下杖击声传来,就好像钝器重重地击在他心上。为什么心痛得这么厉害?他不是灭了你国家,害你父母双亡之人么?为什么见他挨打,你要心怀不忍?黎夕,你是怎么了?

可是,他是为救你和你的那些臣民,才会导致今日之祸。他所受的一切痛苦,都源于他的善良。为什么,一个征战沙场,双手染满血腥的人,会怀着这样一颗悲天悯人的心?不敢相信,可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你又怎能再怀疑?

莫穹苍好像忘记了他的存在,目光一直看着殿门口,面色平常,但不减威仪。

莫惊风在心中默数着杖击声,掌心已捏出一把冷汗。

只有杖击声,并无半句惨叫传来,连细微的呻吟都听不到。他知道,五弟从小就是个外表温润、内心傲岸的男子,他铁骨铮铮,从不轻易流露痛苦。

但他的心是极柔软的,肉体上的伤痛远不如心上的伤痛对他伤害大。

想到这里,他不禁暗暗叹息。若是以他的立场与观点,他是希望父皇将黎夕斩草除根的,可是看到五弟这种样子,他又有些不忍。

终于数到五十下,众臣也同他一样,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莫静尘身上的朝服已被脱掉,雪白的中衣从背部到臀部染满血迹,由侍卫搀扶着进来。脸色苍白,额头挂满冷汗,一缕鬓发垂落下来,飘在脸侧,看起来并无半点狼狈,却让人莫名地生出怜惜。

他重新跪倒,俯下身去:“儿臣……谢父皇赐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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