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夕——无边烟雨
无边烟雨  发于:2015年08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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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跟下属在一起,却开着随意的玩笑,难怪,他在军中得尽人心。

“我……”黎夕的声音已经不再像昨天那么沙哑,脸色也好了许多,“我想见见我父母。”

“他们就在后面马车里,你可以看他们一眼,但现在你身体还未恢复,不能激动。”莫静尘说着,掀起马车的后车帘,向后面驾车的侍卫点点头。侍卫会意,转身掀起车帘,好让黎夕看清里面的情况。

马车里坐着南寰王黎越与王妃秦娆,两人手足上皆戴着刑具,可身上的衣衫依然齐整,并无半点狼狈之态。

只是他们神情委顿,目光呆滞,眼里没有焦点。只不过几天时间,两人都急剧地消瘦了,面容憔悴。

黎夕的眼泪在顷刻间流了下来,却迅速转过身去,用袖子擦掉。等他坐定时,面上又恢复了冷漠的样子。

至少,莫静尘并没有将他们当成囚犯,没有用囚车押送他们。

为排遣旅途的单调沉闷,莫静尘在马车上放了好些书。他自己一直在研究兵书战策,还时不时陷入沉思,然后挥笔疾书。黎夕猜想,他是在写他的作战经验与心得。

而莫静尘为他准备的是一些诗词、史册,偶尔提几个问题考考黎夕,或者跟他讲一些发生在大胥的民间故事。

黎夕从来不知道,贵为王爷,他的阅历如此丰富。上至王孙公子、下至贩夫走卒,好像都与他交情莫逆。

这个人,简直是个传奇。

他对他的态度,就像他的师长,令他如沐春风。

大胥皇宫,明熙殿,大胥帝莫穹苍正在批阅奏折,闻报太子求见,立刻宣他进来。太子莫惊风二十三岁,为胥帝长子,而莫静尘排行第五。

拜过父皇,莫惊风容光焕发,黑眸闪亮:“父皇,儿臣听闻五弟已班师回朝,不日便可抵京?”

莫穹苍微笑,深刻的五官因为笑容而变得柔和:“不错。你五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南寰,我大胥版图又大大扩张了!”

莫惊风扬眉:“南寰王不自力量,自取灭亡,须怨不得我们。”语声一顿,又道,“儿臣只怕……”

莫穹苍一愣:“你担心什么?”

莫惊风苦笑了一下,斟酌着词句道:“父皇知道五弟的脾气。他虽屡历战功,却始终改不了仁厚的本性,儿臣只怕他又要为黎越求情了。”

莫穹苍默然,双眸慢慢眯起,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半晌,一字字道:“若是如此,朕倒要看看他用什么理由来说服朕!”

第三章:疯魔

莫静尘所率领的龙战军一贯军容整肃、纪律严明、静如山岳、动如飓风。黎夕人在马车中,却鲜明的感觉到了他们那种无坚不摧的士气。不禁心冷如灰,暗暗叹息:有这样一支军队,有这样一位文韬武略样样精通的战神,大胥怎能不胜?

一夕之间,八岁的男孩仿佛长大了十几岁,漆黑的眉间染上了沧桑,而那双本来清澈明亮的眼底,时时流露出浓浓的暗沉。

大军行进三日,侍卫忽然来报:“王爷,南寰王黎越状态不对,从今日早起便一直痴痴呆呆,好像神智不清的样子。属下不敢耽搁,特来向王爷禀报。”

黎夕大吃一惊,不顾一切地跳起来,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王爷,请允许我去看望我父王……”语声微颤,目中充满恳求。

莫静尘微微蹙眉,难道这个黎越如此不堪一击,不仅身子垮了,连意志也垮了?

他站起来,对黎夕道:“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下车时唯恐黎夕头晕,莫静尘扶了他一把。黎夕失魂落魄,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这个动作。匆匆下车,赶到后面。

后面的马车停下,侍卫打起车帘。黎夕一头扑进去:“父王,母后!”

秦娆抢上去一把抱住儿子,失声痛哭:“夕儿,夕儿,你……还好么?”

黎夕鼻子一酸,眼泪几乎掉下来,却拼命忍着。他安抚地抱了抱母亲的身子,在她耳边低语:“儿臣很好,莫静尘他没有为难我。儿臣来看看父王,父王他……”

扭头对上黎越的眼睛,那双眼睛却是呆滞的,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他。黎夕扑跪在他脚下,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心痛如绞,喉咙里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灼烧:“父王,儿臣来看你了……”

黎越垂眸,呆呆地看着他,好像在仔细辨认他。好久,才喃喃道:“你是……夕儿?”

黎夕骤然一喜,泪水滚落下来:“是儿臣,是夕儿。父王,你还认得我?”

黎越又呆了片刻,茫然道:“你怎么在这儿?那天……孤听宫人说,太子殿着火,你已经被烧成焦骨……”他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孤明白了,孤也死了,所以,我们在黄泉见面了……”

秦娆掩面而泣,哭得浑身颤抖。

莫静尘站在车下,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向旁边侍卫下令:“立刻请军医过来,为黎越看病。”

侍卫躬身应命。秦娆却突然放下手,扭头盯着莫静尘,双目赤红,眼里射出的恨意如地狱幽火,咬牙切齿道:“莫静尘,你是来看我们的丑态么?你欣赏够了么?让夕儿留下,你滚!我们大王不用你医治,他会自己好起来的!”

莫静尘身边的王府侍卫个个变色,谁敢对他们王爷如此不敬?

莫静尘却神情平静,淡淡地看着秦娆:“本王若想看你们出丑,便该让你们披枷戴锁,坐上囚车。你这样故意激怒本王,难道是希望黎越真正疯掉?若是如此,本王成全你便是。”说罢轻轻拂袖,转身便要离去。

“不!等一等!”黎夕的声音突然响起,从未有过的慌乱。

莫静尘止步,却没有回头。

“请王爷派大夫来为家父看病。”语声艰涩。

莫静尘转过身来,黑亮的双眸中带着洞察一切的深意,一字字道:“你希望他清醒着,哪怕是死,也要带着尊严?”

那醇醇的语声令黎夕蓦然心颤,为什么,最了解自己的竟是这位最大的敌人?为什么,到此境地,他仍然会顾及他们的尊严?

他咬了咬唇:“是。”

“那好,你随我回马车里去,我现在就派人来为他看病。”

“你!你这是要挟我么?”

不,我只是怕黎越发起疯来会伤害你。可这句话莫静尘没有说出口,他只是微微挑了挑眉,摆出一副“若是如此,你待如何?”的样子。

黎夕强忍着气,转身跪到秦娆面前,苍白的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低声道:“母后保重,照顾好父王,儿臣去了。”

虽然有大夫为黎越治病,可黎越的状态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大多数时候他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偶尔才会清醒片刻。

可是谁也不敢料定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黎夕一天比一天消瘦,一天比一天沉默。他想象着父亲发疯的样子,想象着他要用这副样子出现在大胥帝与自己那班王室成员面前,那种耻辱的感觉就活活将他撕裂。父王,你真的疯了么?你连最后的尊严也彻底毁了么?不,不,那不是你。

记得当初你下令攻打大胥时,你是那样踌躇满志,张扬而狂傲。可现在,你那样卑微、那样不堪,那样生不如死。

莫静尘看着男孩隐忍的痛苦,心里也泛起涩涩的感觉。

“你要明白,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才是个八岁的孩子,却已经懂得男子汉必须活得扬眉吐气、俯仰无愧,你父王难道不懂?他既种下了因,便要自己去品尝那个果。”他深深看到男孩眼里,郑重的样子不像在对一位年幼的孩子,倒像在对自己的朋友。

黎夕无语,他不得不承认,莫静尘观人入微,他所说的话,句句都有说服力。可是,为什么他仍然不甘?

大军终于抵达京城,太子莫惊风亲自出城迎接莫静尘。看着那位白衣白袍的少年将军从马上跃下的矫健身姿,莫惊风眼里露出赞许之色。

莫静尘见到自己的兄长,喜出望外,紧走几步,上前撩袍跪倒:“臣弟拜见太子哥哥。”幼时称大皇兄,即至莫惊风被封太子,兄弟间便多了层君臣关系,莫静尘改称他太子。可莫惊风却觉得这太子二字有些生分了,便让他称他太子哥哥。

莫惊风伸手扶起他,拍拍他的肩,笑吟吟道:“五弟打下南寰,劳苦功高,父皇龙颜大悦,这次必定又要重赏你了。”

莫静尘谦然微笑:“臣弟只知为国效命,不求赏赐。”

莫惊风拉着他的手登上车辇,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弟弟,把莫静尘看得有些发窘:“太子哥哥……”

莫惊风戏谑地笑道:“你打了这么久的仗,皮肤还那么好,没有变黑,也没变粗糙,莫非我五弟果真是玉做的?”

莫静尘脸上一红。他对这位皇兄从小敬畏、顺从,在他面前一向规规矩矩的。没想到此番刚回来,就被莫惊风打趣了一回。

莫惊风见他脸红,知道这兄弟在外打仗雷霆万钧,而平时却是谦谦君子,面皮比较薄,于是转而说起正事:“父皇有命,所有人犯一律押入‘崇恩馆’,派禁军把守。审理之事已移交三司,届时按罪论处。至于黎越父子,父皇会亲自处置。”

“是,臣弟已完成任务,接下来便全凭父皇作主了。”说出这句话,莫静尘心中隐隐掠过一丝阴影。

他记起去年灭北迪,北迪损失数十名大将,军队重创。最后北迪王亲自上阵,被他一剑砍下左臂。那人隐忍剧痛,厮杀到底,勇猛无畏的样子令他莫名地生出敬重之意。

后来他求父皇饶过北迪王,可父皇没有听他,最终还是斩了北迪王以及五十多名王室贵族。

那件事后,莫静尘的心情沉重了许久。

而今日,又遇南寰战俘之事,父皇会怎样处置他们?无论如何,他得保全黎夕,那个坚强勇敢、傲骨铮铮的孩子……

换上紫色外袍,莫静尘随太子踏入明熙殿,向端坐正中的父皇深深叩拜。清朗悦耳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儿臣静尘叩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莫惊风也跪下行礼。

莫穹苍蔼然摆手:“免礼平身。”

两人站起身来,莫静尘垂首禀道:“儿臣幸不辱命,顺利夺下南寰,特来向父皇交旨。”

莫穹苍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莫静尘低着头,没有看到那丝笑意中有什么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

“尘儿,干得好,不愧是我大胥朝独一无二的战神。”

父亲的声调总是那样平静,不辨喜怒,可今日,这语声中似乎多了点什么,是真心的赞赏与喜悦。莫静尘心中一暖,唇边悄悄逸出笑容:“谢父皇夸奖。”

莫穹苍语声一顿,又道:“朕听说,你对南寰那些俘虏特别优待,还有那个南寰太子,你将他照顾得很好。朕竟不知,朕的皇儿心地仁慈到这种地步,竟然降尊纡贵,反过来伺候一位阶下囚。”

莫静尘心头突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看父亲一眼,却发现父亲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是黎越挑衅我大胥天威在前,如今朕灭他之国,乃是对他应有的教训!你摆出这种姿态,难道觉得朕屈了理,所以你同情他们?”

说这句话时,莫穹苍的声音已经变得严厉。

莫静尘的心猛地沉下去,这样的责备,他担当不起……

扑通一声跪下,他的脸色已经发白:“儿臣不敢,儿臣没有……”

第四章:分歧

莫穹苍有六位皇子,除长子莫惊风为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分别封洛平王、晏安王、淮清王,外派出去。而莫静尘则留在天都,拥有独立的王府。最小的六皇子莫霁雪因为年仅十四,身体孱弱,故尚留宫中,未曾封派。

莫穹苍对待诸皇子的态度,明显偏重于太子莫惊风与誉王莫静尘二人。太子固是一国储君,天生的帝王之才,而莫静尘则自幼立下精忠报国的宏愿,更兼惊才艳艳,天文地理、文韬武略、奇门遁甲、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诸皇子无出其右者,满京城都知道皇上有这位出类拔萃的儿子,将来必是国之栋梁、群臣楷模。

可是莫穹苍对待莫惊风与莫静尘的严格也是宫中有目共睹的,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尤其莫静尘,莫穹苍毫不怀疑他的忠心,更相信他的能力。可这儿子有一点特别令他气恼:明明是征战沙场,立下无数战功的铁血将军,偏偏有一颗善良仁慈的心。

当他想要施展他杀伐果断的帝王手段时,莫静尘的善良就会悄悄探出头来,小小阻挠他一下。人人都说莫静尘是玉,质地温润、纯净无暇,可只有他的父皇与兄弟知道,这小子就是块水晶,棱角分明。

所以当父亲的听说儿子在南寰发生的一切后,心里就窝了一团火。此刻见儿子安然归来,洗净一身风尘、飘逸如仙的模样,一面暗暗骄傲、欢喜,一面又狠狠质疑他的行为。

上面没有声音传来,但莫静尘感觉到了父皇的目光,那目光像山一般压在他身上。

“父皇圣明,对南寰反戈相击,扞卫我天朝尊严,儿臣身为大胥子民,岂会质疑父皇的决策。黎越虽然罪有应得,可他毕竟是南寰国君,除了野心勃勃、穷兵黩武,他在位期间也为南寰做下不少政绩,百姓必定仍然感念着他的好处。”

莫静尘说着,微微抬起头,却依然低眉敛目,姿态恭敬:“除此以外,南寰王室诸人,多有无辜者,无端受此战争所累,成为人犯。儿臣之所以没有以囚犯待之,只是想以仁心感动南寰百姓。父皇雄才大略、恩泽天下,儿臣……儿臣只是将父皇的仁德发扬光大……”

莫惊风暗暗露出微笑,五弟这小子,口齿如此伶俐,倒枉费自己为他担心了。只是不知父皇会作何反应?当了二十三年的父子,莫惊风觉得自己从来都没看透过父皇。

莫穹苍明明知道儿子那么做只是出于天性使然,可偏偏抓不到他话中的错处。觉得更加憋闷,盯着儿子,沉声道:“那么那位南寰太子呢?朕听说你攻破南寰王宫时,他纵火自焚,而你救了他,为什么?你不觉得这孩子很危险么?”

“回父皇,儿臣觉得,这孩子虽然只有八岁,却是天生傲骨,令人钦佩。儿臣对他心生怜惜,因而救他。父皇,他只是个孩子,他没有参与战争,只是不幸当了黎越的儿子。父皇……”抬起头来,莫静尘温润的眸子中满含乞求,看着自己的父亲,“如今黎越已经神智疯癫,而黎夕还小,求父皇饶恕他们吧……”

他看到父亲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可他的目光没有退却。

“啪”的一声,一个茶杯扔到他面前,在地上摔成碎片,把莫静尘与莫惊风都吓了一跳。

旁边的宫女太监唰的一下全部跪倒,战战兢兢。

莫惊风忍不住跪下,为弟弟求情:“父皇息怒,看在五弟立下赫赫战功的份上……”

莫穹苍腾地站起来,手指莫静尘,厉声道:“念你今日远征归来,朕不罚你,你回府静思己过,明日上殿,朕会论功行赏。处置南寰人犯一事,不容你置喙。否则,朕绝不轻饶!”

“父皇!”莫静尘仰首,还想说什么,莫惊风立刻喝住他:“闭嘴!五弟,没听清父皇的命令么?还不退下?!”

莫静尘怔住,只觉得嘴里发苦,心里仿佛横了一块石头一般,沉重得令他喘不过气来。眼前浮现出黎夕那双倔强而隐含痛苦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对他的承诺,可现在……父皇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么?难道,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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